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燠

又一個周三下午。

和其他周三下午一樣，我在地鐵上。車廂單調(diào)地“哐當(dāng)”，晃蕩前行，眾人被帶著一起，前后左右晃蕩。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倏來忽去，思緒仿佛一直在縈繞著什么，又好像一直在想脫離什么。在這種時候，越是閉著眼睛什么都不愿想，感官就越敏銳得很。不用睜眼，也能感覺到鄰座大叔一邊翻抖音一邊呼吸出的濃烈煙味。靠著拉桿的一個女的翻來覆去地教訓(xùn)著“做銷售肯定要隨時保持著狼性啊多加班也是為你好啊”，不停在我耳膜上鼓噪。

手機(jī)又在包里聒噪地叫喚起來，不耐煩地接起來沒好氣地說：“要干嘛！？”

“你還不回來啊？”電話那頭問。

“回來？”我清了清腦子，想起來了，“王大嫂子啊，打錯電話了吧。”

王嫂楞了一下，也聽出了我是誰，有些尷尬：“哦哈哈，打錯了打錯了。給你王哥打電話，怎么打到你這里來了？”頓了頓，又說：“什么時候再過來玩啊？你王哥望著你來玩啊。”

王嫂是王哥的老婆。王哥是覺苑寺的文管員。

覺苑寺是劍閣縣一座明代寺廟，一座我去過五次的廟。

覺苑寺主體大雄寶殿，建于明代天順初年（約1457前后）。發(fā)愿僧凈智、徒道芳及諸善士有肖像繪于殿門之后的壁上

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華茲華斯說詩歌是在寧靜中的回憶，是一種自然流露。“流露”是連續(xù)有序的，而我們的記憶，卻似乎全是一些蒙太奇的片段：電影院里坐著的樣子、伸過來的手、偏著頭的樣子、街角的一個小男孩。而且在不同的時候，因為心情的不同，畫面中的有些東西會后退模糊進(jìn)背景中去，而另一些卻會走到臺前，立體地凸顯存在，比如藍(lán)黑色的指甲、柱上的彩繪卷紋、開鎖時門環(huán)撞擊木頭的聲音或者是指邊的一縷卷發(fā)。

佛傳故事之“夜半逾城”局部。凈飯王不許太子出家，釋迦因于夜半諸軍士采女昏睡無知時，跨白馬犍陟升空，四天王捧馬足，帝釋天引路，逾城而去。

所以，回想我第一次在覺苑寺，王哥提著手電筒，興致勃勃地介紹覺苑寺輝煌的歷史時，我記起來的，不過是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語：古蜀道上的重要驛站，始建于唐代，明代重建，完整三世佛塑像，墻頂額枋懸著什么木的二十四諸天之類的。

古金牛道劍閣段。“金牛道”得名于戰(zhàn)國時“石牛糞金”、“五丁開道”的故事。該段一路青石坦蕩，兩旁古柏參天，據(jù)說有秦始皇敕令栽種的，號為“皇柏大道”

我印象最清晰的，是殿門被“吱吱呀呀”地推開后，迫不及待地跳進(jìn)去，看見金碧滿堂的壁畫時，張大了嘴，長長地“啊”了一聲，以及王哥在旁邊自豪得意又略帶善意嘲諷的笑。

四壁十四鋪，密密地繪滿了完整的佛本生因緣故事。行云流水，以及行云流水般的山石花木和宮室苑林間，滿滿的都是枝頭鳴啾的雀鳥，奮鼻怒蹄的駿馬，搖耳晃牙的白象，欄板上細(xì)細(xì)圜圜的松石綠圖案，以及數(shù)不清的小小的人兒。他們細(xì)細(xì)的手，細(xì)細(xì)的腳，張牙舞爪地，輕紗曼妙地，舞刀弄棒地，大袖飄飄地，在壁上伸手伸腳地活動起來。鐵線描、蘭葉描、各種描畫。身上的瀝粉貼金如向晚池塘中的睡蓮，點點光，而小小的臉兒，卻在微暗的天色中發(fā)著白……某個廊下，墻后默默伸進(jìn)來一枝同樣白白的梅。

