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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焄︱讀《漢魏六朝小說選》札記
古典文學出版社在1955年底出版了一本徐震堮編注的《漢魏六朝小說選》,全書篇幅并不算大,卻采摭了十多部不同類型的作品,力求呈現唐以前小說創作的整體風貌。雖說只是提供給一般讀者瀏覽的普及讀物,只能做大致的介紹和簡略的注釋,可編注者為此還是頗費心力,盡可能融入個人的研究心得。《前言》中特別提到,“就整部書來說,最有現實意義的,當然要推《世說新語》,雖然都是零碎片段的記載,可是漢末到東晉逐漸形成的士族階級,也就是當時主要的統治階級的生活思想,全部展開在讀者的面前,讀這樣一部書,比之讀一部歷史更能深入了解那一個時代的真實面貌”,所以在編選取舍方面,“主要的來源是《世說新語》”,“《世說新語》選得獨多,無論從作品的意義說,或從文字的雋潔說,在漢魏六朝中是應當首屈一指的”,對此書的偏愛推崇溢于言表。
他在《校箋·前言》中還回顧了多年來的研究歷程,說起“此校箋稿乃是二十余前的札記,當時讀這部書,頗多不易通曉之處,曾取《后漢書》《三國志》《晉書》互相參校,遇有異同,就寫在書眉上”。據此尋繹追溯,所說的“札記”當指他早年發表的一篇《世說新語札記》(載1948年《浙江學報》第二卷第二期),其主旨雖然僅在于“取諸史比勘,疏記異同”,尚未臻于細密周備,但也已略引端緒,堪稱大輅椎輪。而從最初草創的《世說新語札記》發展到稍具雛形的《漢魏六朝小說選》,以至最終修繕完備的《世說新語校箋》,前后歷時已逾三十載,足見他于此書寢饋極深而孜矻不懈了。
稍事比勘《札記》《小說選》和《校箋》的相關部分,不難看出徐震堮旁搜遠紹、精益求精的努力。比如《世說新語·文學》篇中有一則,述及西晉文士左思的《三都賦》起初不為世人所重,乃懇請名士皇甫謐為其撰序揄揚,終使先前的批評者另眼相待,“莫不斂衽贊述焉”。此賦在當時備受推重,非但有皇甫謐鼓吹稱賞,更有張載、劉逵為其分別作注,爾后衛權還撰有《略解》,甚至出現“洛陽紙貴”的盛況。梁代昭明太子蕭統在編定《文選》時,已經將左思的《三都賦》和皇甫謐的《三都賦序》悉數收入。唐初纂修《晉書》,也提到“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晉書·文苑·左思傳》)。稍后李善在注釋《文選》時則強調因為張、劉二家曾為此賦撰注,“自是之后,漸行于俗也”,還迻錄劉氏舊注以供參考。
徐震堮《世說新語札記》然而,梁代劉孝標在為《世說》作注時,卻對其真偽表示懷疑,認為左思與皇甫謐等無由交接過從,而劉逵、衛權等則早已去世,所謂的序和注都出于左思自撰,“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也”。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一時難以遽斷。清人嚴可均就對劉孝標的質疑不以為然,堅持認為“皇甫高名,一經品題,聲價十倍”,至于劉逵、衛權兩人雖然早逝,“何不可為思賦序、注?況劉、衛后進,名出皇甫下遠甚,何必假其名姓?今皇甫序、劉注在《文選》,劉序、衛序在《晉書》,皆非茍作”(《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一百四十六《思別傳》案語),仍然依從《文選》和《晉書》的說法。
《漢魏六朝小說選》也采錄了此篇,徐震堮根據《晉書》所述當時陸機聽說左思擬撰《三都賦》,便在給其弟陸云的信中予以譏諷嘲笑的記載,推斷“陸機入洛在晉武帝太康之末,那時賦尚未成,而皇甫謐早在太康三年死去。所以劉孝標注以為序是左思自己做的,假托時人姓名,來抬高自己文章的聲價”,通過對相關事件先后順序的排比分析,發現了唐修《晉書》中的自相齟齬,難以自圓其說。其實《世說新語札記》里已經有一則提到,“二陸入洛,在太康之末,賦尚未成?;矢κ堪沧溆谔等辏材転樗假x作序,孝標之言,蓋得其實”。他在編選注釋時所加的那則按語,無疑就源于先前對史料所做的爬梳鉤稽。而到了《世說新語校箋》中,他根據劉孝標注引《思別傳》所述齊王司馬冏曾邀請左思出任記室參軍,而左思并未接受,“時為《三都賦》未成也”,又提供了一項新的佐證,“二陸入洛,在太康之末,齊王冏誅趙王倫入洛,更在其后,其時賦尚未成”,更進一步證明劉孝標的猜測也許更加確切可據。
