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代花鳥畫壇，海上有“四大花旦”之稱，即張大壯（1903—1980）、江寒?。?904—1963）、陸抑非（1908—1997）、唐云（1910—1993）。四家各擅勝場，張大壯、陸抑非以風姿綽約的沒骨牡丹揚名海上，唐云以“杭州唐伯虎”蜚聲畫壇，而江寒汀則被時人稱為“今代的新羅山人”，更有“江百鳥”的美譽。江寒汀之所以被人稱為“江百鳥”，其實是得之于他創作過多件《百鳥百花圖》，據現有公開資料可查到他先后創作過六件《百鳥百花圖》，其中四件百鳥百花手卷和兩套百鳥百卉冊頁（100開），時間跨度從1943年至1953年。本文講述了這幾件作品的創作往事。

江寒汀作畫時的小影

對于江寒汀第一次創作百鳥百花圖的緣由，應當追溯到1941年，那年的夏秋之交，江寒汀收了張中原（1913—1997）做徒弟，張中原號越蔭軒主，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巨賈“張萬利木器行”的少東家，張中原樂衷于京劇和書畫藝術，師從麒派創始人周信芳，后來娶周信芳女周采蘋為妻。張中原在繪畫上悟性很高，拜師江寒汀半年左右即能獨立創作，頗具規模，還特地創作了六百件書畫作品于1942年的2月3—9日，假虞洽卿路（今西藏中路）一品香禮廳舉辦畫展義賣，贏得了一致好評。

1942年2月3日《戲世界》報道張中原畫展

1943年4月，張中原與周世勳集資二十萬元在大華畜植公司旗下創立大觀盆景公司，簡稱“大觀藝圃”，位于海格路（今華山路）善鐘路（今常熟路）口的海園三號，張中原任總經理，江寒汀、陶漢穎主持，種植牡丹、杜鵑、月季等花卉，沈夷白設計制作盆景。還聘請趙叔孺、高野侯、丁輔之、胡佐卿、郎靜山、吳野洲、王福庵、姚虞琴、張石園、葛書征、胡伯翔、任慈祥等書畫界名家作鑒定，并于4月30日—5月10日舉辦花卉展覽。正是在主持大觀藝圃這段時間，江寒汀萌生了創作百鳥百花圖的想法。周煉霞的丈夫徐晚蘋多次撰文詳細記述了江寒汀創作該圖的情況：“三數月前，圃內猶有茅亭，輒見江伏案作畫，正事百鳥圖長卷之創作，每圖占尺幅，一鳥、一花、一樹、一石，無或雷同，可見是圖之成，耗三數月之精神，實亦煞費一番苦心也?！保ㄍ硖O《江寒汀百鳥圖成》）“……凡是可以入畫的，都繪在一個手卷上，費了八個月的長時期，畫成了鳥一百零四類，花木一百三四十種，那手卷長達二丈，重三有四分之三磅，真可以說是洋洋大觀，空前巨制了?！?（晚蘋《百鳥巨制！江寒汀（三）》）

1943年4月8日《申報》刊登大觀藝圃開業廣告

上述兩段文字對創作開始時間的表述略有出入，結合前后文，4月江寒汀開始主持大觀藝圃，有了創作百鳥圖的構想，或許打理俗務占用時間，抑或先要起稿一些小樣，等到10月前后真正開始落筆，可能這樣更符合邏輯一點，完成時間當在1943年12月至1944年1月之間。畫面也應是一鳥至少配一花（或樹或石），長度長達二丈，可謂皇皇巨制。這卷《百鳥百花》長卷后有符鐵年、丁輔之、黃葆戉、高野侯、張石園、黃玄翁等十多人題跋，為張中原購藏，現藏處不詳。

