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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李歐梵:不愿做正在下沉的石頭
85歲的李歐梵明顯感覺到,自己正變得越來越容易緊張。
在外人看來,他是師從史華慈和費正清等大師的明星學者。在2020年之前的幾十年里,他穿梭于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國際知名學府,在講臺上意氣風發、暢談中國現代文學。
然而,回到家里,李歐梵覺得自己只是個普通的老人,時常因生活中的小事而焦躁不安。11月2日,妻子李子玉要去上海參加她個人畫展的開幕式。因為腰痛,李歐梵此次無法同行, 于是提前好幾天就開始念叨,“你約好讓誰來接你了嗎?”“好像要刮臺風咯,你記得帶傘?!?/p>
“他以前可不是這樣子的”,李子玉笑著說,結婚二十五年來,丈夫李歐梵的變化很大。2000年,60歲的李歐梵和45歲的李子玉結為夫婦。那時候,李子玉覺得,丈夫豁達,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常常把生活里的瑣碎小事想得很嚴重。
“年紀大了,很正常”,李歐梵將其視為人至暮年的正常現象。他說,尤其是過了80歲,感覺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人生真的很奇怪”。最為直觀的感受是,他再也無法像原來那樣一目十行地看書了,因而閱讀量也產生了明顯的下降。作為學者,李歐梵對此感到非常難過,卻又無可奈何。于是,他只能盡量挑選一些最喜歡的書來看,有時候還會故意選擇一些冷門書籍,自得其樂。
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身邊親朋好友的離世。
接受采訪一周前,李歐梵收到消息,他的前岳母、美籍華裔女作家、世界文學組織之母聶華苓女士去世,享年99歲。再往前數十天,他的好友、著名詩人痖弦也因肺部感染去世,享年92歲。
李歐梵之前為兩位都曾撰寫過文章。關于詩人痖弦的那篇文章刊發于今年六月,“當時我們還在開玩笑,怎么幾個月就過世了呢?”李歐梵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悲痛,也不愿過多地描述身邊親友相繼離世給他帶來的沖擊。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許生命就是如此。
好在李歐梵的身邊,還有妻子子玉相伴。盡管受抑郁癥困擾近30年,李子玉卻有著超乎尋常的樂觀心態。她常常主動詢問李歐梵,“老公,你今天感覺怎么樣???”有時候,看到他因為一些瑣事而心煩,李子玉也會在一旁寬慰,“船到橋頭自然直,人生難得糊涂?!?/p>
在子玉的陪伴下,李歐梵也慢慢學著放平心態。聽說這天有記者來訪,李歐梵原本像往常一樣焦慮,總是擔心對方找不到路,“但今天我只問了兩次,是吧老婆?”。他轉過頭,望向身邊的子玉,臉上浮現出天真的笑容。
“人間重晚晴”
作家白先勇曾經形容好友李歐梵與李子玉的愛情,是一部《半生緣》加一部《傾城之戀》。
兩人結緣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當時,李歐梵在芝加哥大學執教,李子玉陪著先生鄧文正攻讀博士。先開始,鄧文正邀請李歐梵來家里吃飯,后來干脆長期在他們家“搭伙”吃飯。李歐梵回憶說,子玉的飯菜讓他在異國他鄉感受到了濃濃暖意。但當時,兩人以師兄妹相稱,“絕無傾慕之念”。
年輕時,李歐梵追求的是浪漫主義。畢業于臺大外文系,李歐梵或多或少受了些“五·四”遺緒的熏陶,后來到哈佛大學念書,他也是以“五·四”作家為研究主題,其中最主要的研究對象就是徐志摩。
19歲的李歐梵 受訪者供圖
徐志摩是中國的拜倫,他是“五·四”一代的浪漫圖騰。研讀那些熱情洋溢的抒情新詩時,李歐梵也深深地被徐志摩所觸動所影響。他曾寫下一篇《為婚姻大事上父母書》,當作是個人的“浪漫主義”宣言。他說,自己將“在茫茫人海中,尋求我一生中的感情伴侶,找得到,是我的幸福;找不到,是我的命運”?。而這句話正是出自徐志摩。
1968年, 李歐梵在英國康橋 受訪者供圖
如宣言暗示的那般,李歐梵的感情之路確實是一波三折。經歷了幾段失敗的戀愛,做了半輩子的單身漢,快到五十歲才結婚,卻在十年之后以他所描述的“失敗”告終——1998年,李歐梵選擇離婚。其后他又接連遭遇病痛。發病時,他得一個人從二樓臥室爬到樓下的客廳里打電話求救,像是《變形記》里的那只爬蟲。在那段陰郁的日子里,李歐梵不由反思,自己半生所求的“浪漫主義”究竟是什么?
