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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平:1885年日本學者岡千仞的粵港之行

陳曉平
2024-12-19 10:4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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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5年春夏,日本學者岡千仞到訪廣州、香港,寫成《粵南日記》,所記與李文田、文廷式、徐賡陛等人物的言語“交鋒”,可借以觀察其時中日知識人的認知落差。岡千仞漢學、西學皆通,認為日本維新是“取萬國之長而補其短”,與中國士大夫的觀念適成對照。

岡千仞(1832-1913),出身于仙臺藩大藩士之家,明治時期作為著名的漢學家一度在政府修史局任職,1880年前后脫離公職,以著述及私授學生終其身。1884年5月岡千仞來華游歷,在近一年的時間里,行跡遍及江南、京津保以及粵港等地,成《觀光紀游》一書。(易惠莉:《中日知識界交流實錄——岡千仞與上海書院士子的筆話》)對岡千仞中國行,易惠莉、王曉秋、葉楊曦等學者有深入剖析。惟內中《粵南日記》所記粵港接觸人物,以往論述較為簡略,筆者加以抉發申說,可為理解晚清變局提供一些參考。

岡千仞著《觀光紀游 觀光續紀 觀光游草》,張明杰整理,中華書局2009年版

薛瑤光熱情伴送

得上海日本領事介紹,岡千仞托薛瑤光幫助辦理入粵護照。薛瑤光(薛謙谷)為兩廣督署翻譯,時值中法戰爭期間,他到上海提取炮械,正準備旋粵,遂讓岡千仞乘坐其輪船“高升”號到港。途中,岡千仞提起曾見過駐日使館隨員楊樞,薛瑤光答曰“此人少時從仆而學”。楊樞后升至駐日公使。薛瑤光此言不算吹牛,他確實在廣州同文館任職多年。

薛瑤光(1838-?),廣東番禺人,畢業于長老會廣州男童學校,1864年入香港圖書館任館員,署廣東巡撫郭嵩燾委派他入廣州同文館當“通事協理館務”。楊樞為廣州駐防漢軍八旗后起之秀,曾入廣州同文館讀書,故薛瑤光視其為弟子。劉坤一督粵時,延薛瑤光入督署當翻譯,張樹聲、張之洞仍之,據說張樹聲曾讓薛瑤光教其次子學英語。1880年劉坤一離任后拜訪港督,由薛瑤光擔任翻譯。此人后被人參劾革職,赴香港經商,逐漸被世人遺忘。作為郭嵩燾、劉坤一、張樹聲賞識的早期中英翻譯,薛瑤光或可載入近代翻譯史。

廣州同文館師生

求見彭玉麟、張之洞不果

岡千仞1885年1月15日抵穗,正值中法戰爭緊張階段。1883年朝廷派兵部尚書彭玉麟“辦理廣東軍務”,1884年春用張之洞代替張樹聲督粵,希望彭、張能扭轉被動局面,在中越邊境打個勝仗,兩人的壓力可想而知。到廣州第二天,岡千仞即寫信求見彭玉麟、張之洞,此時,彭、張正在指揮馮子材等各軍入越,籌撥軍需供應,軍書旁午,無暇接見閑客。他只見到廣東布政使龔易圖、按察使沈镕經。

或許是求見久無回音,岡千仞對張之洞多有譏諷。岡千仞遣其侄前往督署問訊,幕僚出答:“總督公冗務繁忙,不暇延見。”忽聞門外鑼聲響,說是巡撫(倪文蔚)前來商議軍務,“兵士騎而從,劍戟火槍,左右擁衛,威風凜然。”“余因謂廣東海陸咽喉,與安南接壤,且虎門咫尺,不可一日忽兵備。唯敵在千百里之外,而日夜騷擾如斯,所謂勞逸易所者。抑香濤氏學問文章,為翰林則有余,而一旦手旗鼓,與法虜接鋒,決雌雄余炮丸雨注之中,能免為張佩綸否?”(《觀光紀游 觀光續紀 觀光游草》,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82頁,以下引用僅注頁碼)

馬江之敗,是朝廷禁止福建先發制人,張佩綸作為“會辦”不能負主要責任,只不過戰敗需要找個替罪羊而已。張之洞境況大為不同。此時戰端已開,朝廷明確下旨可攻擊闖入的法艦。身為有實權的總督,張之洞不斷加強珠江防守,虎門有水師提督方耀駐防,淮軍吳宏洛部守黃埔,彭玉麟率湘軍陶定昇部守南石頭,配備新式大炮、水雷,珠江口、前后航道均可抵擋一陣。法軍應該也收到情報,不敢貿然派軍艦突入珠江。