類似的例子并非絕無僅有。另如《世說新語·自新》篇載有西晉名臣周處年少時欺凌百姓,其后受到陸云的諄諄教誨而幡然悔悟,最終改過自新的故事。文中說周處“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世說新語札記》對此并未深究,《漢魏六朝小說選》則補充說:“‘邅跡’的意義不詳。《晉書·周處傳》作‘白額虎’。”一方面揭示其他文獻中的不同記載,另一方面則坦言對其語意尚未明了。而《世說新語校箋》則依據劉孝標注引《孔氏志怪》中所說的“義興有邪足虎”,指出“‘邅跡’之義,當即注引《孔氏志怪》所云‘邪足’也”。其意應與“斜足”相類,即指跛足而已,歷來積疑未泮的困惑終告渙然冰釋。
后來的研究者,也由此獲得啟發,張永言主編的《世說新語辭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張萬起編纂的《世說新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3年)等,都依據《校箋》中的考釋來解說“邅跡虎”。就在同一條中又提到,周處后來“乃自吳尋二陸”。徐震堮在《世說新語札記》中已經發現,“《晉書》本傳,‘自吳’作‘入吳’”;《漢魏六朝小說選》也提醒讀者,“自吳,《晉書·周處傳》作‘入吳’”。兩者雖然只有一字之差,意思卻大有出入??上诳夹.愅蟛]有隨即判定是非,想必是因為缺乏確鑿無疑的證據,才不得不采取多聞闕疑的態度。直至《世說新語校箋》才予以補正道:“‘自吳’,影宋本及沈校本并作‘入吳’,是?!稌x書》本傳同?!蓖ㄟ^參校其他善本,終于確定通行本《世說新語》存在傳寫訛誤,此處當以《晉書》所載為是。此類細微的考訂增補看似無關宏旨,卻恰恰顯示出作者的嚴謹不茍和持之以恒。
除了《世說新語》這一部分可謂承傳有自以外,《漢魏六朝小說選》的其他部分也時有精彩的發明。
比如《列異傳》中的“宗定伯”一則,講述宗氏夜行遇鬼,在騙取對方信任后將其帶至集市,待鬼化為羊后,賣之乃去。這個故事在后世流傳極廣,《法苑珠林》《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都有過征引,文中述及鬼在半途曾向宗氏提議“步行太亟,可共迭相擔也”,“太亟”或又作“太遲”。相較之下,“太亟”稍顯費解,似不如“太遲”來得文從字順。然而徐震堮在選錄時仍以“太亟”為是,且要言不煩地注明“亟,疲乏”。此處的“亟”其實是“極”(“極”)的省寫,徐氏稍后撰有《〈世說新語〉里的晉宋口語釋義》(載《華東師大學報》1957年第三期),依據《世說新語》中出現的多處用例,列有“極”這一條目,釋為“疲極也”,并引申說“體中小不適,亦曰‘小極’”,正可和《小說選》里的那條注釋彼此參看。
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不怕鬼的故事》倘若不明就里,有時便不免郢書燕說了。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曾經遵照“最高指示”編選過一本《不怕鬼的故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意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這則“宗定伯捉鬼”(該書依據其他文獻改為“宋定伯”)便位列所收各篇之首。時任文學研究所所長的何其芳在為該書作序時還撮述過故事梗概,但其中僅稱“鬼建議兩人輪流背著走”,對“太亟”一語的具體所指則避而不談。考慮到此書取材均為文言,普通讀者難以理解,不久之后就由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任職的張友鸞將其改編為白話本《不怕鬼的故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他在《譯寫說明》中聲稱:“本書譯寫文字,力求淺顯明白,以能表達原文的精神為主,忠實于原文,但并不完全采用直譯的方法?!