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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午餐會|但漢松:相信我,一種不同的生活是可能的
學術午餐會是學術界常見的“非正式”學術交流方式,無論是普林斯頓高研院、哈佛—燕京學社,還是國內眾多高校和研究機構,都經常采用這種開放自由的形式開展討論和對話活動。在溫飽之后轉而追尋美食和精神愉悅,似乎是刻在人類基因里的天性,作為他人的精心呈獻之物,美食如此,知識亦然,兩者皆不可辜負。
南京大學“學術午餐會”的傳統由來已久,最早開始于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在2005年發起的學術冷餐會,到目前為止已經舉辦了一百多場。今年,南京大學出版社打造的“南大讀書人”文化空間正式啟動。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新生學院聯合開展的“學術午餐會”延續了南大讀書文化的基因,邀請歷史、哲學、文學、社科等領域的學者,帶領來自新生學院的本科生們共讀學術著作,讓同學們接觸到一流的學術資源,培養他們的閱讀興趣和學術素養。
本期活動中,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但漢松教授講評《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私人情緒與時代癥候》和《藝術的罪與罰: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科波拉》兩部“輕學術”作品,呼吁大家保持低溫度的憤怒,建設自己的“精神后花園”。以下是但漢松講評的文字稿整理,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但漢松在活動現場
越界的反思:我們是否可以想象一種沒有“邊”的生活?
這兩本書都屬于由我主編的“守望者·鏡與燈”書系。大約在10年前,我與南大社的沈衛娟老師一起商量,我們要做怎么樣的工作,以便更好地引入西方人文學科的最新作品。目前國內各類學術譯著已經非常多,劉東老師主編的書系完成了許多西方人文學術經典的翻譯引薦工作,南大社也有著名的“棱鏡”系列,很多是比較艱深的當代歐洲思想家的書籍。而我們希望引進一些不太一樣的、稍“軟”一點的學術作品,譬如今天要讀的兩本書,就沒有很多腳注,和大家想象的正襟危坐、大部頭的艱深學術作品頗不一樣。讀“守望者·鏡與燈”書系,或許可以給大家糾正一個偏見:未來我們在南大走學術道路,是否一定需要寫那些有很多腳注和深奧術語的東西?實際上,并非如此。我認為,一個學者最重要的是思想的原創性,同時也在于他(她)能否關切這個時代最核心、最棘手的問題。我們特別希望引進的,是大學者寫的小書,它們面向普通讀者,以清晰簡潔的語言探索人文思想,打破學術與大眾之間的藩籬。
剛剛發言的同學提到,《藝術的罪與罰》中有很多不熟悉的作者及電影名字。其實,這兩本書都不是封閉體系的書,而是關于其它小說、詩歌、電影、戲劇的書,它們能夠幫助我們建立“閱讀地圖”。同學們不要期待在一次讀書會上就能消化吸收它們,像剛剛吃掉的漢堡薯條一樣。這兩本書是路標,將你們引向其它地方。如果活動結束后,你們會主動去尋找《窮街陋巷》、《唐人街》、《人類之子》、《黑暗的心》、《冷血》、《威尼斯之死》這些你不熟悉的電影或小說去閱讀,我想四年之后,你會認識到參加這個讀書午餐會的價值。
總的來說,這兩本書并不僅僅是在討論后現代問題(盡管后現代或者晚期資本主義也非常重要),也是在處理更長的時間段,特別是 “現代性”出現之后,到當下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狀況。
不妨從一個現在比較流行的網絡話題來切入。一位前體操運動員,退役后當網紅在短視頻平臺跳所謂的“擦邊”舞,很多人對她多有非議。如果吸收馬克·費舍、蘭特里夏和麥考利夫的觀點,我們也許不應該去辯論她該不該跳 “擦邊”舞,而是去追問:是誰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植入了、規定了如此之多的“邊”,以至于稍微一動,就會擦到這些“邊”?大多數時候,我們容易認為這些“邊”的存在,是理所應當的,但曾幾何時,在抖音上并沒有這么多“邊”。這些不斷被添加的禁忌和界限,是如何被我們習以為常的?是否可以想象一種沒有這些“邊”的生活?是否可以去廢除這些“邊”?甚至,是否可以進入沒有“邊”的社會?