張佩綸

參觀沙面租界時,在廣州留學的廣瀨二郎對他說:“鄰樓館歐米人三名,其一普人,曾在上海,為邏卒,及法事急,聘致編洋槍隊。此人非涉韜鈐學,僅善步武號令耳。中人尤信普人。”(第169頁)晚清洋務官員欣賞德國軍官,可能由李鴻章引領風氣,前兩廣總督張樹聲繼之,張之洞督粵后仍保持這個習慣。1884年9月,張之洞致電李鴻章:“能覓德國將一二人,尤要,速復。”1885年,張之洞奏上《雇募德弁七員片》,略稱:“去年開戰以來,凡粵省與德商辦諸事,從不以局外宣戰等語借口推謝,皆系依期到粵。故軍事須用西人,惟該國人尚為可信。”(《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輯第111冊,第249-251頁)張之洞認為德弁“尚為可信”,其所雇請的德國軍官,真才實學者有之,濫竽充數者恐怕難免。

張煥友

岡千仞在上海與張煥綸(經甫)晤談多次,激賞之,到天津時向盛宣懷極力推薦。岡千仞抵穗后,與張煥輪胞弟張煥友(亦槎、逸槎)接觸頻密。張煥友在廣東制造局工作,他介紹說:“……廣東制造局三所,一制野戰水雷、地雷、火箭,一造火輪船舶,一制硝藥。方制輪船及水雷、火箭。局務苦劇。”(第168頁)張煥友曾東游日本,參觀大阪造幣廠、生野銀礦山,留下深刻印象,激賞日本廣泛使用機器。

張煥友精通化學,擅長制造與使用炸藥、機器。1887年,因廣西漓江險灘不利航行,張之洞派張煥友前往廣西,用炸藥炸掉礁石,用機器疏通航道。(張煥友《逸廬筆記》)今日所見漓江風景,其實是經過張煥友“改造”后的景觀。

文廷式與徐賡陛

岡千仞此行,事后看來,最重要的是與文廷式、徐賡陛的交鋒。文廷式(1856-1904),字希道,號蕓閣,籍貫江西萍鄉,出生于廣東潮州,定居廣州,本宅在城西陶家巷,別墅在芳村東滘。他只是參加縣試、鄉試時回江西,平時均在廣州活動,為著名學者陳澧弟子,其人才氣縱橫,學問淵深,堪為年輕一代學人翹楚。岡千仞將文廷式表字錯寫為“希道”。

文廷式

岡千仞到穗幾天后,文廷式、徐賡陛來訪。寒暄剛過,兩人即責問:“貴國學歐米,以三千年禮義之邦,一旦棄其舊,不可痛惜乎?”岡千仞回答:“敝邦國是,在取萬國之長,而補其短。”二人又說:“歐米戎事精練,工藝巧妙,唯倫理綱常,東洋自有萬古不可易者,不可一日棄我而取彼。”岡千仞答曰:“倫理綱常,圣人之所以繼天立極。我東洋各國之卓出萬國,實在與此也。此外東西互有長短,平心夷考,東洋短所十中七八,西洋短所十中一二,此敝邦之所以取彼長而補我短也。”(第170頁)

岡千仞從傳統學問而兼學西洋史,在當年日本“脫歐入亞”的大背景下,仍堅持用漢文寫作,但其文化立場與中國士大夫有絕大差異。所論中西文化長短比例,有過于機械之處。此時康有為尚未嶄露頭角,文廷式堪稱年輕一代文士代表,學問極富,文采斐然,而見識拘墟。文廷式曾入廣州將軍長善幕府,與志鈞、志銳兄弟友善,入京時曾為志鈞兩妹授讀。兩妹后來入宮,即瑾妃、珍妃。1890年,文廷式高中榜眼,憑借宮闈關系得光緒帝信任,為“帝黨”中堅,甲午年堅決主戰,對李鴻章及“后黨”人物頗多攻擊,后被慈禧逐出京師。文廷式所受教育仍然傳統,對西學了解甚淺,成見頗深。岡千仞言論,對文廷式或有觸動。文廷式后支持康有為,既出自“帝黨”立場,也與其逐漸涉獵西學有一定關系。

