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1月27日晚，在庭審第一階段結束后，法國極右政黨國民聯盟的領袖，黨派的前主席瑪琳娜·勒龐（Marine Le Pen）走出法院。在記者的圍堵之下，作為“歐洲議會虛假雇傭助理案”的首犯，她的開場白卻讓人尋味：“案件的庭審將不會影響國民聯盟在議會中的立場。”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27日，法國巴黎，法國政黨“國民聯盟”領袖勒龐因涉嫌挪用歐盟資金出庭受審勒龐及另外二十余位“國民聯盟”領導人被控通過創設虛假職位挪用歐洲議會資金。視覺中國 圖

此話矛頭所指，是法國政府提出的2025年預算草案在國民議會中遭遇從左翼到右翼各黨派的重重反對的情景。為此，總理米歇爾·巴尼耶（Michel Barnier）計劃利用憲法49.3條的規定抵押政府信用，強行通過預算案。這也給了一直以來躍躍欲試企圖推翻政府的左翼各政黨提交對政府不信任案提供了機會。而作為議會中最大的單一黨派黨團，國民聯盟在議會更是頻頻使出“極限施壓”的招數，企圖盡力塑造自己“捍衛法國民眾”的形象。

盡管在議會審議階段總理巴尼耶已經數次與包括勒龐在內的議會黨派進行過磋商，甚至針對國民聯盟提出的“不得影響法國人的購買力”做出了專門的讓步。然而，無論是勒龐本周與總理會面后對媒體解釋即使預算被否決法國也不會出現“美國式的政府停擺”，還是一天之后在28日的電視節目上直接威脅：“今天是周四，他（巴尼耶）所剩的時間只有到下周一”，都難免讓人聯想國民聯盟將會在即將到來的不信任案表決中與左翼一起讓政府垮臺。

猶如“戰爭機器”般挪用歐洲議會公款

如今勒龐惹上的“歐洲議會虛假助理案”的官司，有可能終結她的政治生涯。根據歐洲議會內部以及法國司法機關的先后調查。國民聯盟以及其前身——由瑪琳娜·勒龐的父親老勒龐所創立的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將歐洲議會發放的雇傭助手的津貼轉移到資助國民陣線在法國國內的政黨活動上，明顯違背了專款專用的原則。這些撥款來源于公共財政，也就構成了“濫用公款”的罪行。隨后，勒龐不僅拒絕歐洲議會償還撥款經費的要求，并堅稱這些指控是出于政治迫害。

值得注意的是，勒龐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多次承認，這些議員助理確實在國民陣線的總部工作，而非履行歐洲議會職責。她甚至辯稱：“是的，他們確實沒有為歐洲議會工作，但他們在為議員服務，難道這不應該嗎？”這一言論引發了更大的爭議，也進一步確立了檢方對其行為的定性。

案件的初審于9月30日開庭。檢方于11月13日對此案的24名被告量刑訴求：建議判處包括監禁（多為緩刑）、高額罰款及取消競選資格的刑罰，且特別要求這些處罰被立即執行。而其中的首犯，曾經代表國民聯盟三次參加總統大選的瑪琳娜·勒龐，檢方更是毫不留情地要求判處五年有期徒刑，緩刑三年，還包括30萬歐元罰款以及立即取消其未來五年的競選資格。

由于檢方特別要求處罰立即執行，這就意味著如果法院在此案初審中采納檢方的量刑，那么無論勒龐是否決定上訴、上訴結果如何，她都將在初審判決出爐時立即喪失參選資格。盡管目前她作為國民議會（Assemblée nationale）議員的資格不會被立刻剝奪，但她將無法參加2027年的總統參選。這對距離法國總統府愛麗舍宮越來越近的勒龐毫無疑問是致命一擊。在13日庭審結束后，勒龐向媒體表示：“檢察院唯一的目標就是將我排除在政治活動之外”。她認為法院提出量刑背后目的是“摧毀（她的）政黨”，她同時指責檢察院的公訴實際上是企圖“剝奪法國人投票給他們心儀的候選人（的權利）”。

在檢方的公訴書中，兩位檢察官強調國民聯盟挪用公款的規模“前所未有”。金額上達數百萬歐元，時間跨度長達十二年。此外，檢方特地強調，在此案中國民聯盟的種種行為有著“系統性和組織性”特征。檢察官路易絲·內頓（Louise Neyton）根據檢方掌握的證據強調：“（國民聯盟）黨派高層充分參與，從而形成了一個猶如‘戰爭機器’一般的機制。”因此檢方提出的量刑才如此嚴厲，因為面對“這種對民主規則的深刻和持久破壞需要一個典范性回應。”

檢方還批評被告人在調查及審判期間表現出的“公然和有意的蔑視”，以及對公共財政撥款表現出的不負責任態度。針對剝奪勒龐及其黨羽參選資格的處罰，檢察官尼古拉·巴雷特（Nicolas Barret）強調這些處罰是必要的，以此“防止重罪并凈化民主生活”，并且直指勒龐在挪用公款的過程中起到了教唆和安排的角色。

勒龐的“就事論事”與手下的躍躍欲試

根據法院的安排，案件的初審結果將于2025年3月底揭曉。至于后續，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檢方還是辯方都不會輕易放棄。

縱觀以往的政治人物挪用公款案，一旦被定罪，基本上意味著政治生涯重大挫折。最近的例子是馬克龍的親密盟友弗郎索瓦·貝魯（Fran?ois Bayrou），他的案子從2017年開始，反反復復。今年年初法院判決他無罪釋放，但檢察院卻提出抗訴，導致案件繼續審理。而他自己在馬克龍過去的7年任期中不得不盡量保持低調。

