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被糟蹋了，麥子和玉米被壓扁在地，籬笆被折斷，果園被摧毀，到處是斑斑血跡。有的房屋已千瘡百孔，有的已坍塌，屋子的主人們蜷縮在地窖里，沒有燈光，沒有食物……”160多年前意大利商人亨利·杜南描述了他眼中的滑鐵盧戰役，并在隨后出版的《索爾費里諾回憶錄》中提出了“成立救濟委員會”的設想。

1863年“救援傷兵國際委員會”創立，成為“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前身。一個多世紀以后，當前世界上仍存在120場武裝沖突、約450個非國家武裝團體，武裝沖突也出現了新的特點：大城市熱戰、持續時間延長、數字化破壞等。這些變化也讓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人道救援任務面臨現實空間以及網絡空間的雙重挑戰。

2024年11月底，如今的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傳播部全球主管帕特里夏·雷伊（Patricia Rey）坐在澎湃新聞的演播室里，仍在強調杜南留下的思想遺產：“我們倡導遵守戰爭法——不攻擊平民、不攻擊醫院、不攻擊學校。戰爭法的核心是什么？國際人道法，這沒有改變。”

面對新的戰爭特點，雷伊認為網絡虛假信息的傳播，可能意味著戰爭中的人無法做出拯救自己生命的決定，遍布全球數百個國家的近20000名員工隊伍成為阻止任何虛假信息傳播的積極力量。與此同時，雷伊透露了當下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做出的新努力——史無前例的網絡人道決議、數字標志（emblem）等。她也向支持關于提升信息和通信技術對平民的人道影響決議的中國表示感謝。

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傳播部全球主管帕特里夏·雷伊（Patricia Rey）接受澎湃新聞采訪。

以下為采訪實錄：

史無前例的網絡人道決議

澎湃新聞：2023年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成立160周年。在這段時間里，人類社會經歷了持續不斷的沖突。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這些沖突中的作用是否發生過變化？

帕特里夏·雷伊：多年來，武裝沖突的性質的確發生了改變。例如，我們現在看到的沖突不再是兩支軍隊在遠離城市的地方進行戰斗，大多數戰爭發生在城市中，這對平民和城市基礎設施的影響很大。而且，沖突的持續時間在變長，如今沖突的平均持續時間是20年，這意味著我們必須調整自身的行動。如今我們的世界上活躍著120場武裝沖突，圍繞這些沖突的有約450個非國家武裝團體，這意味著非國家武裝團體的激增和沖突的碎片化。此外我們還看到數字化（digitalization）影響了作戰的方式。

所有這些轉變都意味著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必須做出改變，適應新的形勢。例如，我們也在利用數字化手段為受沖突影響的人們提供支持，用面部識別技術幫助失散的家庭團聚，用數字現金為需要錢購買食物的人提供支持。當戰爭在城市打響時，我們不僅會關注民眾的迫切需要，還會關注沖突對基礎設施的影響，對供水或供電服務的影響。我們會與地方當局合作，確保這些服務能夠為民眾所用。所以總體上，我們在沖突中的工作方式正在隨著沖突性質的變化而變化。

但也有不變的。我們始終倡導遵守戰爭法——不攻擊平民、不攻擊醫院、不攻擊學校。戰爭法的核心是什么？國際人道法，這沒有改變。這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與非國家武裝團體對話，與國家對話，呼吁尊重戰爭法，這一點沒有改變。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3日，烏克蘭基輔，人們在停電期間走在街上。視覺中國 圖

澎湃新聞：你提到了數字技術發展帶來的積極意義，但我們知道，它還有消極的那一面。例如2022年，存有國際紅十字與紅新月運動重建家庭聯系服務相關數據的服務器被發現遭到網絡攻擊。這一攻擊導致全球51.5萬余人的個人數據被泄露，受影響者中大多數是因沖突、移民和自然災害而與家人失散的人員。