蹦蔷洹安叫刑健北蛔g為“步行又慢又累”,看來也并未完全理解“亟”字的確切含義?!恫慌鹿淼墓适隆凡粩嘀赜?,還陸續衍生出各類翻印本、改編本、連環畫,甚至英譯本、俄譯本等,在此處也都陳陳相因,以訛傳訛。至于后出的一些選本如沈偉方、夏啟良編選的《漢魏六朝小說選》(中州書畫社,1982年),更是牽強附會地將此釋為“太急,趕得慌”,全然不顧上下文義捍格難通。好在專精俗語詞考釋的郭在貽在《訓詁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中深入討論過這則故事,借助更多的用例來說明,“此亟字當為極的省借,極是漢魏六朝時期習見的俗語詞,有疲憊之意”,原文是說“步行太疲勞”,“共迭相擔正是解除疲勞的一種辦法”(見該書第九章《訓詁學的新領域——漢魏六朝以來方俗語詞的研究》),足以驗證徐氏當初所作的注釋精確無誤。
近現代以來出現的數種《世說新語》校注本各擅勝場,徐震堮的《世說新語校箋》獨以語詞箋釋見長。他在《前言》中就鄭重提及:“除了它的歷史價值和文學價值之外,本書還保存了一部分當時士大夫中間的口語,為歷來辭書所沒有著錄的,可供研究漢語變遷史者爬梳探索。”上述那篇《〈世說新語〉里的晉宋口語釋義》就是他辛勤考索的初步成果,此后經過反復潤飾刪訂,改題為《〈世說新語〉詞語簡釋》,附于《〈世說新語〉簡論》一文后,再次發表于《中華文史論叢》1979年第四輯;最終又經過細致的斟酌損益,才作為附錄收入《世說新語校箋》。他對“太亟”一詞所作的確切詮釋,想來正得益于長期以來反復涵詠、仔細推敲《世說新語》等書中所含的大量俗語詞。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從《漢魏六朝小說選》中還可以發現不少相似的例證,如《靈鬼志》“嵇中散”一則注釋稱:“魏晉人自稱‘身’,等于說‘我’?!薄队拿麂洝贰皠⒊咳钫亍币粍t注釋稱:“捉,拿。晉宋人的口語?!蓖瑫笆娑Y”一則注釋稱:“‘為’作‘還是’解,是晉宋人常語?!薄独m齊諧記》“陽羨書生”一則注釋稱:“仍,晉宋人常作‘因’字用?!薄囤は橛洝贰瓣愋氵h”一則注釋稱:“嫗,老婦人的通稱。但六朝人常用來稱年輕的女人?!敝T如此類,不一而足,大多可以和《〈世說新語〉詞語簡釋》中的相關條目互相參證。至于見諸《世說新語》的大量俗語詞,他晚年潛心結撰的《世說新語校箋》和《〈世說新語〉詞語簡釋》毋庸贅言自然是后出轉精的集成之作,可《漢魏六朝小說選》中的某些注釋,也同樣可資借鑒參酌。比如《排調》篇“桓大司馬乘雪欲獵”一則述及劉惔見到桓溫“裝束單急”,便問道:“老賊持此欲何作?”“老賊”一詞在《校箋》里并無詮說,《詞語簡釋》也未予立目,《小說選》則注明:“老賊,朋友之間的戲稱,不是辱罵?!睂ψx者準確領會文意仍然大有裨益。
《漢魏六朝小說選》在選錄時有明確的時間斷限,可徐震堮在介紹評議之際并未拘囿于此,而是盡量前后勾連,引導讀者拓寬視野。
有時為追索覆按某些故事的源頭提供重要線索,如《啟顏錄》“晏嬰”一則有按語云:“這一個故事全取《晏子春秋》內篇雜下第九第十兩節,略加刪節,連綴成文。”他在《前言》里介紹過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對早期小說內容所作的推測,“諸書大抵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似史而悠繆者也”(見該書第一篇《史家對小說之著錄及論述》),由此也可以得到部分印證。
有時則概述某些故事在后世的遞嬗演變,如《幽明錄》“焦湖廟?!币粍t有按語稱:“這一篇故事雖短,卻是后來許多同性質故事的來源。最著名的如唐沈既濟的《枕中記》,明代大戲曲家湯顯祖又把它演為《邯鄲記》傳奇。此外如唐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太平廣記》所引的《櫻桃青衣》,一直到《聊齋志異》的《續黃粱》,都是同一題材的故事。”足見他在《前言》中所強調的“這些作品,它的思想和故事內容,千余年來,已經融化在詩、詞、歌、賦、小說、戲曲中間,成為中國文學遺產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后來的作家或用它的情節,或用它的詞句,我們不知道這些作品,就不可能徹底了解后來的諸多文學作品”,絕不是毫無憑據的敷衍夸飾。