對于勒龐來說，這場審判關乎她的政治生命。她毫無疑問將會利用各種上訴程序來將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博得法國人的同情，并且窮盡一切上訴手段和法律程序。

與此同時，勒龐也在準備自己的反擊。首先是抨擊司法機構介入政治，試圖證明這是一場政治迫害，并呼吁支持者的聲援。在黃金時段電視節目中，勒龐公開指責檢察院的行為是“不可容忍的政治干預”。她在節目中表示：“這是一場針對我政治生命的審判，無論是否立即生效，我的政治生涯都受到這一法院判決的威脅。”在接受《星期天報》（Journal du Dimanche）采訪時，勒龐將檢察院的公訴形容為“對民主進程不可容忍的干預”。她進一步表示，如果她無法參選，將對法國的總統選舉造成深遠影響。她甚至反問：“一個沒有我參選的總統選舉，有什么可信度可言？”

盡管勒龐本人一直在媒體面前表示自己就事論事，不會因為法院的求刑而選擇贊成左翼政黨對政府的不信任動議。而她的手下卻躍躍欲試，將在法院中與檢方的斗爭延伸到議會中。他們一方面表示贊成司法獨立，另一方面則指責檢察院作為政府的一部分，提出如此量刑對勒龐不公，還毫不掩飾自己推翻政府的決心。

對于法國來說，此案也有著特殊的意義。它關乎的不僅僅是勒龐的黨派和她的政治未來，更是牽扯到了“法治國家”這一共和國原則與政治活動之間的關系這一敏感話題。此案已經在法國政壇攪起層層波瀾，甚至可以說，各方已在暗流之下開始了圍繞2027年總統大選的角力。

“清白的司法記錄”是巴爾德拉的暗示？

檢方的求刑公布后，引發了法國政壇的一系列反應。前內政部部長杰達兒德·達爾馬寧（Gerald Darmanin）在社交平臺發帖表示：“如果瑪琳娜·勒龐因為被剝奪參選資格而無法接受法國民眾選票的裁定，這將是極為震驚的。與勒龐的競爭應該發生在投票箱中，而不是通過其他途徑。即使法院判決她有罪，也不應該通過剝奪選舉權來體現，而應尊重人民的選擇。我們不應害怕民主，也不應加劇‘精英階層’與廣大公民之間的分裂。”

這一評論一石激起千層浪。法國中左翼政黨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第一書記奧利維爾·福爾（Olivier Faure）批評達爾馬寧“假裝同情勒龐，但實際上是試圖吸引她的選民”。法國綠黨（Les écologistes）也加入了批評行列。綠黨議員大衛·科爾南（David Cormand）表示：“瑪琳娜·勒龐不能因為是總統候選人就享有某種‘幸存者護符’。”綠黨黨魁瑪麗娜·彤德里埃（Marine Tondelier）進一步指出：“勒龐作為一名普通公民，應該與其他人一樣面對司法。”

右翼陣營的反應則更加謹慎。以洛朗·瓦奎茲（Laurent Wauquiez）為首的傳統中右翼共和黨（Les Républicains）領導層保持低調，很少公開就此案發表意見。同樣出身共和黨的參議院主席杰拉德·拉爾歇（Gérard Larcher）在接受報紙采訪時一方面強調司法獨立，另一方面則擔心檢方的求刑中，要求立刻剝奪勒龐被選舉權的是否完全合理。

而國民聯盟方面的反應，則頗有些耐人尋味。

國民聯盟的前身國民陣線曾于1993年提出“昂首闊步，雙手清白”（Tête haute, mains propres）的口號，以此彰顯自己與其他政黨的不同之處。2004年，當阿蘭·朱佩（Alain Juppé）因“巴黎市政府虛假職位案”被判取消參選資格時，勒龐曾放言法國人不想再看到民選官員挪用公共資金，尊重民主意味著不能盜用法國人民的資金。2017年總統大選期間，共和黨候選人菲永（Fran?ois Fillon）雇傭妻子的“空餉案”曝光，也在某種程度上為勒龐標榜自身廉潔形象提供了機會，鞏固了她在選民中的支持。

如今，勒龐的雙手也并不清白，國民聯盟現任黨主席喬丹·巴爾德拉（Jordan Bardella）在面對勒龐可能被判刑的問題時，也不得不承認“昂首闊步，雙手清白”這一政治口號面臨挑戰。

在法院的公訴出爐后，被外界普遍視作勒龐欽定繼承人的巴爾德拉的態度也有了變化。他在電視采訪中強調“在我看來，要成為共和國的議員，首先必須擁有一份清白的司法記錄。”

然而，他的政壇領路人勒龐除了此次的“挪用公款”案，之前也曾因誹謗被法院定過罪。巴爾德拉是否在暗示勒龐將來無法代表國民聯盟參加選舉呢？

2022年成為國民聯盟主席后，巴爾德拉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最近還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自傳體著作《我所追尋的》（Ce que je cherche），在書中展開敘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法國政界歷來都有“著書立說”的傳統，無論是2016年的馬克龍還是最近試圖東山再起的前總統奧朗德，發布新書不僅可以收獲媒體曝光率，更有機會借簽售的機會與法國各地民眾見面，積累人氣。出版自己的著作，無疑是巴爾德拉打造自己形象的重要一步。

凡此種種，不禁讓人猜測，巴爾德拉是否已經開始為自己2027年問鼎總統大位鋪路。

（張鈺韜，畢業于巴黎政治學院新聞學院，現為中國社科院歐洲學會法國研究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