盡管立場不同,意見相左,岡千仞仍十分欣賞文廷式,稱“此間所見士人,唯希道才氣俊發,議論慷慨,尤用心家國之事,必為他日偉器”。(第183頁)文廷式贈送阮元主持編纂的大部頭《廣東通志》給岡千仞,送行時言“自今書信往來,永訂文字之交”。1898年戊戌政變后,慈禧下令密拿文廷式,文氏匿跡上海,1900年東渡日本,與岡千仞再續前緣。

徐賡陛,浙江烏程人,舉人出身,歷署廣東遂溪、陸豐等知縣,以活埋疑犯鄭承望一案獲罪,是個狠人,也是才子,筆下功夫了得。張之洞愛其才,為之脫罪,此時在廣州賦閑,替官員代寫、潤色條陳。徐自視甚高,官場卻不太得意,1887年被張之洞派赴海南招撫客、黎,曾署瓊軍營務處,因自大招搖而落職,北上投靠山東巡撫張曜,1900年被李鴻章聘為總文案,是李氏主持議和期間的左膀右臂。徐賡陛此時與文廷式同一調門,不贅。

徐賡陛

李文田

岡千仞在廣州數次會晤李文田,所記李氏對西醫看法值得注意。李文田(1834-1895),字仲約,號芍農,廣東順德人,咸豐元年中探花,入值南書房,同治九年任江西學政,累遷侍讀學士,光緒八年丁母憂回籍。張之洞到任后,奏請以李文田督辦廣州府團練捐輸事宜,回京后遷至禮部侍郎,1895年去世。李文田致力于研究元史、西北史地及雜學,風水星象醫卜無所不窺,以善風鑒馳譽京城。

李文田

1月21日,李文田設饌招飲,陪客有文廷式、徐賡陛。李文田說:“仆久客輦下,不好南味,特設北饌。”順德被聯合國授予“世界美食之都”稱號,晚清已有“食在廣州”說法,但是順德人李文田在廣州西關以北方美食招待遠方來客,也是一奇。李文田“終飲不輟筆,所問東土風俗,所談中土藝文,無一語及當世。蓋彼貴顯,故特規避也。”(第172-173頁)李文田南書房行走多年,保密意識極強,對日本來客決不談當朝事。31日晚,李文田再次招飲,岡千仞因病中途退席,留侄子岡濯陪席。“學士反復問我邦設學制度,施教方法。”岡千仞當晚得知,在日記中評論道:“蓋渠亦漸知科舉不足為學耶?”中法戰爭時期(1883-1885),中國士大夫仍茫然不知日本發生了什么變化,沉浸在妄自尊大之中,李文田算是比較虛心的一個,但也止于聽聽而已。

岡千仞在穗得病,看描述似是腸胃病。李文田自負知醫,說“若托治歐醫,萬無生理”。岡千仞覺得冬烘,“猶我邦三十年前爭排歐醫時”,到香港請西醫診治。(第183頁)李文田捍衛傳統醫學的立場可以理解,不免迂腐。1835年傳教士伯駕在廣州開設新豆欄眼科醫局,伯駕、嘉約翰等西醫在穗行醫多年,然而主流士大夫仍視西醫為洪水猛獸,此中或有中醫中藥產業的利益因素,而對高官、學者李文田來說,文化優越感可能放在第一位。

劉學詢

十二月四日,薛瑤光邀請岡千仞拜訪劉學詢并參觀“劉園”,“劉氏猶年少,禮接頗恭”。劉學詢,字問芻,1858年生,1879年中舉人,此時27歲。岡千仞寫道:

離郭三四里,轉入小溝,曰半塘,鹺湖漁家,錯落有致。系舟門前,上岸。三大廈占池一面,土木新成,垣壁棟楹,屏障器具,皆極富貴相。木公(按:陳喬森)曰:“廣東當海陸之沖,亭臺園池,互競輪奐,如此園不足算。”問園名,問芻曰:“姑因舊名,曰護紅園。”余賦疑慮,謙谷和一首。酒出,芬芳滿案,調味極佳。曰廣東不特語言稱謂藑異北方,食味亦大異。賓主交歡,不覺入夜。主人送至一船,玻窗珠幔,中陳書畫,古香可掬。此為書畫舫,以易書齋者。(第171頁)