徐震堮《夢松風閣詩文集》而有些簡介說明或許還和他當時的研究興趣密切相關,比如《搜神記》“韓憑夫婦”一則的按語說:“這故事在民間是不斷地在發展著的,敦煌寫本中有一篇《韓朋賦》,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作品,比《搜神記》所記更曲折生動,文辭也更加美麗?!边€有《幽明錄》“舒禮”一則的按語稱:“這一篇里出現了類似地獄的描寫,關于這一類的敘述,《冥祥記》的‘趙泰’一則最為詳細(《幽明錄》也記載),是中國小說采取佛經中地獄變相作為題材的最早的例子?!碧岬降摹岸鼗蛯懕尽俄n朋賦》”“地獄變相”等都是近現代以來學界日漸重視的俗文學研究資料。徐震堮在這方面想必早就有所關注,并已經嘗試著做一些深入探究。因而兩三年之后,由王重民、王慶菽、向達、周一良、啟功、曾毅公等人合編的《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才問世不久,他就率先發表《〈敦煌變文集〉校記補正》(載《華東師大學報》1958年第一期)和《〈敦煌變文集〉校記再補》(載《華東師大學報》1958年第二期),其中便包括對《韓朋賦》和《地獄變文》這兩篇文字校錄的商榷補正。
《教師們的思想改造》徐震堮在1952年初曾奉命進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接受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在事后所寫的《批判我的超階級、超政治思想》(載1952年4月18日《解放日報》,又收入《教師們的思想改造》,華東人民出版社,1952年)一文中自我檢討道,“我在解放前,一向自以為超政治、超階級,不但對政治不發生興趣,就是與政治有關的人物,也很少交往,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黨團或政治活動,教了一輩子書,不問外事,上課也很少說題外的話”,而通過兩個多月持續不斷的學習,包括“閱讀文件、聽大報告、班報告、漫談、討論、批評與自我批評”,終于使他“深深認識了自己思想作風上的許多病根,深深認識自己有改造的必要”。
這番自覺反省在隨后編注的《漢魏六朝小說選》里也偶有體現,比如在《世說新語》“王子猷作桓沖騎兵參軍”一則后他曾評議說:“這一段事情最可以見出晉人崇尚清談,以不問世事為高的風氣。做了官,不知道自己的官該管些什么事,甚至連自己的官名是什么也不知道。等到上司問到的時候,靠言談便捷,用幾句俏皮話對付過去。這樣的事情當時不但不以為奇,而且傳為美談。政事的腐敗也就可想而知了。”魏晉名士素以不理政事、超然俗務為尚,歷來都令人神往稱羨。而原本同樣自覺疏離于政治的徐震堮卻對這樣的表現批評甚嚴,其中或許也隱含著幾分“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的意味,足見思想改造工作頗具成效。
徐震堮詞稿手跡可是,這樣一份“忍不住的關懷”一旦從故紙堆里轉移到現實之中,有時候就難免因言賈禍,引火燒身。徐氏晚年弟子劉永翔在《徐言》(收入《蓬山舟影》,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2004年)中提到過他在此后僥幸脫險的遭遇:“1960年開政協知識分子座談會時,他對當時舉行教師批判會,事先不讓被批判對象知道,組織好了‘火力’,到時突然襲擊的做法提出了異議……未戴上‘右派’帽子只因為反右活動已過之故?!碑斎唬陔S后接二連三的歷次運動中,他最終還是未能幸免于難。書生意氣十足的徐震堮對這樣的結果恐怕也始料未及,當他日后重溫《世說新語·品藻》篇中殷浩的那句名言“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時,不知又當作何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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