佛傳故事之“度捕獵人”。羅閱祇國山中有眾人殺獵為業(yè)，佛陀向他們言說殺生食肉不僅多病夭亡，而且罪業(yè)無量，度化諸獵人歡喜信受

在隨后那一刻，我記得心里充滿了歡喜，慢慢地、靜靜地?zé)o限擴(kuò)張。好像毗尼園中，摩耶夫人攀著無憂樹低垂柔軟的枝條，低眉望著誕下的釋迦太子。好像凈飯圣王欣欣然懷抱太子，香花滿路往去天祠祈吉，諸天神像起座而迎，百千天人皆大歡喜。

佛本生故事之“樹下誕生”。佛母摩耶夫人有“乘象入胎”之夢異后十月，與諸采女在毗尼園游玩時，在波羅叉樹下，由右脅誕下太子。帝釋天以細(xì)密絕妙的憍支迦衣承接太子

古金牛道自朝天驛進(jìn)四川，經(jīng)廣元，斜雨入劍門，騎驢過劍州，一路皇柏夾行，至于武連驛武侯坡下。覺苑寺就靜靜地躺在這里。

有一次，我繞行到對面山坡上，沿著稻田泥濘的小路，走過芒尖的稻葉，散發(fā)著藥香味的野蒿高已齊腰。在一簇開花的黃荊后，我臨著一條小溪，遠(yuǎn)眺對岸的覺苑寺。一層一層的稻田，一條一條的小徑，鋪疊開去，一對老夫妻戴笠荷鋤，以土音長聲吆吆地相喚而行于其間，直到再往前的寺廟。高大的山門逍遙樓背后，大殿樸實無華的廡頂上，有更高大的黃桷樹，襯于武侯坡后透過來的微紅的晨曦。

隔河遠(yuǎn)眺武侯坡前的覺苑寺

我眼望著這一切，心里若有所思。可是無論當(dāng)時如何想，無論現(xiàn)在如何回憶，都想不到，也回憶不起到底是什么。只是看著，那樣看著，緩行幾步再看著。

這是人類語言邏輯倍感無力的時刻。只不過我們總是努力地想用語言去描述，更甚至，還要努力地想用邏輯去規(guī)范，仿佛這樣的合理化解釋，就可以讓我們充分理解一樣，心安理得。在禪林中苦修六年的佛陀，在冥思中那些無數(shù)的瞬間，到底思考著什么呢？經(jīng)文似乎無法喻解，畢竟經(jīng)文提到更多的是佛陀“六年中，結(jié)加趺坐，威儀進(jìn)止未嘗有缺，亦無覆蓋，不避風(fēng)雨，不起經(jīng)行，大小便利亦不屈伸，亦不傾側(cè)，亦不倚臥，春夏秋冬巍然端坐”，皆是“天龍八部目自睹見”而已。

佛傳故事之“六年苦行”。釋迦太子離國之后，在伽阇山苦行林中求正真道。日食一麻一麥，定坐六年，勤修苦行。

后來再訪的某次是一個盛夏，午后，又或者是夕陽西下了吧。那時我在大殿里，陽光穿過院里疊疊的蕉葉，穿過墻上團(tuán)團(tuán)的格窗，在三世佛前投下一束光柱。一粒一粒的微塵，如一粒一粒的恒河沙在虛空中緩緩飛舞。柱上的善財童子矚目著我，梁上環(huán)繞的諸天矚目著我，殿上的如來也垂目注視著我。迪金森有詩，大約云此：“有那么一道斜斜的光/冬日的午后 /壓迫，仿佛沉重的 /大教堂的鐘聲調(diào)  //上蒼的傷害，它給我們  /我們找不到傷痕/ 卻找到心思的變化，/ 意義之所在 ”。尋常邏輯已經(jīng)無法表達(dá)，我們只能以看似凌亂的語言來描述一個隔絕于世的所在，一個我能確切感覺自己思想變化、精神存在的空間，一種純粹的情感的涌動。