劉學詢買辦家庭出身,此時尚未顯山露水,以舉人身份經營海墨樓印書館,用石印法印書,大得其利,生活豪侈。1886年劉學詢考中進士,1890年承辦廣東闈姓賭博,立成巨富,曾資助孫中山開藥局,1899年得慈禧、奕劻授權以特使身份赴日面見天皇,謀求“中日結盟”,實際想利用孫中山在海外除掉康、梁,此計未能實施。劉學詢后來的大膽“表演”,恐怕為岡千仞始料所不及。1900年起劉學詢定居上海,開設“滄州酒店”及“信大錢莊”,后移居杭州,構筑西湖“劉莊”,為西湖國賓館前身。劉學詢晚年生意失敗,欠債累累,依靠孫中山之力得以保住“劉莊”,早年的“投資”終于見到“受益”。

最右劉學詢

與陳喬森論定都

陳喬森,字木公,廣東遂溪人,移居雷州,以名舉人為部曹,久客輦下,與李慈銘、潘存齊名,有“三才子”之目。岡千仞與陳喬森縱論遷都,曰:“小人前日游北京,其所耳目,大異讀書史所講究。私以為從來論者,皆不達中土大勢。”陳喬森問為何如此說,答曰“余因論北地氣候高寒,人民貧陋,物產鮮少,地性犖確,衣食百物,皆仰東南數千里外之地,非帝王置都府之地。”陳喬森不以為然,加以辯駁。

岡千仞繼續申說:“古人所論,大抵如先生言,三代漢唐世行或然。方今世界一變,萬國交通,試見英于倫敦,法與巴黎,米于華盛頓,皆開首府于全國最便利、最輻輳之地。故四方萬國,爭出其途,殷殷烘烘,勢力百倍,日加凡勝。帝王都府,據形勝之勢,待內外萬國,故宜如斯也。今也北京,以地勢北鄙,決非帝王奠鼎之地,以氣候則高寒,以人戶則寥落,以道程則遼遠,決非帝王奠鼎之地。泥古而不通今,拘常而不知變,不可與論當世之事。”木公復燃,至累千百言。余與此事,確有成見,豈彼所能奪乎?(第171頁)

定都有多種戰略考量,最終是大一統國家的“平衡術”所決定。文廷式《聞塵偶記》言:甲午之役,日軍從遼東漸迫京城,張之洞、李文田皆主西狩,“而內城旗人洶懼”。孫家鼐寫信給李文田:“勿奏請遷都,若倡遷議,必有奇禍。”滿人久居北京,盤根錯節,言遷都即與滿人為敵。可見定都、遷都大事,非臣子所能擅議。

陳春畋

1月26日,岡千仞“過木公,與一客春畋同寓,木公族人。座陳礦石百余種,曰新雇英人,開礦山,置總局于此。”此事以往乏人注意。陳春畋與香港企業家何獻墀聯手開采“潭州銀礦”,此“潭州”即今南沙大崗,初期設總局于陳春畋宅,后移設沙面。陳春畋定居廣州,陳喬森從雷州晉省,暫住陳春畋宅,岡千仞將陳春畋當作“客”,是不明白主客關系。

陳春畋(春田)名兆祥,廣東番禺人,在十八甫開設森寶閣機器印書局,是何獻墀重要生意伙伴。1882年何獻墀發起設立“華合電線總局”,鋪設省港之間電報線,陳春畋任“總理”,負責主持廣州、增城、東莞、新安段的施工。(1882年4月24日《循環日報》)何獻墀請英國工程師踏勘水源,計劃在廣州開辦自來水廠,其計劃書《羊城源源水局議》即由森寶閣印刷,陳春畋為該書作跋。

陳春畋跋

1885年兩廣水災,陳春畋以愛育善堂董事身份,號召寓滬廣東人踴躍捐款救災,組織救災。1894年省港鼠疫流行,陳春畋輯《鼠疫良方》一書,以應社會急需。他又是廣州陳家祠發起人之一,長期活躍在公益慈善活動第一線。

1911年,為維護粵漢鐵路股東權益,廣東保路會代表李煜堂、陳春畋、馬應彪等向廣東省咨議局提交建議書,反對盛宣懷的收歸國有計劃。李煜堂、馬應彪均為近代有名的企業家。1914年,廣州九大善堂集會商議維持粵路,選舉陳春畋為主席。從1882年開始組織鋪設省港電報線,到1914年仍擔任公益慈善領袖,陳春畋活躍于近代廣州社會超過30年,對推動經濟社會進步作了甚多貢獻。惟民國前20年廣東局勢動蕩,城頭變幻大王旗,晚清以來的慈善人物至此多達高年,被世人遺忘,筆者迄今未見過一篇陳春畋小傳。岡千仞1885年記錄青壯年時期陳春畋,雖寥寥數筆,仍彌足珍貴。近代革命人物受到較多關注,建設人物則多被忽略,畢竟革命事業轟轟烈烈,而建設進程未免持久而沉悶。