1943年4月30日《東方報》刊登江寒汀主持大觀藝圃的報道

第二卷《百鳥百花圖》當完成于1948年，據李詠森《憶同學江寒汀》所載：“那時（1946年）他也常來我的工作單位中國化學工業社找我，襄理應蓀舲先生十分敬慕寒汀的藝術，曾求寒汀畫過一幅《百鳥圖》長卷。寒汀費了兩年的時間，才完成了這幅巨制，這是寒汀中晚年的代表作。從前他所講鳥的飛鳴食宿的千姿百態，在這幅長卷中都能生動地表現無遺，應先生身后，此卷聽說已讓出?！睉p舲（1887—1958）即應燡，字次耿，號蓀舲，齋名法光精舍。喜收藏版本書畫，與江寒汀、童大年、吳待秋、姚虞琴、唐云等書畫家相友善，亦能書畫篆刻。查相關文獻，1948年7月24日《誠報》即刊登有署名莒亭的《江寒汀之百鳥手卷》，同年8月9日，《羅賓漢》刊登《江寒汀百鳥百卉畫冊》（第一集）的出版銷售廣告，12月1日，《新聞報》刊登《江寒汀百鳥百卉畫冊》（第二集）的出版銷售廣告。此兩種畫冊尚能見到，每本畫冊刊登十數種禽鳥花卉。從時間上推斷，畫冊所刊內容當為應蓀舲所請之《百鳥圖》的局部，只是該卷現藏處不詳。

正因為有了這兩個百鳥圖手卷，“江百鳥”的美名不脛而走，像1948年2月18的《鐵報》上刊有文章，就提到了“江百鳥”的雅號。當時《和平日報》的“藝舫”欄目還連續按期刊登《百鳥圖》中一段，可見江寒汀當時在上?；B畫壇的影響力。

兩套百鳥百卉冊頁部分禽鳥花木畫面對比

到了1951年的10月—12月，江寒汀連續創作了兩套百鳥百卉冊頁（各100開）。

其一，由朵云軒2012年秋拍釋出（下文簡稱朵云軒本），分四冊，每冊二十八開，陳運彰、馬公愚、張石園、汪東題簽，每冊首開分別為鄭午昌、王福庵、陳運彰、吳湖帆題跋，而后兩開為江寒汀自注詳述所繪花鳥品類、名目，余二十五開分繪各色花鳥，另外尚有黃葆戉、姚虞琴、汪東、馬公愚等題跋。畫上自署“辛卯十月寒汀江上漁”。上海書畫出版社于2013年出版。

其二，由中國嘉德2001年秋拍釋出（下文簡稱嘉德本），有“永吉李卓云藏”的收藏印，當為江寒汀女婿李卓云舊藏，李卓云于1937年秋拜江寒汀為師，除了隨江寒汀習畫之外，還學習竹刻和治印，后與江寒汀長女江圣華日久生情，在1947年9月結婚，周信芳是證婚人。該套百開冊頁江寒汀自署“辛卯十月寒汀作于海上”及“辛卯（1951）歲暮寒汀作于海上”，當時應該并無其他人題耑，后補有唐云、陸儼少題簽，另有陸儼少（1989年）、謝稚柳（1991年）、唐云（1991年）、白蕉題扉頁，或許是家屬后來請唐云、陸儼少、謝稚柳、白蕉所題。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曾于1995年、2013年兩次出版該套冊頁。

兩套百鳥百卉冊頁所畫禽鳥花木名目對比

對比這兩套百開冊頁，從時間上來講，朵云軒本略早，除了江寒汀自署“辛卯十月”外，王福庵題扉頁的時間是“辛卯冬仲之月”，可見是年的農歷十一月，該套冊頁已經完成；而嘉德本雖然也有“辛卯十月”的落款時間，但是還落有“辛卯歲暮”，故完成時間應該是1951年底了。推測這兩套冊頁或許差不多時間開始創作，完成時間則略有前后；第二，朵云軒本信息相對比較完備清晰，嘉德本未見實物，結合出版物推測，可能也分成四冊（有陸儼少、謝稚柳、唐云、白蕉四個題耑），或許江寒汀亦曾自題所繪鳥花的名目，但現已經散失不全；再者，對比兩套冊頁的出版物可以比較明顯的看到，所繪禽鳥和花木品類比較接近，但禽鳥和花木的配對組合完全不同，同時，所畫同一品種的禽鳥姿態也完全不一樣，可見江寒汀在創作這兩套冊頁時，還是很注意相互之間拉開差距避免雷同，當然這建立在他對鳥類習性、姿態非常成竹于胸的基礎之上。