覺苑寺大雄寶殿殿內(nèi)。可見三世佛在上，前有鏤空細(xì)雕石香爐一座

于是我拜伏在蒲團(tuán)之上，心如買花供佛的仙人善慧，脫鹿皮衣敷蓋在濁濕地，又解開頭發(fā)散覆其上，以待佛過。剛剛還涌動的情緒突然歸于沉寂，似乎只想睡去。從前在印度旅行時，見過苦修僧在市集喧囂中沉睡，大概如此吧。一如曼殊菲爾筆下人物所會說的：“我惟愿我已經(jīng)服了毒，就要死去——在這里，就現(xiàn)在。”

這和佛陀在樹下，明星出于天際時的廓然大悟，或許若有所通吧。只不過，在經(jīng)文里，那被解釋為更“合理”的降伏魔怨后的清凈真覺。

佛傳故事之“成等正覺”。釋迦菩薩坐在菩提樹下，示現(xiàn)四禪，夜間明星出時得悟大道

據(jù)說，哈代總喜歡在自己的小說中描寫各種在窗口觀物的場景，因為這可以讓一個角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自己，將七情六欲投射到其他人物中去。當(dāng)我們回憶過去時，也是如此。無數(shù)的細(xì)節(jié)，會在我們的無數(shù)次回憶中，因著我們瞬時的情感，而不斷出現(xiàn)，不斷被加入到那段回憶里，成為我們心中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柔軟的一處。下一次想起時，激起我們更真摯的情感。

所以我每次想起覺苑寺，總是會想起更多。比如某次，我如何在殿內(nèi)瞻仰，如何聽見文管員王哥酒后與妻兒隔窗口角相爭，又如何失足跌倒在地，他的妻兒如何趕緊跑出扶起，一邊埋怨一邊關(guān)切地詢問著把他扶進(jìn)屋里。又比如某夜，我因流連忘了時間，走出寺外，沒找到旅店，深更半夜被野狗狂吠著追了一路，躲進(jìn)武連鎮(zhèn)政府大院，在臺階上坐了一夜，那晚是如何夜涼如水，月亮又是如何既大且圓。再比如朋友張君，幾次駕車陪我，又到處替我找到一本畫冊，只為滿足我對覺苑寺壁畫的一片癡心。

佛陀觀菩提樹七日不起，斷除生死得成佛道之后，仍然還于舊國，向父王凈飯請安，并與七歲的羅睺父子相認(rèn)。大目犍連既得六通，仍不愿見亡母生餓鬼中，悲號涕泣求佛祖相救拔出地獄。凈飯王于迦維羅城中病臥彌留之際，佛陀得聞后踴身于虛空中，須臾而返，將手放在父王額頭之上，勸父王寬意。佛母摩訶摩耶聽聞阿那律尊者報說佛陀涅槃，悶絕躄地，自空中下到棺前，舉身投地，悲號慟絕，而世尊竟令棺蓋自開，合掌而起，安慰母親不要憂愁。

佛傳故事之“升天報母”。佛陀涅槃之后，尊者阿那律升到天上，報知于佛母。佛母聞訊后，掩面涕泣，不能自勝

時間可以消失，過去不會重返，但我們卻可以在記憶中，無數(shù)次地重新想起、重新補充、重新復(fù)原，并在僅僅屬于你和我的時間裂縫中，重新經(jīng)歷那些曾經(jīng)的時刻。

可是心啊，這狡黠的魔法師，這無情的獨裁者，它總是在攪亂我們無盡的思緒的同時，又強(qiáng)壓著我們無盡的情感，向無數(shù)的準(zhǔn)則和約束臣服。再強(qiáng)烈的愛意，也不過是夏目漱石意中的一句“今晚月色真美”。再強(qiáng)烈地想跳出地鐵車門，去往古道驛路邊那座屬于我自己的空間的寺廟，最后也被壓成了一句禮貌的：“會來的，王大哥，王嫂子，我會來的”。

這個無數(shù)星期三中的一個的下午，地鐵繼續(xù)裹挾著我前進(jìn)，一段又一段的連續(xù)隧道，仿佛我一圜又一圜的縈繞思緒，把我困在其中，無有止息。畢竟鹿野苑中，有所思的人多如恒沙，有所覺的卻只有釋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