帕特里夏·雷伊：我們確實擔心數字化手段的使用會在沖突期間對民眾造成有害影響。數字化帶來了許多積極的方面，但也給我們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帶來了一些擔憂。例如，當平民成為網絡活動的直接目標時，就會出現一些問題，以及當醫院等民用基礎設施成為網絡攻擊的受害者時。我們有時會看到數據被濫用，例如生物識別技術被錯誤地使用。這也與人道緊急救援行動中的數字顛覆（digital disruption）有關聯。

所有這些都涉及網絡攻擊。事實上，我們的中央尋人局（central tracing agency），也就是存放著我們的數據庫、人員信息庫、青少年家屬信息庫、失蹤人員家屬信息庫的機構就受到了網絡攻擊。我們呼吁所有沖突的參與者不僅在現實空間，也在網絡空間中尊重平民、基礎設施和人道組織。

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確實使數萬人的數據處于危險之中，而這實際上是一件會造成巨大傷害的事情。如果這些數據被出售，或被他人使用或濫用，這意味著那些將自己的信息提供給我們以幫助他們與失蹤或被拘留的親人保持聯系的人將不再能夠信任我們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因此，對我們來說，這也是一個信任的問題，我們要維持那些對我們這個人道組織寄予希望的人們的信任。

澎湃新聞：在今年10月底舉行的第34屆紅十字與紅新月國際大會上，數字技術對戰爭的影響也成為了討論的焦點之一。您能否分享一下這一方面討論的主要成果？

帕特里夏·雷伊：紅十字與紅新月國際大會匯聚了世界各國。我們設法將世界上所有國家召集到同一會議廳，并通過了一項決議，該決議涉及武裝沖突期間信息和通信技術對平民的影響。我想強調的是，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就這項決議達成了共識。我們認為，這是對當前世界狀況的一種突破，因為當前的世界通常存在的是分歧，而不是共識。

因此，這項決議非常重要，原因有很多。首先，這是有史以來第一份關注網絡行動以及信息和通信技術對平民影響的決議。我們稱之為史無前例的網絡人道決議。它著眼于幾個方面。首先，它禁止鼓勵在數字空間違反戰爭法，明確禁止任何與仇恨言論或違反戰爭法有關的行為。其次，決議關注了科技公司如何卷入沖突，探討了那些為不同國家或沖突各方提供服務的科技公司如何才能遵守規則。此外，該決議還研究了如何對可能參與損害民用基礎設施或平民的網絡行動人員進行監管，如黑客等。決議中還提到了另一個要素，即紅十字會與紅新月運動如何與各國合作，開發一個紅十字會與紅新月網絡有關的數字標志（emblem），使得在網絡空間中與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相關的人員和基礎設施都能得到保護。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28日，加沙地帶汗尤尼斯，在以色列軍隊襲擊后逃離的巴勒斯坦人們在臨時帳篷中生活，他們在雨水和寒冷天氣中掙扎，同時努力為他們的家庭提供水和食物。視覺中國 圖

虛假信息的受害者

澎湃新聞：2022 年，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報告說，你們在烏克蘭工作時，遭遇了一場有組織、有協調的“虛假信息活動”，在社交平臺上出現了許多關于紅十字會的謠言。例如，其中一個謠言稱，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當時卷入了一場將民眾強行從馬里烏波爾等城市轉移到俄羅斯的行動。作為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傳播部全球主管，您是否經常觀察到這樣的現象？您認為導致此類虛假信息產生的原因是什么？

帕特里夏·雷伊：是的，如今我們看到很多錯誤信息和虛假信息，這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關注的一個領域。我們稱之為相當有害的信息，因為我們不僅關注到這些信息的真實性存疑，還關注到它們可能對受沖突影響的人群造成的傷害。有時，當虛假信息被傳播時，它可能意味著一位正在沖突地區尋找孩子的母親或一個正在尋求撤離的人，會被她或他所面對的信息所迷惑，意味著這個人無法做出拯救自己生命的決定。再就是在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仇恨言論。如果人們根據這些流傳的言論決定攻擊某些人群，就會對民眾造成真正的傷害。

