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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寶珍︱銘記歐陽予倩的戲劇貢獻
上海戲劇學院的趙驥教授,是我特別敬仰的學者,他在中國話劇史論研究方面,特別是在早期話劇的文獻收集與整理,劇目、劇場、思潮、現象、文化的研究方面,不辭辛苦,貢獻卓著,令我深深感動,由衷佩服!
這本文集是他對于歐陽予倩先生早期論著的整理、集納,沉甸甸一大摞,內容豐實。如果歷史會說話,我們會感受到前人真誠的表達;如果今人還記得歷史,那么每天的太陽都是對前夜的感激。
對于歐陽予倩先生,我研究得不深,理解得不透,承蒙趙驥教授抬愛,讓我作序,慚愧之余,只能遵命談談自己的淺見。
一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處在一個關鍵的歷史時期。一方面,舊的封建文化體系已經顯示了向現代文化體系過渡的契機;另一方面,適應新的時代要求的藝術形式尚未建立,在文化嬗變的陣痛中,中國的戲劇事業面臨著是從爛熟到衰朽,還是從革新到更生的選擇。
在中國,有一位戲劇藝術家幸而不幸地站在了這樣的時代潮頭,歷史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漫過了他年輕時期的憧憬和夢想,但是,潮汐過后,他卻以自己親身的經歷和細膩的感受,為一段歷史刻寫了記憶。這位戲劇家就是歐陽予倩。
歐陽予倩(1889-1962),湖南瀏陽人,中國現代戲劇的創始人和開拓者之一,著名編劇、導演,出身仕宦之家,早年赴日本留學,1907年在東京加入了留日學生戲劇團體“春柳社”,從此開始了戲劇生涯。歐陽予倩傾其一生的精力從事戲劇事業,既對中國的話劇事業做出了杰出貢獻,也在京劇表演、戲曲改良方面很有建樹。正如張庚先生所言,歐陽予倩是我國近代史上的一位大人物,是我國話劇開天辟地的功臣之一。他又是近代京劇名演員,本世紀初,曾在上海舞臺上享有盛譽,一時與梅蘭芳齊名,有“南歐北梅”之稱。他曾經創作、導演過多部劇本,也編導過電影。他多年從事戲劇教育工作,還是中國古典舞的創立者,在戲劇理論與歷史的研究中也頗有建樹。
翻開中國現代戲劇史,人們會發現,種種對于中國早期話劇歷史——文明戲的描述,不論是資料占有的范圍,還是歷史認知的深度,我們至今仍無法超越歐陽予倩的著作《自我演戲以來》的有關論述。他的專著《予倩論劇》,以及長文《談幕表戲》《回憶春柳》《談文明戲》和收錄在《歐陽予倩戲劇論文集》中的解放后所寫的一系列戲劇論文,不僅顯示了他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對戲劇史研究的獨特視角,而且顯示了他對戲劇現象客觀、公正的理性思考。
中國話劇在創始之初并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人們只以“新劇”相稱,以區別傳統的舊劇。
在中國話劇史上,歐陽予倩的身份的確特殊:他是中國第一個新劇團體——春柳社的重要成員,20世紀的第一個10年,他在日本留學期間即參加了中國話劇的創史之作——《黑奴吁天錄》的演出,此外在日本期間,還演出過《鳴不平》《熱血》等新劇。1910年他從日本回國后,在上海組織“新劇同志會”“社會教育團”“春柳劇場”等新劇演出團體,輾轉上海、長沙、杭州等地,為萌芽期的中國話劇搖旗吶喊,沖鋒陷陣。然而自五四運動前后,歐陽予倩又與話劇漸漸疏離,開始投身中國傳統的戲曲,成為京劇名伶。在20世紀初,在大多數熱心創造中國現代戲劇——話劇的人們看來,話劇與戲曲在藝術品格上是不相雜糅的兩回事,可是,歐陽予倩卻以自己的戲劇才華,涉獵了兩大藝術門類——話劇與戲曲,這樣的人生經歷,無疑左右著他審視戲劇的視角,也影響著他關于戲劇現代性的價值判斷。
歷史的無法再現和無法復制的特點,也許正是人們對其進行不斷研究、反復論證,以期使它接近真實、漸趨還原的目的所在,但是研究和論證的關鍵,恰恰就在于歷史資料的搜集與發掘。當中國話劇尚處在萌芽之中的時候,歐陽予倩就已參與其中,并以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真實地記錄下了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國話劇運動,不但勾勒了這一源自西方的藝術形式在中國傳播、萌芽、生長的形貌,而且描繪了參與中國早期話劇活動的諸位戲劇前輩的主要生平、個性特征和藝術風格,特別是在人際關系、個人遭際的敘述中,透視了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戲劇界的基本面貌;同時,對早期話劇的演出形態、劇場特點、運作模式、劇目的主要情節,都做了既具有概括性又生動鮮明的描述,并從中反映了歐陽予倩自己對這些戲劇現象的基本態度和價值判定。