20世紀的最后十年,李子玉和李歐梵一樣,也經歷著生活的折磨。李子玉五歲時隨母親移居香港,70年代赴美留學,不久后隨前夫至芝加哥大學伴讀。80年代末,她跟隨前夫回到香港,但兩人的感情很快就走向了終結。1991年,李子玉離婚,兩年之后,她患上了抑郁癥。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李子玉曾經有四次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些年,當李歐梵為婚姻而煩悶,或李子玉深受抑郁癥困擾的時候,兩人偶爾見面,也曾互相寬慰。但或許是緣分未到,他們始終維持著如涓涓細流般的友誼。直到1999年的初夏,李歐梵來香港參加學術會議,再次與子玉重逢。他“感到一股異樣的激情”,于是對自己說,她就是我的妻子。
李歐梵和李子玉在芝加哥 受訪者供圖
或是“時不我與”的沖動,或是時代落幕的焦慮,抑或是兜兜轉轉的緣分,年近六十的李歐梵和小他十五歲的李子玉迅速地相戀、相愛,最終在2000年正式結為夫妻。在世紀末的歷史夕陽下,兩個歷經滄桑的人決定攜手相伴,走過余下的人生。
多年以后,李歐梵重讀徐志摩的《愛眉小札》,卻覺得“他浪漫得太不成熟了”。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在我的后半生,浪漫主義換了另外一個主題,或可說是同樣主題的變奏。”
正如白先勇贈予二人的題詞“人間重晚晴”,李歐梵覺得,和子玉的婚姻里那種“夕陽無限好的爛漫心境”,才是愛情真正的體現。相比于,徐志摩式的浪漫激情,他更愛“瑩娘(指李子玉)煲的一碗靚湯”。
“過平常日子”
相戀三個月,相守二十五年。結婚至今,李歐梵和李子玉仍像當初一樣甜蜜。
接受采訪時,兩人并排坐在沙發上。李歐梵時不時會扭過頭來看看李子玉,哪怕聊到興起,也總會將話頭拋回給她。“老婆,你覺得呢?”“老婆,我說的沒錯吧?”“我就此打住,不然我老婆該覺得悶了?!眱蓚€小時的采訪里,類似的話頻繁出現。
李歐梵曾經自稱是“一流的丈夫,二流的學者”,朋友也開玩笑說他是“永遠怕老婆委員會會長”。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從不吝于表達對妻子子玉的愛。“我這一輩子,活到六十歲了,總算遇到一個天真的人,這是非常珍貴的”,李歐梵說完,又習慣性地望向子玉,眼里愛意滿盈。
問及對方對自己產生的影響,李子玉難得地搶先開口。她說,正是丈夫這份直白濃烈的愛意,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接住了她。
兩人結婚不到半年,李子玉的憂郁癥復發。那時候,母親再次患癌,子玉的情緒陷入低谷,整夜不能成眠。一天晚上,夫妻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聊到動情處,兩個人都哭了。李歐梵哭,是害怕妻子會因為抑郁癥而放棄自己。而李子玉哭,則是放不下對丈夫的牽掛,擔心他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就此結束。
“作為一個抑郁病人的配偶,我應該怎么辦?”那段時間,這成了李歐梵生活中最重要的課題。盡管工作繁忙,他總是想盡辦法抽出時間陪妻子,還會去買抑郁癥相關的書來看,書派不上用場,就趕緊打電話向醫生求助。后來,為了讓子玉更好地療養,夫妻倆決定搬回香港。
此般痛苦的日子持續了半年,談及當時,李歐梵和李子玉都只是淺淺一笑,個中艱辛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笆撬膼郏o了我求生的欲望”,李子玉不止一次在日記中提及,盡管當時痛苦萬分,但丈夫的每一個眼神、每一次擁抱,每一句關懷的話語,都支撐著她活下去。
2000年秋天,李歐梵和李子玉搬到香港大學在海邊的教職工宿舍,從陽臺遠眺,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貨船穿梭如織,到了夜里,還能伴著嗚嗚的汽笛聲入眠?;蛟S是因為回到了熟悉的環境,李子玉的情緒狀況慢慢有了好轉。一天早上,陽光照進房間,李歐梵睜開眼,突然看見妻子久違的笑臉。“老公,你醒啦?”這一聲甜蜜的問候,讓李歐梵感激不已。他意識到,妻子的抑郁癥就像夜里海上的濃霧,在日出那刻就悄悄地消散了。
走過這一遭,夫妻倆更注重身心健康,也更加珍惜每一個平常的日子。每天早上,李子玉會拉著李歐梵一起做甩手操,面對著天邊浮云,雙手前后擺動一千次。李歐梵也養成了講笑話的習慣,他立下目標,“每天要讓子玉大笑三次”。
在旁人看來,或許是李歐梵對妻子的影響比較大,但他坦言,子玉對她的影響遠比想象中的要大,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
在《過平常日子》中,李歐梵反寫道,“反思前半生,卻覺得自己根本不知道生活為何事,只在愛情和事業的兩極中作奮力不懈的殊死斗?!睂λ麃碚f,和子玉相戀,讓他感受到了平常生活的幸福,也給予了他新的活力,甚至第二次生命。
在二十世紀末前后的那幾年,李歐梵寫出大量的雜文,結集出版,竟然有二十多本。其中,抒情散文的主題大多是關于“世故與天真”?。
