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為老人寫回憶錄后,看到他們無處安放的孤獨
近段時間,為老人代寫回憶錄的服務興起。
社交平臺上,“這門生意月入五位數”的說法成功吸引到了一批人的注意。各行各業的年輕人加入到這一“銀發經濟賽道”中。
伴隨著人口老齡化程度持續加深,“銀發經濟”也被認為是中國社會下一個超級風口。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達29697萬人,占全國人口的21.1%,其中65歲及以上人口21676萬人,占全國人口15.4%。
在和母親的一次聊天中,29歲的成曦偶然發現了為老人代寫回憶錄的機會,并很快開始行動。今年辭職之前,成曦在房地產企業待了六年,一路從策劃做到新媒體營銷負責人。剛出來自己創業時,她想做一個地產類的新媒體,但后來由于沒有拿到投資而告終。
一些像成曦一樣的年輕人加入了為老人寫回憶錄的行列。幾位受訪的老人回憶錄寫手發現,老年人愿意找人代寫回憶錄,原因不盡相同。對于有成就的人來說,一方面是為了在朋友間炫耀,一方面是為了家族傳承;對一些經歷曲折豐富的人來說,則是為了回顧跌宕的一生。
成曦記錄的老人里,有日漸衰老、渴望被子女理解的商人,也有久臥病榻、不被看見的工人。在和幾位老人交談之后,她發現,他們都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孤獨感和傾訴欲。這種體會也激發她重新去了解曾經關系疏離的父親,以及為他寫下回憶錄。
她開始和父親聊天,了解他的過去。與此同時,她也更了解自己。父女之間、家庭內部發生微妙的情感流動。
雖然我們采訪的幾位作者都在為老人寫回憶錄,但在成曦的故事里,除了謀生,傾聽老人的講述之外,她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課題——如何處理家庭、親子關系?怎么跟疏離的父親相處?如何進行自我探索與自我和解?
這是在寫老人回憶錄之外,穿透生命背后,無論衰老與否,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因為做了這個工作,成曦更有意識地去反思和解開這些問題。
【以下是成曦的口述】
“通過文字,敲破封閉的房子”
他穿了一件迪卡儂的POLO衫,背板挺得很直。他的頭發根部是白色的,但是上面被他染得黑油油的。像噴了發膠,所有頭發硬挺挺地往后梳著。能看出來,他把頭發保養得很好,沒有禿頭,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精神。
我叫他郭叔。他是找我寫回憶錄的第一個老人,也是我之前做地產時認識的客戶。其實他有著比較豐厚的財力,生活上卻比較節儉。
郭叔今年65歲,他很急切地想找人寫回憶錄。前段時間他生了場大病,在生死之間徘徊過。其實他已經步入了人生的晚年。就像燈光熄滅,每一粒微塵都緩緩降落,尋找自己的角落。
郭叔覺得他的兒子不理解他,這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個遺憾。他想通過回憶錄,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讓兒子能夠看到他、理解他。
我聽他講,由于他年輕時創業打拼,在深圳不停地搬家,幼小的兒子跟著他一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希望我能把反復搬家的背景和原因寫出來,告訴兒子,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這么做。讓他兒子誤會的地方,他想非常詳細地表達出來。
郭叔跟我講,上世紀90年代初,他遭遇在國企下崗,又在第一任妻子出軌后被迫背井離鄉。到深圳工作后,在公司里住了兩年。
他跟一個朋友在路邊吃燒烤,有人發給他一張房地產的傳單。他看了眼傳單,正好跟朋友都喝醉了,倆人暈乎乎的,一拍即合,決定盤下一些寫字樓,開始創業。最后,他帶動整個家族從湖北遷徙到廣東,成為家族里最有聲望和影響力的人。
但是在他打拼事業的過程中,和兒子也離得越來越遠。他跟我講,他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后,又結了兩次婚。除了沒能給兒子安穩的家庭環境,他以前創業,也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只能把孩子放在爺爺奶奶家。孩子12歲了,還是老人喂飯吃,所以他現在二十多歲還無法獨自生活。
