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妨從杜甫的詩中，選出以下詩句，作為杜甫的三幅“自畫像”：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壯游》）

兵戈與關塞，此日意無窮。（《九日登梓州城》）

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畫”出了杜甫的性格和喜好；“兵戈與關塞，此日意無窮”，“畫”出了杜甫憂國憂民、思鄉懷遠的形象；“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畫”出了杜甫歸隱田園、悠然自適的形象。把這三幅“自畫像”結合起來，就大體上構成了相對完整的杜甫的形象。

下面對這三幅“自畫像”略加解釋。

第一幅“自畫像”——“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

“性豪”，指性格豪放、豪爽、豪邁。可以說，杜甫性格中比較突出的一個特征，就是這個“豪”字。“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詩中的豪情撲面而來；“……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贈衛八處士》）故友重逢的喜悅和又要分離的不舍，盡在豪飲中；“……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歲暮》）無路請纓的無奈之中，自有一股豪氣在。

再說“業嗜酒”。“業”，已經，原本。杜甫詩云：“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水檻遣心二首》其二）“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可惜》）“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三）“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絕句漫興九首》其八）杜甫對酒的喜愛之情可謂溢于言表。杜甫平生有兩大愛好，一個是詩，另一個就是酒。杜甫在詩中，也常常把二者相提并論。

至于“嫉惡懷剛腸”，杜詩中也有不少例句，例如：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麗人行》）這是憎恨奸相楊國忠；

“誰云遺毒螫，已是沃腥臊。”（《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這是憎恨安史叛軍；

“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釋悶》）這是憎恨專權宦官李輔國之流；

“當令豪奪吏，自此無顏色。必若救瘡痍，先應去蝥賊。”（《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這是憎恨如狼似虎的官吏。

杜甫有一首詩叫做《義鶻行》，寫的是一只義隼為蒼鷹報仇的奇聞。詩的大意是：一條白蛇吞噬了鷹巢的雛鷹，雄鷹敵不過白蛇，便搬來了救兵——一只隼。這只隼戰斗力驚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白蛇干掉了。詩人極力稱贊這只義隼：“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

杜甫寫這首詩的動機，是“用激壯士肝”。詩寫得慷慨激昂，痛快淋漓，確實有“激壯士肝”的效果。我們根據這首詩，也不難看出詩人自己的“嫉惡懷剛腸”的性格。

第二幅“自畫像”——“兵戈與關塞，此日意無窮。”

杜甫的后半生，處于動蕩不安的時代，耳聞目睹了征討南詔、安史之亂、吐蕃侵犯、藩鎮割據、徐知道之亂、臧玠之亂等歷史事件。尤其是安史之亂，導致唐朝由盛轉衰，大量人口死于戰亂，茍全性命的黎民，也因為官府誅求無度，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憂國憂民就成了杜甫詩歌的基本主題。杜甫的詩中，兵戈、干戈、鼓鼙、烽火、煙塵、鼓角、戎馬、戰伐、甲兵、兵革等詞匯頻繁出現，就是當時的社會現實的客觀反映。例如：

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恨別》）

江水流城郭，春風入鼓鼙。（《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一）

煙塵犯雪嶺，鼓角動江城。（《歲暮》）

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

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閣夜》）

十年戎馬暗萬國，異域賓客老孤城。（《愁》）

史書中記載的史實，往往缺乏細節的描述，比較干癟、空洞。而杜甫的詩，對有關史實的描述具體而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有的史實，史書并無記載，由于杜詩的記述，才沒有湮沒。如作于云安的《三絕句》，俱是駭人聽聞的實錄，其中“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兩起事件，史書上無記載，此詩可補史書之缺。杜詩被譽為“詩史”，這是對杜甫的現實主義創作的高度評價。

“關塞”，指杜甫漂泊異鄉，京師和故鄉關塞阻隔，遙不可及，親屬天各一方，無緣相會。思鄉懷遠也是杜甫詩歌的重要主題之一，如《月夜憶舍弟》，就是表現這一主題的名篇，詩云：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其它如《恨別》《秋盡》《旅夜書懷》《十二月一日三首》《晝夢》，等等，都是此類作品中的名作。

第三幅“自畫像”——“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

成都杜甫草堂一景

如果說杜甫曾經對入仕充滿了渴望和向往，那么他對做一名隱士，同樣是充滿了渴望和向往。杜甫未入仕以前，做官的愿望是非常強烈的，隱居的愿望則處于蟄伏狀態。華州棄官以后，他隱居的愿望開始占上風。雖然杜甫有時候也說“尚想趨朝廷，毫發裨社稷”、“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但總的來看，他入仕的想法越來越淡。杜甫在詩中說：“我生性放誕，雅欲逃自然。嗜酒愛風竹，卜居必林泉。……”（《寄題江外草堂》）他的《屏跡三首》，不妨看成是一篇“《歸去來兮辭》”。

杜甫并不是總在憂國憂民，他也是一個懂生活的人。看他的《江村》，寫得多么悠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看他的《進艇》，寫得多么浪漫：

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

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飛蛺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

茗飲蔗漿攜所有，瓷罌無謝玉為缸。

看他的《南鄰》，寫得多么愜意：

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不全貧。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

杜甫雖然不以田園詩人著稱，但是他寓居成都、夔州時期寫的田園詩，數量也比較可觀。尤其是寓居成都時期，是田園詩的高產期。這一時期的田園詩，如《堂成》《為農》《有客》《田舍》《野老》《村夜》《客至》《遣意二首》《漫成二首》《春水》《江亭》《早起》《落日》《獨酌》《徐步》《寒食》《高楠》《過南鄰朱山人水亭》，等等，不勝枚舉。杜甫的田園詩，底蘊深厚，韻味十足，整體質量很高，差不多每一首都值得一讀。

當然，以上所談的三幅“自畫像”，不可能面面俱到，僅憑摘自杜詩的六句詩，是不足以概括杜甫的全貌的。其實這也是廢話，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