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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新書《人的消逝》:現在,甚至人形奴隸都有了替代品
本文為《人的消逝:從原子彈、互聯網到人工智能》序言,作者:熊培云,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
《人的消逝:從原子彈、互聯網到人工智能》
作者:熊培云
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
(一)
從緩慢生長的農業社會突然過渡到一日千里的信息時代,或許讀者和我一樣有某種恍惚感,時常覺得自己的生命和這個世界一樣不真實。
年少時我曾經和父輩一起在烈日下插秧、耘禾、割稻子、打谷子,幾十年后又終日對著一臺電腦思考過去與未來的點滴。如果此刻立于時間之幕前,我甚至能看到左起是商周的耕牛與犁鏵,右邊是通向未來街市熙熙攘攘的機器人群。
就這樣,在這人世我仿佛已經生活了幾千年。
試想在諸世紀以前,一個人在顛沛流離中經歷一次改朝換代已是人生巨變,而我經歷的是一部從斧柄到腦機接口的人類簡史。如此奇幻的見證,如何真實得起來?然而,這恰恰就是我這一代人最普通的生活。
除此之外,我還見證了另外一種巨變:
在過去,人與人是互相需要的,他們緊密生活在一起,就像英國詩人約翰·多恩在詩里感嘆的那樣,無論誰的離去都意味著陸地失去一角。 而現在,甚至人形奴隸都有了替代品,因為有了更好的電子奴隸。
奴隸崇拜。作者 AI 繪制
“人的消逝”——這是近年來不斷回蕩在我腦海里的聲音。讀者一定也注意到了,伴隨著物的發達以及人對物的高度依賴甚至崇拜,人已經越來越不需要人了。
即使在某些人類仍舊相互需要的領域,由于物對人類生活的過度介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愈發疏離,就像詩人布勞提根筆下的避孕套不但導致了春山礦難,還隔離了肌膚之親。而現在這個避孕套變成一臺機器。這臺機器不但正在俘獲男女的歡欣,而且讓男女之情失去始于遠古的快樂。
(二)
幾年前在牛津訪學,我曾經和朋友討論過這樣一個問題——是什么讓人與人之間緊密聯系在一起?
一般來說,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愛。20 世紀 80 年代有歌曲就叫《讓世界充滿愛》。而我認為是“虧欠”。它用英文很難譯,我甚至生造了“oweness”這個并不存在的單詞。我這里說的虧欠是指一個生命覺得對另一個生命或者群體在某方面有所欠缺甚至感恩,這是一種主觀感受。
比如父母養育了孩子,孩子感到對父母有所虧欠。農民在烈日下播種糧食,其他人為自己在空調房里看報紙感到虧欠。洪水來襲,軍人冒死護堤,當地的民眾為軍人的勇敢犧牲感到虧欠。或者,大風大雨天外賣員送來訂餐,訂餐者為他們的辛勞感到虧欠。
在傳統社會中,更普遍的還有丈夫在外面打拼,妻子在家里忙前忙后,可謂各有各的艱辛,若能體會到這種虧欠,他們彼此之間的關愛也會多一點。
電影《她》(Her)劇照
以上種種,虧欠像是榫卯結構一樣將人類緊緊地咬合在一起。
首先它是廣泛存在的一種情感,內涵可大可小,既可以發生在親人之間,也可以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相較于恩重如山的壓迫或知恩圖報的負擔,它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互助互利后泛起的“情感的漣漪”或者“隱秘的紐帶”。恰恰是這些“情感的漣漪”或者“隱秘的紐帶”構成了人類有情的風景。
往大里說,我們對父母的感情,并非只是基于簡單的血緣關系,還因為在成長過程中我們目睹了他們的辛勞,于是在心底產生了虧欠之心,這不是胡適等知識分子一句“父母無恩論”所能抹殺的。我們對孩子所謂的無窮無盡的愛,其中也有某種內在的虧欠,即我們是在未經孩子同意的情況下將其帶到世上來,而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為一個孩子的到來做好準備。想到孩子未來可能遇到的種種艱辛,任何有責任心的父母都會想著為他們多做些什么。
如果親人之間沒有這種虧欠,最后就只剩下樸素的人類之愛了。
當說那也是常態。問題是,現在的人類進程是什么?是機器正在取代人的工作,物取代人,而人們互不關心,甚至連生育也在被機器替代。
Ectolife 發布的“人造子宮工廠”視頻截圖
為什么現在結婚率近乎懸崖式下降?背后至少有一個原因——男人和女人在互相拋棄。當越來越多的人生責任被交給社會與機器,不僅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血緣紐帶松弛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情感紐帶松弛了,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的樸素連接也在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堆相互間沒有了虧欠之心的機器。人似乎是把自己變成了機器,然后才歡呼機器人的到來的。
(三)
《人的消逝》并不否定人類所取得的科技成就,它著重并集中探討的是隨之而來人類正在面對的兩種危機:外在的危機和內在的危機。
從更大的層面來說,外在的危機主要是物的危機。一方面是工業化以來人類對自然之物的竭澤而漁導致嚴重后果,另一方面是人造之物對人類的反噬。具體到原子彈、互聯網與人工智能,僅從安全計,這些人造之物完全有可能在其“覺醒的一刻”將人類推向深淵。
人類尚有的幸運是“萬物還沒到覺醒的時候”,而人造之物所帶來的危機只是其中一種。