郭叔在兒子身上花了幾百萬,讓他出去留學,但他覺得兒子的思想不獨立,人格也不完整。加上現在他們之間完全無法溝通,孩子微信把他拉黑了,不接他電話。只有在需要錢的時候,兒子會通過他媽媽,也就是郭叔的前妻找他。
有的父母和子女間沒有辦法深入地交流,可能不是這兩個人的問題,可能是時代的問題。郭叔所在的時代,他的人生經歷是找一份正常的工作,在職場積累到一些資源和人脈后,再出來做投資創業。現在他兒子也想做投資,他雖然有郭叔給的錢,但是他沒有技術和渠道。
所以郭叔覺得兒子應該先找一份工作,等積累到一些人脈,再出來單做。但他兒子就想自己去琢磨出一條路來。加上他兒子去日本留學,見識到了更多,有外部的視角,非常抵觸他爸的這一套說辭。他們兩個人交流起來就會有矛盾和對立。
第一次采訪郭叔的兩個多小時里,我完全沉浸在他跌宕起伏的命運里,情緒隨著他的生活經歷百轉千回,幾次落淚,用完了整整一盒紙巾。雖然我是那個聽故事的人,但他需要一層層揭開自己的過去,有時像拿刀刺向自己。
我能從他的回憶當中,感受到時代的震動,社會的變故,行業的流動和人物的堅韌。離開的時候,郭叔再次和我說,覺得愧對兒子。
見完郭叔沒兩天,我還見了另外一位60多歲的老人。我們在他家的花園里聊天,他是那個年代的大學畢業生,已經實現了財富自由。
不過在這個老人身上,我同樣看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孤獨感。他的童年、少年、中年都因為自己對家庭環境、社會環境和工作環境的不滿,不斷地獨自逃離。他覺得沒有人能懂他,又希望有人能懂他。
童年時期,他無比厭惡家里兄弟姐妹之間的是是非非。于是在大家都在門口乘涼玩耍的時候,他一個人躲在悶熱的屋子里,裹著蚊帳看書學習,一心想要逃離自己的家庭,拼命讀書,報考了一所離家最遠的大學。
中年時期,他的職業是工程師,壓抑自己對文藝的熱愛,拼命賺錢,這樣的痛苦他無人訴說。這樣就好像在一間密不透風的房子里,他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不上班后,他終于有時間和心力,通過文字一點點敲破這間封閉的房子。他讓我想到,一個人在年老的時候,眾多事情徐徐落下帷幕,我們終于可以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夜晚,通過文字解開心中的困惑,冰釋前嫌。這可能也是我寫老人回憶錄的意義吧。
前不久還有一個玩文玩的北京大爺聯系我,我很想知道他為什么想寫回憶錄。他告訴我,他的事業算得上成功,很想把自己打拼的經歷寫出來,留給自己和家人。
有很多相對成功的中小企業主可能寫出來是想去炫耀的,發給他上下游的合作方,告訴他們我有多厲害,或者想在家族里分享。還有一種需求是像郭叔那樣,為了跟孩子建立聯系。
我打算和郭叔再聊上五六次。我會先發給他一些問題,因為有時候聊著聊著,他會聊到很遠,我又不忍心把他拉回來。中老年人的傾訴欲望很強,他們需要被看到。
在別人的命運里看到希望
寫回憶錄這件事情于這些老人有意義,對我而言也有特殊的意義。見到郭叔時,我誠實地告訴他,我現在是失業的狀態,非常迷茫,因為嘗試了很多方向都不行。
和郭叔第一次聊完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想到我自己,正處在一個糟糕的時期。我在2016年的時候生下了小孩,但在2020年離婚了,之后我獨自養娃。
現在孩子大了,我也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今年9月份時,我嘗試過做房地產的自媒體,買好相機等設備后,一個合伙人和投資人到我家里開會。出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我泡茶時,摔破了一個茶杯蓋子。我又換了一個,準備上桌時,結果又打破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以前從來沒有打破過東西。果然沒幾天,股東說他不投資了。這件事情就戛然而止。
當我正陷入失落時,有一天中午在家跟我媽吃飯,她擔心我因為沒有工作心情不好,陪我聊天。她講起她的從前,剛結婚的時候,跟我爸的感情不好,那時候過得很難。生下我之后,我爸的工作不穩定,她就一個人帶著我,覺得非常無助。