這兩本書的共性,就是反思“邊”的問題,反思由“邊”界定的所謂現狀(status quo),反思意識形態和體制對個人自由的束縛,反思那個隱匿的“大他者”。作者鼓勵我們不要簡單地停留在固定的框架內思考問題,而是對現狀進行一種超越的、越界的質疑與挑戰。這,需要非常大的勇氣。
你越是批判資本主義,它越將你變成商品
《資本主義現實主義》 [英] 馬克·費舍 王立秋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馬克·費舍這本書以一種非常憤怒的姿態進入討論。他是一個左翼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痛感這個時代最大的弊端在于“反身性的無能”,人們沒辦法跳出資本主義的盒子去思考替代方案。生活在一個新自由主義的世界中,仿佛無所不可,仿佛“Impossible is nothing”,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他們可以罵政客,可以各種“擦邊”,可以策劃行為藝術、冒犯古典主義。但是,費舍發現,哪怕他們在電影中想象了人類的滅亡,但還是無法想象一個足以替代資本主義制度的東西。也就是,No alternatives!
據說這句話來自齊澤克,不過很難考辨。齊澤克多年前曾經來南京大學高研院講課,我是當時的聽眾之一。他當時講了許多葷段子,以至于難倒了翻譯。后來,我記得他講了一個不太葷的笑話:在某國,一個政治犯要被抓進監獄,他告訴妻子,以后給寫家信時,凡是用藍墨水寫的就是假話,用紅墨水就是真話。后來,他的妻子終于收到丈夫的一封來信,信中說:“我在獄中一切都好,這里什么都不缺,就是沒有紅墨水?!?/p>
資本主義制度最壞的地方,在于它給你一種個人自由的錯覺,讓你認為自己可以無拘無束地挑戰它。但實際上,它是沒有形狀之物。書里提到一部電影《怪形》(The Thing, 1982),它講的是一群南極科研人員遭遇一種能模仿任何生命體的神秘外星生物的故事,它沒有固定形態,可以不斷吸收、分解和復制其他生物的外觀與特征。美國著名文化批評家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曾在他的文化理論或批評中,將這種外星生命“無固定形態、可無處滲透、無從把握”的特性作為隱喻,用來比喻資本主義體系的抽象、難以定位與全方位滲透的特性。
舉個英國街頭涂鴉藝術家班克斯(Banksy)的例子。他曾經畫過一幅非常有名的“女孩與氣球”,2018年在拍賣行以100萬英鎊高價成交。成交時,畫框中的畫作突然滑下來,被隱藏在里面的碎紙機切碎了一半。這是一個非常顛覆性的表演,此舉震驚全場,同時立即引發媒體和公眾的強烈關注。這一行為普遍被認為是Banksy在諷刺藝術市場的投機與高價炒作。被部分切碎后的作品,其形象隨即改變,仿佛成為了一件全新藝術作品,蘇富比將其重新命名為《Love Is in the Bin》(愛在垃圾桶)。2021年10月,該作品再度登上拍賣場,以約1860萬英鎊的天價成交,大幅超過原本的成交價。這就是資本主義的一個真相:先鋒藝術家創作出一些替代的藝術形式,對抗主流文化,但最后總是被市場收編。人們一邊故作憤怒,一邊又暗中配合,人們成為資本主義的共謀卻不自知。
這種共謀在消費社會幾乎無處不在。譬如,人們為非洲和加沙的兒童饑餓感到心痛,在校園里游行或籌款,轉身可能又去喝上一杯星巴克咖啡,刷社交媒體求點贊。小說家昆德拉講過政治上的“刻奇”:當你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跑的時候,你流下了第一滴眼淚,說好可愛;然后,你又感覺到我和全世界的人都為這幅情景感動,此時你流下了第二滴眼淚。昆德拉說,這第二滴眼淚就是“刻奇”,它是一種廉價的自我感動,它逃避了生命中真正的“重”。
《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相當于一份政治宣言,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學術作品。費舍本來生活也不富裕,是特別小眾的知識分子,在英國大學里也沒有正經的教職。結果,這本憤世嫉俗的小書一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賣出去幾十萬本。資本主義非常厲害,你越是批判它,它越將你變成商品;你越批判它將你變成商品,它越將你變成商品。別忘了,這是一個獨立樂隊都能上電視真人秀的時代。
這本書還涉及到私人情感的問題。資本主義規訓一個重要的方面,是對個人情感的塑造。這種塑造隱而不顯,然而人們的快樂、悲傷和欲望,都是被它所形塑的,人們還誤以為自己在實踐自由意志。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抑郁癥。毋庸諱言,無論是英國大學生,還是中國大學生,年輕人的抑郁問題已經非常普遍,很多人甚至會相互交流自己最近服用的抗抑郁藥物,比較哪種藥物比較好用、副作用小,仿佛選對了藥,就可以擺脫抑郁,精神抖擻地加入熱火朝天的當代大學“內卷”中去。