因此，我們關注虛假信息和錯誤信息對民眾的影響，同時我們也關注此類信息對我們這樣的人道組織的影響，因為這實際上會對我們產生真正的負面作用。如果人們聽到關于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錯誤信息，他們就可能不會再信任我們，例如某些政府或團體，就不會再讓我們接觸某些人群，這是很成問題的。與此同時，當我們的一些工作人員被指控采取某些行動時，虛假信息也會給他們帶來風險。我們在俄羅斯就遇到過這種情況——有位同事在社交媒體上被指控給武裝團體成員的身上安裝了追蹤系統，這給我們的工作人員帶來了真正的安全問題。

因此，虛假信息和錯誤信息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問題，我們正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在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常見的處理這類問題的流程首先是分析虛假信息的來源，然后我們深入源頭，試圖與散布虛假信息的人進行線下對話，確保他們了解這樣做的風險。我們還會發布一些內容來揭穿被散布的虛假信息。我們會利用我們的網站、社交媒體上的解釋和問答列表，為人們就某些虛假信息提出的問題提供真實的答案。

我們認為，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之所以有時會成為虛假信息的受害者，首先在于我們的中立性。我們在沖突中不偏袒任何一方，而有些人不喜歡這樣，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里。這個世界非常兩極化。而我們是中立的，我們只采取行動。這與某些沖突方的敘事并不一致。我們還看到，當沖突各方希望避免因違反?；饏f議而受到任何指責時，他們會采取轉移視線的策略，把責任推給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這樣的人道組織。一些人懷抱政治目的，以某種方式詆毀促進國際人道法的人道組織。這也是攻擊多邊主義的一部分。此外，對我們的行動缺乏了解也是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因此，我們非常努力地解釋我們是誰，會見意見領袖或關鍵對話者，并向他們解釋我們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

澎湃新聞：針對虛假信息可能給你們的工作人員帶來的安全風險，你們采取了哪些行動？作為傳播主管，你如何確保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工作人員對自己的言論和行為負責？

帕特里夏·雷伊：我們非常關心我們工作人員的安全。在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內部，我們也在培訓我們的員工，為工作人員推廣社交媒體指南，讓他們知道如何在社交媒體上互動，如何阻止虛假信息，如何與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基本原則保持一致，即保持中立、獨立、非政治性，真正以最佳方式代表本組織。我們相信，我們遍布全球數百個國家的近20000名員工隊伍是阻止任何虛假信息傳播的積極力量。

澎湃新聞：您反復提到中立性，這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強調的核心原則之一。但在沖突地區，立場對立的各方經常會對同一事件做出不同的描述。在這種情況下，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如何判斷事件的真偽？哪些程序可以指導你們的決策以確保準確性和中立性？

帕特里夏·雷伊：我們首先是一個親臨現場、接近社區的組織。無論是在俄羅斯、蘇丹，還是哥倫比亞、阿富汗，炸彈落在哪里，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就在哪里。我們在緊張局勢的中心與被拘留者交談，因此通?？梢灾苯荧@取信息，并收集這些信息，以保密的方式與沖突各方分享，這樣他們就會了解到發生了什么，并改變自己的行為，尊重戰爭法。因此，根據掌握的第一手信息進行非常準確的溝通是我們的特殊優勢。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相信，哪怕在虛假信息泛濫的環境中，我們可以成為準確的消息來源，因為我們使用的是一手信源，采集信息的是我在沖突地區或國家實地工作的同事。如此，我們也可以以某種方式向沖突各方表明，他們所看到的與我們所看到的能否進行相互對照，并就受沖突影響的人們所面臨的人道問題進行真正的對話。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4日，加沙地帶中部努賽賴特難民營，巴勒斯坦人在分發中心外等待食品援助。視覺中國 圖

中國致力于阻止虛假信息的傳播

澎湃新聞：如果沖突各方的需求相互沖突，甚至產生矛盾時，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如何保持中立立場？