我讀大學的時候,他們從湖北到東莞打拼,擠在一個小屋子里面。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她很努力地存錢。那頓飯我們吃了三個多小時,她講這些故事時,我們倆就一直哭。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我媽很不容易。最后她還是走過來了,一路把我培養起來。聽她講述后,我好像得到非常多的生命力量,覺得我現在的經歷也不算什么。
當時我靈光一閃,有種很想把她說的都寫下來的沖動。更巧的是,跟我媽聊完之后,我在刷小紅書時,正好刷到一篇“我寫老人回憶錄,月入3萬”的帖子。
我想,這不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嗎?于是我把這個人主頁所有的內容看了一遍,然后迅速約他在廣州見了面。我想知道這個行業是怎么做的,客戶需求量是什么等等。我列了20多個問題,還做了個思維導圖,都是關于寫老人回憶錄,我能想到的和我想了解的東西。
高考選專業時,不是有個口號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就選了理科。雖然我大學學的是環境工程專業,但我從小就非常喜歡寫作,我的日記一直寫到高中。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媽在偷看我的日記,每一個日記本的鎖都被她撬開了。于是我從此就停止寫日記了。
那天我聽完郭叔的經歷后,尤其是他當時背著一坨被子,帶著500塊錢來到深圳,在辦公室睡了兩年,心情又非常壓抑。他做了很多年會計之后,才開始成立自己的公司。我覺得我的痛苦好像瞬間變淡了,有一種在別人的經歷跟命運里面看到一絲希望的感覺。
現在我寫回憶錄的統一定價是3萬元一本。我不想和市場上一樣,是字數越多越貴,我想把回憶錄的文學性放到最大。這是我的目標。
我有想到一些線下的渠道。在廣東這邊,老人們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他們會早上7點就去喝早茶。你會發現在那種比較老的早茶店,7點的時候就已經滿座了。他們會喝到10點或11點。
正好我有一個朋友認識好幾家早茶店的老板,所以過幾天我想跟這些老板談一下,未來可以去早茶店門口放一些我寫的內容。
我暢想過未來有間小小的工作室,可以專注于寫一些平凡老人的故事,我想應該能從他們身上看到一個時代的底色。
父親的“疊影”
我的家人中,原本我想先寫寫我的四叔。他的人生經歷豐富,也是我們家族里最有成就的人。
昨天(11月25日)早上,我和郭叔第二次聊完回到家,我爸來到我家。吃飯時,我們先聊起我四叔,無意中他聊到他自己。
他家里一共有5個孩子,他排在第三。他小時候被父母打得最少,因為他特別有眼力見兒。他的弟弟,就是我四叔,挨打最多。但后來他也是事業上最成功的一個。我爸就在想,為什么會這樣?
為了避免挨打,他會在家里到處找事情做。家里的墻以前是用牛糞,再加上一些泥巴,混合起來糊在墻上,看上去臟臟亂亂的。他會再用報紙把整個墻面都糊一遍。
他跟我講,小時候家里的衣服全是他洗,他也非常樂意洗。有一天他有事就沒洗。奶奶讓四叔去洗,四叔就氣鼓鼓的。奶奶當時坐在家門口,四叔從家走向河邊的路上,每走兩步就把木桶往地上瘋狂地一砸,再轉過頭來看到奶奶的眼神,又拎起桶來走兩步。我爸也在一旁觀察這一切。他跟我講的時候,還一邊表演給我看。
這是我第一次聽我爸詳細講到他的童年。那時候他在學校是大隊長,成績很好。所有同學跟老師把他架到了一個非常高的位置。我知道有幾個他小學時的朋友很尊敬他。但他說,如今他跟朋友們的差距很大,朋友們都比他富有,過得比他好。
后來他順利考上了大學,畢業后當了老師。一路順風順水的,但他覺得從小到大走得太順利,導致他后面事業受挫時沒有太強的抵抗能力。
教了兩年書后,他辭職進了國企,發展得也不錯。工作沒多久,他想進我媽的企業上班。因為她所在的廠待遇更好一些,正好這家企業又想要他,他以為已成定局,便離開了之前的國企。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結果沒搞成。
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非常大。他覺得我媽沒有全力幫他爭取。因為她覺得兩個人在同一個企業不太好,就沒太用力推進這件事。那是在1990年。
從企業出來后,他后面的路走得很不順。那時候我只聽我媽抱怨,說他做什么工作都不能堅持。