當第一個具有現代色彩的話劇團體——春柳社在日本東京建立之初,歐陽予倩就參與演出了《黑奴吁天錄》,在戲中扮演解爾培的兒子小喬治和舞隊里的一個舞女。這樣的經歷,使他對早期中國話劇的演出形態最有發言權,在《自我演戲以來》《回憶春柳》《談文明戲》等文中,歐陽予倩對春柳社演出的戲劇的特點,做了十分概括而有意義的描述,這對于我們認定春柳社的演出是中國話劇史的開篇非常重要。
歐陽予倩靠著回憶,為我們留下了《黑奴吁天錄》《熱血》《家庭恩怨記》《社會鐘》《運動力》等早期話劇的基本梗概,讓我們從中認識了當時話劇存在的一般形態,劇作所熱衷表現的主題思想,以及從中顯現的戲劇從業者的社會意識。
歐陽予倩關于中國早期話劇的論述是十分中肯的,他雖然曾經處身其中,但出于對戲劇的真誠和他為人的公正,他對當時話劇萌芽、滋生的基本形態的描述,特別是他運用白描的手法,對李息霜、陸鏡若、吳我尊、任天知、王鐘聲等人的個性特征和主要戲劇貢獻進行的描述,為后人具象化地了解中國早期話劇史,增添了豐富可感的內容。若不是歐陽予倩有心,為后人留下了關于他們的記錄,也許這些早期話劇活動家就與中國話劇史無緣了。
歐陽予倩對早期中國話劇的考評,是同時運用著兩個基本的尺度的:一是以現代戲劇的基本概念衡量這一新興的藝術門類的基本形態,從中發現它與傳統戲曲的根本性區別和自身的生長潛力;二是以戲劇的社會作用來衡量這一新的戲劇所具有的現實效力,從中強調戲劇應當具有社會思想性。
歐陽予倩主張要創造“真戲劇”,他從不否認戲劇具有宣傳作用,但是,他反對簡單化地處理戲劇與宣傳的關系,反對將戲劇當成社會思想的直接的傳輸工具。他強調戲劇應當重視觀眾的“德性的培養”,而“德性的培養”是與意識的審美本質密切相關的,如果藝術作品之中沒有了“美與力”,沒有了“美的精神”,那么也就不稱其為藝術了。作為藝術的戲劇,其價值應當就其藝術的特性而論,若超出了藝術的層面,去追求更直接的作用,更現實的功利,這是歐陽予倩所不贊同的。他重視藝術對人們情緒的感染和心智的啟迪。
二
歐陽予倩為何由一個新劇的創業者,轉而成為傳統戲曲的表演藝術家,迄今我們似乎還沒有發現比較詳細的論述,但是,卻可以從他的《自我演戲以來》,以及《我怎樣學會了演京戲》等文章中,約略可以揣度歐陽予倩由現代戲劇而傳統戲曲,繼而“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心理變化過程。
這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在中國早期話劇的發展中,也就是文明戲時期,時事新劇(所謂時裝新劇,實為傳統京劇的改良品種)與文明戲(話劇的原初樣式),在表現形式上并無大的分野,時事新劇中的道白成分逐漸增多,而一些文明戲中也夾雜著一些韻白甚至唱腔,這為歐陽予倩走向傳統戲曲表演,提供了比較現實的可行條件。
二是從事文明戲演出的人,大多數都未經歷過專業訓練,他們的戲劇知識無從談起,要獲得基本的舞臺藝術方法,就只能效法舊的舞臺藝術和傳統的表演技藝,他盡管從日本間接接受了歐洲演劇的分幕、布景的形式,但在編劇和表演方面,他承認他唯一的師傅還是中國戲曲。
三是歐陽予倩對藝術的形式美學和表演技巧的倚重,使他不愿讓自己的藝術實踐總是停留在粗疏、淺陋的階段,特別是他抱定獻身戲劇事業的決心,即使“挨一百個炸彈也不灰心”,而他所熱衷的文明戲,卻由于家庭劇的泛濫漸趨走向沒落,因此,這必然會促使他另謀出路,因此,在1912年以票友的身份演出了《宇宙鋒》之后,他便逐漸向更具形式美和技藝性的傳統戲曲靠攏。
但是,歐陽予倩投身戲曲藝術,絕非藝術思想的倒退。對于舊戲的封建思想傾向和僵化道德,他一直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識,他曾經為了生計編演過一些無甚社會意義的戲曲,對此一直存有內疚之意。而對那些不合現代人文精神和社會意識的戲劇,他始終有所警惕,對于傳統戲曲藝術中符合民族審美心理和欣賞習慣的因素,則主張勉力發揚,并進一步主張話劇應當學其所長。