帕特里夏·雷伊：戰爭總是這樣。戰爭中總是存在利益沖突，這就是對抗，對嗎？我們習慣了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而保持中立則意味著我們不卷入爭論，不卷入誰對誰錯的爭論。我們要做的是提醒雙方，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戰爭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無論他們站在哪一邊。這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而不是爭論誰對誰錯?！度諆韧吖s》中有非常明確的規定，不得攻擊平民或民用基礎設施。這就是我們要提醒的。

澎湃新聞：回到關于虛假信息的討論，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今年強調了檔案在打擊錯誤信息方面的重要作用。你能否詳細說說你們是如何獲取、保存和利用檔案來抵御虛假信息的？

帕特里夏·雷伊：沒問題。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是一個擁有160年歷史的組織。我們將組織的所有活動記錄在案，包括與沖突各方的對話等，這就成了我們的檔案。這些檔案位于日內瓦總部，并越來越多地向公眾開放。

我們相信，我們的檔案有助于提供讓人們了解我們是誰所需的信息，這也是我們在歷史上向公眾開放檔案的原因。我們正在努力實現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檔案的數字化，以便每個人都能獲取這些信息，了解戰爭是如何進行的，以及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不同的戰爭中發揮了什么作用。

有時，虛假信息的產生源于人們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工作的不了解。事實上，我們在今天的沖突中開展的某些活動，在歷史上也曾發生?；仡櫄v史，看看我們在以前的戰爭中開展某些行動的方式，以及我們在沖突中為人們提供支持的系統方法，就會發現我們是一個始終如一的組織。

澎湃新聞：除了查閱檔案，還有沒有其它可以應對虛假信息的方法？現如今在世界范圍內有數百家事實核查機構正在采取行動。你認為，事實核查是否能夠被視作打擊虛假信息的可行方法之一？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是否考慮過與事實核查組織合作來減少仇恨言論？

帕特里夏·雷伊：是的，我們認為與事實核查組織的合作非常重要。虛假信息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需要全球性的解決方案。我們的信息和平臺是有限的，因此，能夠與某些伙伴合作，尤其與那些能幫助我們傳遞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信息的有影響力的機構合作，這一點非常重要。而且我們認為，媒體或媒體機構在事實核查中的作用極其顯著。有時，我們會看到一些媒體從社交平臺上獲取某些虛假信息，并通過其平臺繼續傳播，這是有問題的。因此，每當我們看到事實核查組織致力于提供準確的信息，并告知公眾什么是真相、什么是錯誤信息時，我們都認為這是有意義的，它確實能阻斷虛假信息的傳播。我們對這些組織的工作表示敬意，我們絕對有興趣向他們學習更多，并建立伙伴關系，幫助我們更好地應對虛假信息。

澎湃新聞：你們有任何與事實核查組織合作的經驗嗎？

帕特里夏·雷伊：我們正在探索某些合作途徑，但目前還沒有任何正式的合作伙伴關系。但我們相信，共同努力是極其重要的。

澎湃新聞：中國也正就應對虛假信息和仇恨言論方面做出努力。例如，澎湃新聞旗下的事實核查欄目“澎湃明查”從2021年9月成立至今，累計已發布了700多篇事實核查稿件。從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角度來看，您認為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在全球打擊錯誤信息的行動中可以發揮什么作用？有什么是國際組織可以配合行動的呢？

帕特里夏·雷伊：首先我想說的是，中國也支持關于提升信息和通信技術對平民的人道影響的決議。我們向中國致敬，因為中國是在紅十字與紅新月國際大會上支持這一決議的國家之一。

我們也知道，中國在世界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全球影響力。中國致力于阻止虛假信息和錯誤信息的傳播，為國際社會樹立了學習的榜樣。我們認為，國家也需要采取措施阻止虛假信息的傳播。他們還需要確保在沖突中，阻止任何對民眾有害的信息，確保受沖突影響的民眾在數字化空間的安全。我們認為，中國在全球解決這一問題的努力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