以前我看到他經常待在家里,就對我媽說的話深信不疑。但是他為什么不出去?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全然不知。
我知道他有很多藝術特長。他畫畫很厲害,也寫得一手好書法。他剛工作時就買了一套老式相機,喜歡拍照和洗照片,應該算得上是文藝青年。但我媽認為他天天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因此小時候的我也這么認為。
現在我完全不這么覺得了,有時候我會在自己身上尋找像他的印記。他也喜歡寫東西,會在看完《十三邀》、《圓桌派》這些節目后寫一些感想之類的。
他雖然沒有錢,但是他的生命很豐富。他可以一個多月待在家里不出門,每天都在研究焊接技術,如何給鬧鐘做一個可以循環利用的電池,電池可以外插電的。每次失敗,他就在網上查詢原因,還想找專業的人請教。
其實第一次和郭叔聊完之后,我會主動想去理解我爸。但是我從小到大和他交流不多,可能需要等一個時機。
不過他只要聊到我媽,他會變得很激動,整個人就像要爆炸似的,突然站起來,把桌子一拍,往陽臺那里沖過去。然后點燃一根煙,等冷靜下來之后,他才跑進來。
我就打斷他說,我們還是回到你的童年吧。這次我們從上午11點一直聊到下午7點,我女兒放學回來后,他才走了。在跟我爸聊的時候,我仿佛追溯到了我身上的很多特質。
逃離的、直面的
我的父母是在我拿結婚證的那天,拿的離婚證。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忍耐彼此很多年,早就想要分開了。但是我媽媽很怕單親家庭的孩子嫁不好,把我從一個完整的家庭交出去之后,她才能和我爸分開。
他們是經人介紹在一起的,我媽那時已經26歲了,周遭環境迫使她接受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快結婚時,他們去置辦家具,路上兩人都離得遠遠的,各走各的路。
我記得以前他們也常年不講話。每隔兩三個月,他們就會大吵一架,吵完可能三個月或半年都不講話。我以前很想趕緊逃離,不想回家,但又覺得我媽很可憐,很怕她被我爸欺負,就想趕緊回家看一下。
每天在家,我全身的觸角像都伸了出來。比如我寫作業時,我的后臺會運行一套程序,監測著他們兩個人的動態,有沒有吵架。因為那時候我爸工作不好,又一直被我媽打壓,所以他脾氣很不好。我完全不敢惹他。
這種家庭氛圍也導致我性格很敏感。比如我前夫有時晚上出去,不接我的視頻電話時,我就會無限聯想。
爸媽離婚之后,我跟我媽住在一起。他們倆現在見面完全不講話。前年有一次我帶他們出去喝早茶,兩個人又因為提到以前的事情大吵起來。我媽覺得我爸耽誤了她一輩子,他也沒有為這個家付出很多。我爸覺得我媽沒有一刻是理解他的。
當時我很尷尬,酒店里所有人都盯著我們這桌。我說趕緊走吧。他們只要提到以前的事情,就像翻土一樣全部翻出來,接著陷入到無盡的壞情緒中,完全沒有辦法化開。
他們之間要和解估計很難了,性格要改變很難。比如幫我帶孩子,我爸不愛嘮叨,讓她自由發展,只有在涉及到生命安全的時候,才會提醒一下她,充分尊重她人格的自由度,但我媽媽的嘴巴沒有辦法停著,不停地說你去把鞋穿上,你要讀英語,你要干嘛干嘛。
我爸從來不會施加給我他的意見。前不久我寫了一個轉行的心路歷程的腳本,想給他看一下,他說你不要發給我,你們年輕人的想法跟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完全不一樣,我給你一些亂七八糟的建議,反而把你帶偏了。
我爸后面再婚了,但我跟他的互動反而多了。每個周末他都會來我家,帶我女兒出去玩半天。我也會去他家里吃飯。
從小到大,我更偏向我媽,都不怎么跟他講話。
但是這次跟他聊完后,我開始理解他為什么會這樣。現在我反而覺得,他太憋屈了,好像家里所有人都在對抗他。像我姨媽甚至不理解,我為什么要去跟我爸那樣的人吃飯。但我跟他相處起來時,我們的頻率還挺一致的,也很和諧。
現在我慢慢覺得,在世俗人的眼里,我爸雖然沒有什么成就,在我們整個家族的排位靠后,但其實他從小就為家里付出了很多,包括他當老師那兩年,90%的工資都寄給家里用。
不過他比我更看得開。我爸現在有養老金,一個月3000塊錢,他只花500,好像一點物欲都沒有,每天只鉆進自己喜歡的那一小片天地里。
直到現在,我才開始了解我爸爸,也更了解我自己。他也想通過我這個端口,一點點把家人對他的誤解消除。如果我把他的人生經歷寫成回憶錄,對他和對我都很有意義吧。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