歐陽予倩在戲曲領域的貢獻,主要體現在戲曲的革新與創作上。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戲曲藝術家,還是一位卓有成效的戲曲教育家。他深知戲曲藝術的發展離不開人才的培養,因此致力于戲曲教育的建設與發展。
為了培養新的戲曲人才,歐陽予倩多次創辦戲劇學校。1919年,他在南通創辦了“伶工學社”,自任社長,用新的方法培養戲曲人才。他破除舊的科班制度,擬定新的辦學宗旨,為戲曲藝術的革新與發展奠定了人才基礎。1929年,他在廣東創辦了戲劇研究所并附設戲劇學校和音樂學校,進一步推動了戲曲教育的發展。
抗戰時期,他應廣西省政府邀請,兩次來到桂林,在桂林創辦桂劇學校并親任校長;他借鑒話劇藝術的經驗,從事桂劇改革,提升藝人的社會地位;他多方籌資,克服困難,建設了廣西省立藝術館,在1944年組織了規模浩大的“西南劇展”。為培養戲劇人才、展示戲劇成就做出了重要貢獻。
在戲曲形式上,歐陽予倩也進行了大膽的創新。他嘗試將傳統戲曲與現代話劇相結合,創造出新的戲曲表演形式。例如,他與梅蘭芳先生南北呼應,創作時裝新戲,嘗試用京劇形式表現現代生活。他自導自演的《哀鴻淚》等時裝新戲,成為京劇現代戲在我國早期的創舉。此外,他還新編了《人面桃花》《潘金蓮》《木蘭從軍》《梁紅玉》等京劇劇目,對傳統戲曲進行了有益的補充和豐富。
歐陽予倩的戲曲作品,大多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戰斗性。他善于從現實生活中汲取素材,通過戲曲的形式反映人民的苦難和斗爭,歌頌英雄人物,批判反動統治。抗戰時期他編的話劇《青紗帳里》《越打越肥》《忠王李秀成》等,或反映抗日斗爭,或歌頌愛國英雄,不但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而且藝術手法新穎,深受觀眾喜愛。
新中國成立后,歐陽予倩擔任了中央戲劇學院院長等重要職務。他致力于戲劇教育的改革與發展,為新中國培養了大批高素質的戲劇專業人才。他寫信請毛澤東主席為學院題寫校名,并親自參與學院的教學和管理工作。他堅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教學方法,采用科學的方法教授學生,為中國戲劇藝術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歐陽予倩不僅是一位實踐家,還是一位理論家。他在戲曲理論與研究方面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長年筆耕不輟,留下了大量有關戲曲、話劇、電影、音樂和舞蹈等方面的理論著述和藝術創作。他在廣東主持戲劇研究所期間創辦的《戲劇》雜志,其中不僅發表了大量戲劇藝術理論論著,還連載了他的代表作《自我演戲以來》。這些論著不僅豐富了中國戲曲理論寶庫,還推動了戲曲理論研究向縱深發展。《自我演戲以來》在戲劇界影響甚廣,自連載之后多次再版。此外,他還著有《歐陽予倩劇作選》《一得余抄》《電影半路出家記》《唐代舞蹈》《話劇、新歌劇與中國戲劇藝術傳統》等著作,為戲曲理論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三
上海戲劇學院在戲劇教育與戲劇研究方面成就突出,趙驥教授作為其中一員,以其深厚的學術功底和獨到的研究視角,為中國話劇史學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在早期話劇史、話劇文獻以及話劇與社會生活之間的復雜關系研究方面,考證細致,論證清晰,孜孜矻矻,不斷精進,建樹頗多。其代表作《話劇與上海市民社會》《上海都市與文明戲的變遷》等不僅對特定歷史時期話劇發展進行了深入剖析,而且對于當時社會風貌、文化生態以及市民生活狀態進行了全面考察。
此外,趙驥教授還校勘、輯錄、匯編了眾多早期話劇文獻資料,這些工作對于話劇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他校勘的文獻包括《新劇史》《新劇考》《初期職業話劇史料》《新劇考證百出》等民國早期戲劇文獻,以及《菊部珍聞》《中國之優伶》《朱雙云文集》和《戲雜志》等珍貴資料。他還編纂出版了七卷本的《民國話劇史料匯編》和十一卷本的《民國稀見話劇文獻匯編及研究》等戲劇文獻資料,為話劇史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史料來源。