費舍本人就是重度抑郁癥患者,他提醒讀者,當代資本主義總是將個體情緒上的不快樂,歸結于大腦中某種化學元素失衡導致,仿佛人們就應該生來快樂,不快樂是一種可恥的病態,需要用化學藥物加以糾正。人們不敢去問:到底是什么,讓今天的年輕人如此不快樂?這個“什么”可能不是指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意識形態,一種被偽裝成自然化的東西,它無孔不入。
總之,《資本主義現實主義》是一本非常流行的書,但我們要讀它,不是因為它流行。我希望同學們更多地將這本書視為一本疾病之書和反思之書,把它與自己的切身經歷和個體經驗結合在一起。
浪漫主義藝術家與恐怖分子之間的“雙生關系”
《藝術的罪與罰》 [美] 弗蘭克·蘭特里夏、喬迪·麥考利夫 劉洋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蘭特里夏和麥考利夫是一對夫婦,任教于杜克大學。弗蘭克·蘭特里夏是杜克文學系里最重要的批評家之一,他的妻子麥考利夫好像是研究戲劇的。他們對主流的文學理論非常厭惡,認為那些理論文章過于陽春白雪,越來越與大眾讀者脫節。蘭特里夏曾寫過一封公開信,宣布退出學術圈。所以,這本書的風格是故意去學術化的,里面講了很多嚴肅文學和大眾文化的案例,把高雅文化(high culture)和大眾文化結合起來——從德里羅、康拉德、托馬斯·曼,到新好萊塢電影和歐洲藝術片,都放在一起來討論。
《藝術的罪與罰》批判的絕不只是資本主義制度,甚至不只是新自由主義,而是反思從康德、啟蒙運動的“理性”出現之后,主導人們的一種精神文化。只要人們繼續將人視為手段,而非目的,人們就會一直生活在它的桎梏中。它被稱為資本主義還是什么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都生活在這種工具性的“鐵籠”中。
大家可以對照去讀以賽亞·伯林寫的《浪漫主義的根源》。浪漫主義就是作為啟蒙理性的反對者登上歷史舞臺的,是反啟蒙運動的一部分。浪漫主義者反對的是什么?伯林認為,啟蒙主義者認為,對于所有真正重要的問題(無論在科學、道德、政治還是美學領域),都存在唯一正確的答案。其他不同的結論必然是錯誤的。而且,這些唯一正確答案在原則上是可知的,理性和正確的方法可以讓人類認識并獲得它們。所有真實的答案彼此之間應當是和諧且互相兼容的,因為真理與真理不會相互沖突。整個知識體系因此必然是統一而和諧的。浪漫主義者要挑戰的,就是這些啟蒙主義的先設。
《藝術的罪與罰》將我們帶進那個浪漫主義的歷史傳統中,從華茲華斯到濟慈,再到康拉德、德里羅,他們都是浪漫主義的孩子,希望能夠越界去顛覆和打破一些東西。兩位作者認為,真正具有浪漫主義精神的藝術家與恐怖分子之間,其實存在一種雙生關系。藝術家羨慕恐怖分子的影響力,而恐怖分子也試圖像藝術家那樣去言說。當年,莫奈、塞尚畫一幅畫,可以震驚整個巴黎,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時代了。人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藝術上,能夠強力喚起大家對當代現狀不滿的,只有一種東西:恐怖主義暴力。這種暴力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制造恐懼感,為了劫持人們的情感和想象。
這也是為什么“9·11”被斯托克豪森稱為“全宇宙最偉大的藝術典范”??植婪肿訛槭裁催x擇早上八點?就是希望讓更多的人看見,希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景觀”(spectacle)。他們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殺人,不如說是用行動進行宣傳(propaganda by deed),這是無政府主義者(19世紀末最早那批恐怖分子)的信念。
藝術家一方面很覬覦他們的影響力。比如斯托克豪森,他是非常前衛的藝術家,電子樂之父、噪音音樂之父。他寫過一部劇,要演18個小時,根本沒人看。而恐怖分子劫持四架民航客機,就永久地震駭了美國人的心靈,這讓藝術家油然而生一種嫉妒。一個經典的案例是《冷血》。小說家卡波特與殺人犯推心置腹地不斷交談,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近似于同志情色的感情,卡波特意識到那個殺人犯身上有他自己的影子。
當然,恐怖分子畢竟不是藝術家。德里羅提醒人們,盡管他們有非常相似的越界沖動,對資本主義制度有相似的憤懣,但是藝術家的暴力畢竟不是恐怖分子的暴力。極端恐怖分子的暴力,是要消除差異,消除“多”,回到“一”;而小說這樣的藝術,是要捍衛人的復雜性。這是兩種越界最根本的區別。
當你永遠無法提出真正的問題,他們就不用擔心你會找到正確的答案
在交流環節,有同學向但老師提出了一個問題:“在《資本主義現實主義》那本書里,費舍提到過兩個詞,一個是the Real,一個是Reality,他說人們所在的the Real這部分里對現實的反抗會逐漸被資本主義消化,我的理解是那人們的現實是不是就會逐漸擴大?如果把它理解為圍墻的話,那么圍墻內人們可以活動的范圍應該是會逐漸變大的。在這種情況下,反抗現實的時候為什么還會感到越來越焦灼,它是否存在著某種矛盾?還是說資本主義現在還沒有將反抗自己的東西融合到極致,還處在異化程度逐漸加深的過程中?當資本主義向外擴展的部分越來越大之后,人們會不會體驗到一種超脫于現在的快樂?”