人造之物并非只有科技,它還包括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20年間,我的一個最大感受是:曾經熱情謳歌的世界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環顧現實,不僅前現代正在以一種改頭換面的方式卷土重來,后現代孕育的一切也多已花果飄零。早在 6500 萬年前,為歡迎未來人類的到來,大自然完成了對恐龍等史前巨獸的清場,而很多年后人類卻制造出了政治的、資本的、科技的、文化的等各類龐然大獸在自己身邊徘徊。顯而易見的是,人類雖然一度成為地球森林里的主人,并且站在巨型機器之上,卻已經渺小得甚至不如一只螞蟻。
內在的危機本質上是人的危機,不僅包括人的主體性喪失以及人際關系的朽落與瓦解,還體現在每個個體在不斷地物化他者與自我物化。進入現代以后,伴隨著種種神圣的價值與古老的信念被毀滅,如詩人荷爾德林預示的那樣,“技術降臨,諸神隱退”,技術不僅把人和大地分割開來,也把人和神分割開來。
未來的某一刻,機器人在學習,人類在玩手機。作者AI繪制
而現在高歌猛進的技術同樣分割了人與人,讓每個人重新孤絕地回到塞滿機器的電子山洞。從此人類不僅進入精神上無家可歸的狀態,在肉體上也開始互相拋棄。從前,一個人無論是走向遠方還是回到出生地都是為了詩意地還鄉,而現代人或后現代人都在萎縮成一個個怕死的流浪者。
荷爾德林在 19 世紀擔心的是,當人類神性的根基消失后,這個世界將到處都是不同職業者,如教師、鐵匠、思想家,但是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而現在更糟糕的是,不同職業的人也在消逝。如前面所說,人類將進入一個互無虧欠的時代。人變得更自由了,也變得更無依無靠了。當上述“情感的漣漪”和“隱秘的紐帶”沒有了,榫卯結構消失了,人正在毫無懸念地變成時間海灘上一塊塊光滑的鵝卵石。
在霍布斯批評的“人對人是狼”的時代,人對人尚有覬覦、互利之心。而在人對人是鵝卵石的時代,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堅硬與自求多福了。
回想很多年前我還在農村生活時,每天見到的人都屈指可數,每個人的死亡都是大事件。后來進了城,認識的人多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變得日益淡漠。合理的解釋有陌生人社會、城市病、生活壓力等。再后來有了互聯網,一時間來了天量的網友。時時刻刻和各種各樣的朋友雜居在朋友圈里,直到有一天猛然發現,在朋友圈里我差不多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四)
當生活的半徑被急劇拉大,每個人都習慣關注那些遙遠而抽象的事物,成為失去愛的能力的人。
人不再互相需要的具體表現是:每個人越來越習慣孤獨,越來越愛抽象的人而非具體的人。
雖然在互聯網上有針對某個人的具體的維權,許多人甚至會以隔岸觀火的姿態卷入其中,由于實際上對當事人一無所知,并不相識,也無真正利害關系,從本質上講這還是在關心一個抽象的人。它不像左拉維護蒙冤的德雷弗斯,反而像捧著爆米花的觀眾維護電影里自己喜歡的某個角色,對于這種現象,我稱之為“具體的抽象”。
所以說那依舊是更愛抽象的人。為什么?因為愛具體的人太辛苦甚至太痛苦了,愛抽象的人則更簡單,就像愛天空、河流與沒有糞便的草地。
回到前面論及的物的危機,自從機器深度介入人類生活以后,人類不僅漸漸開啟了不再互相需要的歷史進程,而且機器還加速了人類互相消滅的可能。原子彈帶來的恐怖平衡,本質上不是平衡,而是恐怖。
《玫瑰戰爭》圖片。作者 AI 繪制
生而為人,我每天都為人類研制出類似可以導致自我滅亡的致命武器而感到羞恥,當物的危機與人的危機合二為一,勢必以最大可能推動人的消逝。人與人的關系會影響人與物的關系,反之亦然。
(五)
今日立冬。新書付梓之際,最后說一說《人的消逝》之緣起。
本書的思考與寫作,最早起源于南開大學有關微博的一個小課題, 然而我并不擅長限時的命題作文,縱大限已到,仍一字未動。當微博變成“惡人谷”——對此課題我更是全無興趣,遂另起爐灶,傾注熱情。顯然,相較于簡單且應景地剖析為何人人互擲刀劍,我寧愿關注價值深邃恒遠的人之消逝。而且,拜當年在巴黎大學所受科技人類學課程的熏陶以及網絡時代的日常實踐,在授課之時我對互聯網的異化已經積累諸多批評,此為更早一段機緣。
事實上,從 1996 年上網以來,我不僅見證了互聯網帶來的科技暈眩,也見證了它對人的狙殺與反噬,所以早在十年前便有意寫作一本《原子彈與互聯網》。自從高中時握住了詩歌的筆,我真正關注的永遠是人。 最近這些年我試圖重新撿起詩歌和小說,既為不負平生,也因為文學可更深入人學。無論社科還是人文,在我這里,人都是最初的起點。
2017 年秋天,接受凱風公益基金會和牛津大學的聯合邀請,我開始了在英國為期一年的訪學之旅,因此有機會比較系統地思考這一切。還記得那段時間里,經常坐在牛津小街的長椅上寫下所思所想,有時候甚至會坐到午夜,看熙來攘往的人流陸續散去,對人之消逝也算是有了更多的體悟。
幾年來,浙江人民等多家出版社一直關注本書的寫作進程,所有善緣皆存于心,在此一并表示感謝。
熊培云
2024 年 11 月 7 日
J. H. 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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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培云
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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