趙驥教授認為,話劇文獻是話劇史研究的重要基礎,只有通過對文獻的深入解讀和分析,才能揭示出話劇發展的內在規律和特點。這些工作不僅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史料資源,還極大地推動了早期話劇史研究的深入發展。
在戲劇研究領域,他提出了諸多具有創新性和前瞻性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僅深化了我們對早期話劇史的認識,還為未來的戲劇研究開辟了新的方向。
在趙驥教授的著作中,文明戲作為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得到了充分的關注和深入的探討。他認為,文明戲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商業性和非藝術性的批評,但其在嬗變、發展的歷史過程中部分吸納了西方現代戲劇理論的思想,進而演化成為極富中國特色的通俗話劇。這種通俗話劇長期活躍在以上海為區域中心的市民社會之中,是中國現代話劇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中國現代話劇史產生了深遠影響。趙驥教授通過對文明戲歷史地位與價值的重新評價,為我們重新認識這段歷史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趙驥教授在其著作中始終關注話劇與社會生活之間的互動關系。他認為,話劇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其產生、發展和演變都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文化生態以及市民生活狀態密切相關。特別是《話劇與上海市民社會》一書中,他深入探討了話劇與社會生活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他通過對話劇文本、演出形式、觀眾反應等多方面的考察,揭示了話劇如何反映并影響社會生活的深層次問題。在《上海都市與文明戲的變遷》一書中,他對文明戲的歷史地位與價值進行了重新評價,揭示了其在中國現代話劇史中的重要地位和影響,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參考。這種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話劇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社會功能,還能為現代社會中戲劇藝術的發展提供有益的借鑒。他通過對話劇文本、演出形式、觀眾反應等多方面的考察,深入揭示了話劇如何反映并影響社會生活的問題。這一研究視角不僅為我們理解早期話劇史提供了新的思路,也為后來的戲劇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趙驥教授的貢獻不僅體現在學術領域,更體現在他對戲劇事業的熱愛和執著追求上。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詮釋了一個戲劇學者應有的責任和擔當,為中國戲劇事業的發展貢獻了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文獻是歷史的重要證據,這本歐陽予倩的早期戲劇論集,集納了一批很有歷史價值和研究意義的文章,趙驥教授似乎在告誡人們,這些珍貴的文獻值得保存,它們不應該因時間流逝而被忽視,被遺忘,他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資料收集的便利,讓人們基于對更全面的文獻資料的掌握,進行更深入的分析、論證,從而推動中國話劇研究的持續發展,促進學科體系的不斷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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