但漢松:我想補充一點,詹姆遜寫了一本非常有名的書,叫做《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他用了一個詞叫late capitalism,仿佛資本主義已經到了癌癥四期,好日子快到頭了。“晚期資本主義”這個概念受到很多人的詬病,因為資本主義在70年代石油危機之后非但沒有進入終末期,反而在互聯網時代發展越來越好,美元依然堅挺,美國仍然是全球最好的經濟體,很多最重要的科技創新都來自美國。資本主義已經窮途末路了嗎?似乎沒有。所以,不要低估資本主義的自我進化能力,它已經從最開始的壟斷資本主義、跨國資本主義,發展到現在的全球資本主義、金融資本主義,金融資本主義已經不再以“物”為單位,它變成了流動的、看不見的金融產品或金融衍生品,那些銀行家只需要在華爾街的電腦上操作一下,一個發展中國家的財富可能就被劫持了。
現在又出現了一個新的概念,即平臺資本主義(Platform Capitalism),它通過互聯網,操縱人們的想象,讓人們認為虛擬世界就是真實,每個人可以有點贊的自由,有發推特懟天懟地的自由。然而,在這種新型資本主義的算法邏輯下,人們已經越發無法分辨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當做選擇時,所謂的自由其實是選擇健怡可樂還是有糖可樂。如果人們意識不到這種隱形的限制,就沒辦法質疑這個體制最核心的弊病。資本主義的做法是不斷讓你消費,讓你變成“經濟人”( Homo economicus)。一旦人們無法提出真正的問題,他們就不擔心人們會說出正確的答案——你怎么回答都不重要。
所以,消費社會中一個人覺醒和反思其實是非常難的,我們也都不該奢望看完這樣一本書之后,就大徹大悟了,就能和資本主義的經濟邏輯、和現代性的工具理性徹底切割。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希望在這種持續的閱讀和思考中,總會有一些時刻,捕捉到另類思想的光芒。好奇心本身,就是一種最純粹的不服從。哪怕身處撒哈拉沙漠的人們只是把一抹沙騰挪倒手,看起來似乎一切沒有改變,但這個沙漠實際上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同學們身為南大文科院系的新生,都有非常好的知識積累和學術潛力。不過,大家要問自己一個問題:今天來參加讀書會的目的,到底是為了“蹭飯”,還是為了體驗不同的課外生活?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在大學一年級時就要意識到一點:大一時必須非常慎重地選擇大學四年要讀的書。媒體喜歡討論的一個詞是“上岸”,然而別人的“岸”,是你的“岸”嗎?正是在挑選與哪些書為伍的時候,我們才能構建大學時代的知性生活,并逐漸看清楚自己未來人生想要走的道路。
我想,這兩本書試圖激活的就是我們反身性的思考能力,敢于不斷質問“邊界”的存在。我們需要從那些偉大的浪漫主義藝術家那里吸取動能……最后,我希望同學們從這兩本書獲得一些啟發,獲得一份屬于你的書單,獲得一種清醒,同時還努力在悶燃中走一條和他人不同的路,讀那些流行榜單上沒有的書,去建設自己,在自己小小的“精神后花園”中,去克服這個時代。相信我,一種不同的生活,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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