李歐梵自認是“世故”的代表,經歷了那么多年的“歐風美雨”,到了晚年應該要反璞歸真。而妻子子玉就是天真的化身,歷經滄桑磨難,她的天真一如往昔。
“上升的巨石”
2020年春天,用zoom給學生上了最后一節課之后,李歐梵正式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結束了五十年的教學生涯。從那以后,他完全回歸家庭,和妻子過上了他最為珍視的、平常的日子。
李子玉醒得早,每天早上四五點就起身畫畫,等到七點左右,李歐梵一起床,就能看到桌上、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斕的畫作。對他來說,那一刻便是幸福的具象化。
李子玉向記者介紹她創作的畫。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浩南 攝
此時,李歐梵往往會泡一杯咖啡,戴上眼鏡,慢慢鑒賞妻子的作品。吃早飯時,兩人也會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白天,李歐梵會給學生們寫寫介紹信,然后加入妻子,一起坐在客廳看粵劇。到了晚上,子玉睡得早,李歐梵就獨自聽聽古典樂。
李歐梵喜歡這種簡單的生活。他幾乎不使用互聯網,也很少關心外面的世界。在回憶錄里,李歐梵說,“即使活到100歲,也不過在二十一世紀活了40年,而在二十世紀卻活了60年,所以我算是一個二十世紀的人。”因為所有的創傷、所有的飄零都發生在那段時間里。
“20世紀是轟轟烈烈的人生啊”,李歐梵稍稍提高了些音量,但仍然盡力保持著平和的語調,“而21世紀是科技的時代”。
很明顯,李歐梵更喜歡那個群星閃耀的20世紀。他也曾在回憶錄中直言,自己“寧愿活在20世紀的余燼里”。但回到現實中,李歐梵總是盡可能地保持樂觀,并付諸實踐。
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最后幾年,李歐梵教了一門名為“重新連接”的高班研究生的課程,為的是把人文學科的各類知識和方法重新結合。在李歐梵看來,這門課代表著他個人為學的信念:人文精神不死,但可能會式微,我必須背水一戰,以此課來證明作為一個現代人文學者和文化人的意義。
2015年,香港中文大學五十周年杰出學人講座 受訪者供圖
數年前,有人將李歐梵比作香港的“堂吉訶德”,但短短數年,我們身處的社會已經今非昔比?!翱赡芎芏嗳硕疾恢捞眉X德是誰了。與大風車戰斗,這個人不是糊涂嗎?”李歐梵笑了笑。在他看來,20世紀早已過去,但新世紀的參照系尚未建立起來。
李歐梵對21世紀有失望,不過他認為,每一個時代都有好與壞的兩個面向,我們要學著從好的那一面里,尋找當下的價值。他以19世紀托爾斯泰的小說為例,“那些貴族的生活很悶”,他說,“我們今天的生活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絕對不會悶?!?/p>
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興趣愛好——在香港教書十幾年,這是李歐梵給予學生們唯一的建議。在動蕩的世界里,這些愛好便是生活的錨點,能幫助我們確立自身的主體性。
李歐梵的興趣很廣泛,除了文學,他也熱衷于音樂、電影、雕刻等等。妻子李子玉也是在晚年重拾繪畫的愛好。在揮舞筆墨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某種認同。在無數個深受抑郁癥糾纏的日子里,也是繪畫幫助她釋放情緒、重獲平靜。
在2018、2019那幾年,李歐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中。子玉的憂郁癥再次發作,新冠疫情也讓這對年邁夫妻的生活雪上加霜。他在回憶錄的結尾寫道,“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已經無法面對將來的挑戰,我的心情沉重,覺得自己正在下沉”。
而在那樣的時刻,拯救李歐梵的仍然是他的愛好——文學與音樂。他打開音響,開始聽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還有莫札特的弦樂四重奏,接著是浪漫無比的拉赫瑪尼諾夫的《鐘聲》,后來,他又開始讀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讀香港作家西西的書。
在西西的小說《浮城志異》里,有一塊正在下沉的石頭。李歐梵一度覺得,自己就是那塊石頭。但在撰寫回憶錄的結尾時,他總覺得,還是應該保有一些希望。于是他寫下自己的想象:城堡里的居民突然鼓起新的勇氣,群起推起這塊巨石,而那塊原本要下沉的石頭,像氣球一樣,又冉冉上升了。
李歐梵最近花了很多時間讀Duino Elegies(《杜伊諾哀歌》)。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浩南 攝
參考書籍:
《過平常日子》,李歐梵、李子玉著。
《我的20世紀》,李歐梵著。
《樹猶如此》,白先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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