廖鳳書、王藻章

岡千仞在香港接觸的華人不多,有一處寫到廖鳳書:“鳳書年少在米國九年,善洋語。”廖鳳書即廖恩燾,“鳳書”又作“鳳舒”,是廖仲愷長兄,清末民初職業外交官,擅詩詞。2016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卜永堅、錢念民主編的《廖恩燾詞箋注》。廖鳳舒尤擅長以粵語入詩,十分“盞鬼”,名句“風車世界喇喇轉,鐵桶江山慢慢箍”傳頌至今。

岡千仞香港經常碰到的“王觀察”即王藻章,字石珊,貴州遵義人,試用道。張之洞督粵初期,派王藻章常駐香港采購軍火,并聯絡渣打銀行洽商借款。楊祖凱《遵義著名書法家王藻章》一文稱:“光緒十一年六月,清庭匆匆言和,形勢突變,他原訂購軍資物品,張飭其解約退款,他與洋商交涉無效,張又堅持,致與張頂撞,張遂羅織其短,責令其賠償部份損失外,還奏參其職,王的一生中,仕途上再遭挫折,從此絕意進取。”(1986年《遵義文史資料》第9輯)

楊文所述大體屬實,時間有小誤。光緒十一年四月,張之洞奏參王藻章:“查有廣東試用道王藻章,貌似有才,行多虛誕,又不自安本分,性好干預洋務,若令仍廁監司之列,流弊殊多,應請旨將王藻章以通判降補,以肅官方,并飭令該員即行離粵,不準逗留。”奏折并無指陳具體過失,“性好干預洋務”屬于冤枉,王藻章辦理洋務本是奉命而行,只是言語上頂撞張之洞,可見張氏對待屬員較為粗暴。

沙面租界古樹

多年前有建筑史專家問我:1861年與英、法簽訂沙面租借協議,1865年沙面才建成第一座建筑,為什么沙面有些古樹,樹齡遠在1861年以前?(大意)筆者曾自詡“沙面歷史專家”,愧無以應。原來岡千仞《觀光紀游》早有記載,足可解惑。

“度前岸,觀歐米租界。俗呼沙面,又沙基,又鬼基,各國投三十六萬金,填珠江所筑。四面環水,架二橋,以鐵為門,不得中人無故出入。洋館三十六戶,皆崇宇杰閣,繞庭園,栽花卉,老苔滿地,闃如老禪閣。巨木數圍,皆移自遠僻者。轉海移壑,真為神功。”(第169頁)原來,沙面古樹是從別處移栽而來,日本學者嘆為“神功”,可證當時廣州、香港已有熟練工人能移栽大樹。

可笑的是,稍后張之洞想移栽大樹,卻求助于日本。1885年冬,張之洞致電駐日公使黎庶昌:“聞日本有樹師,能移種大樹,可保令活。粵省城外擬種大樹數千株,望代訪覓樹師二三人素來粵……”黎庶昌復電稱:“樹工有雇者,但載大樹極難,須視木性,又須冬時,將根土挖松,至春夏始可移,亦難全活。究雇否,且需幾人,速示復。”張之洞檔案中未見下文,不知最終在何處找到樹工。貴遠賤近,大約是人的本性。

沙面的樹木

馀論

岡千仞訪華日記,凸顯晚清中日知識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認知落差。岡千仞由儒學入西學,對華友好,尚且忍不住批評“科舉毒”的危害,認為必須大力改革科舉制度,中國才有前途。這些建議對中法戰爭期間的中國知識人來說過于超前,無法接納。經過甲午戰爭、庚子事變,創巨痛深,士大夫才逐漸理解變革科舉的必要性。到1905張之洞等人奏請廢科舉時,政策出臺匆促,未能在近代教育制度與官員選拔制度之間作合理連接,造成知識階層離心,加速了清朝滅亡。

從洋務運動到清末新政,晚清改革大都是被形勢推著走的“被動改革”,容閎倡議的幼童留美計劃算是少有的“主動改革”,不幸夭折。被動改革為應付某種形勢而生,缺乏系統考慮,事急馬行田,流弊滋多。科舉制度改革若早二十年,主動規劃,通盤考慮,效果會大不相同。岡千仞所言,多是苦口的“藥石之語”,主流社會不能下咽。他們愛的是甜言蜜語,甚至是糖衣炮彈。

    責任編輯:鐘源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姚易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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