1952年所作百鳥百花圖卷局部

第三個百鳥百花手卷創作于1952年，現存中國臺灣私人處?？钍穑喝沙蕉?，寒汀呵凍作于海上客齋。鈐：江上漁?。ò孜姆接。?。是卷逐段描繪各種禽鳥與花卉，每段既互相獨立、各有主題，又能接連成卷，形成顧盼呼應的完整構圖。上海書畫出版社于2023年出版。

第四卷《靈禽百態圖》現藏上海博物館，創作于1953年，也是目前所知江寒汀最晚一件百鳥百花圖，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3年（《江寒汀百鳥圖》）、2003年兩次出版，曾在2022年11月上海美術館舉辦的“歷史的星空——二十世紀前期海派繪畫研究展”上陳列展出。該卷前面有葉恭綽題引首“靈禽百態”；而后分為十段，按季節變化分繪各類禽鳥花木，例如第一第二段有玉蘭、桃花，暗指春季，第六段則畫了水邊浴禽，代表夏天，第八段穿插有石榴，第九段畫了一輪圓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秋節，第十段就將鴛鴦等鳥兒置于雪景之中，當然就是冬天。整個十段長卷共畫了近百只各類禽鳥，或聚或散，或翔或棲，穿插于四季花木之間。而且前八段相對用色輕快艷麗，最后兩段則偏水墨為主，細微之處纖毫畢現，無一筆懈怠，與此同時，整體把控能力之強讓人嘆為觀止。

1953年所作靈禽百態圖卷局部

卷后有江寒汀一段長跋：“余七歲即喜飼鳥，嬉戲而已，十六學畫，以花鳥為主，素習養飼，乃進而研求其性情，益以重值購奇禽置之籠中，系諸棒端觀其鳴聲啄食之態，或縱之檐前屋角，以察其飛翔棲息之勢。其顏色不同者，約二百余種，細析異同，求其名實數當逾千。其類可分二，曰居留鳥，曰候鳥，候鳥逐氣候而轉徙，夜間飛行，過海洋，千里不息，每春暮由南洋諸區遵海而東，以達東北，迨秋循原道而返，哺雛覓資糧避寒暑也，居留鳥慣其土宜居有常處，偶而轉移不過三四百里。余朝夜于茲凡四十年，粗能得其概況，比能就鳥之嘴爪，辨其鳴聲與所須食料，雖小道亦博物之一助也。此卷于酒后燈下參用前賢各家筆法，寫成十節，先后共二十八日，筆墨不免草率，紙幅所限，尤形局促，聊資一時興會耳，即請教正?！笨梢哉f是江寒汀一生畫鳥、養鳥的心得體會。嗣后還有吳湖帆（1953年）、冒廣生（1953年）、馬公愚、陸儼少（1976年）題跋。

1953年所作靈禽百態圖卷尾江寒汀自題

可以說這六件百鳥百花作品是江寒汀一生創作的集大成者，極盡禽鳥之種類、動態，而且結合與之匹配的花木、季節，乃至禽鳥的棲息地域和花木的產地都不與大自然的規律相違背，何其難也。江寒汀曾撰文《山光悅鳥性》說，他自己早年每逢春秋佳日，抑或盛夏、嚴冬雨雪之余，天蒙蒙亮便帶著干糧和水瓶，跑去虞山樹林深處和常熟的名園野圃，體察自然環境中禽鳥的生活習性和體態神情，甚至還駕一葉扁舟，去尚湖的蘆葦蕩里觀察水禽的翻波野趣，默記在心，回家后便鋪展揮毫。文中江寒汀自己覺得那段時期，在虞山對鳥類自然生活的觀察體驗，對他是最有裨益的。到了上海后，再通過養鳥、觀察鳥，再結合古人的優秀花鳥作品，融會貫通，才有了我們現在津津樂道的“江百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