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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38年:西夏李元昊為什么非要稱帝?

2024-11-20 20:5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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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38年,大宋寶元元年,大遼重熙七年,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元年。

這西夏的年號怎么這么長?“天授禮法延祚”?六個字?對,這是中國歷史上最長的年號。過去我們節目開頭,只提大宋和大遼的年號,今年為什么要提西夏呢?因為就在這一年,西夏的李元昊稱帝了。

其實這事也不算突然。過去幾年,李元昊一直在為稱帝做準備。就拿年號的事兒來說:按說,西夏是向宋朝稱臣的,那就應該用宋朝的年號。但是六年前,大宋改元明道,西夏就說,喲喲喲,抱歉哈,這個我不能用,因為“明道”里頭有一個“明”字,我們老國王名字是李德明啊,我們得避諱,不好意思了哈,“明道”我們就改叫“顯道”。一個明,一個顯,差不多、差不多。再過兩年,李元昊連這種表面功夫也懶得做了,干脆把年號從“顯道”又改成了“廣運”,這是公開地放棄了大宋年號。在那個時代,這叫“不奉正朔”,跟造反也差不多。

李元昊正式稱帝,是1038年10月11日的事兒。他把首都定在興慶府,也就是今天的寧夏銀川,國號定為大夏國,自稱叫“世祖始文英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同時,把自己的爺爺李繼遷封為太祖皇帝,父親李德明封為太宗皇帝。從這開始,西夏的皇帝傳了整整十代,一直到公元1227年被蒙古征服。你算算,接近二百年的歷史啊,比北宋還長。

那西夏稱帝,對于當時東亞的政治舞臺的影響是什么呢?

北邊大遼的心態是比較復雜的。一方面,西夏是大遼刻意扶持的、制衡大宋的一枚棋子。所以,西夏最好是能隨時給大宋制造點兒麻煩。但是,如果西夏稱帝建國了,那就等于也不把大遼這個大哥放在眼里了,這又有點失控。所以,在大遼看來,弄成現在這個局面,有點養虎為患的意思。

而大宋這邊呢?本來大宋對西夏的訴求比較簡單:你只要表面還認我這個宋朝皇帝就行。除此之外,你愛干嘛干嘛,我不管。為了做到這一點,封官、給錢,都行,我不要里子,只要面子。而現在好了,李元昊正式把皇帝招牌亮出來了。大宋這邊馬上就有點進退失據:打吧,大宋朝已經三十多年沒打過仗了,打不打得過心里也沒底兒;不打吧,冒出來這么個公然的叛逆,總不能裝傻當看不見吧?

到了下一年,1039年,李元昊居然把這個難題送到了大宋的眼皮子底下。他派人送來一封信,要求宋朝對他這個皇帝給予承認。這把大宋君臣為難的。朝堂上的意見就分成了兩派。鷹派大臣,比如樞密院的官員王德用、陳執中,主張把西夏的使者殺了,撕破臉打仗得了。鴿派大臣當然也有,主張不斬來使。還有的大臣出餿主意,說干脆咱把使者住的旅館弄塌,把他們壓死,這事不就沒有了嗎?最后,大宋選擇的處理方式很有意思:把西夏使者送回邊境,你寫來的信、送來的禮一并奉還。你當皇帝這事兒,你說我不承認也行,你說我沒看見也行。當然,這種把頭埋在沙子里的鴕鳥政策,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到了后年,1040年,宋夏戰爭還是爆發了。那是后話,咱們暫且不表。

你看,宋遼兩家的這種反應,都是人之常情,好理解。整件事兒里面,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西夏的李元昊,明知道自己先前稱臣的大哥,大遼和宋,肯定會不高興,為什么一定要稱帝呢?關起門來當大王不好嗎?作為關鍵第三方,能在大宋和大遼之間上下其手、左右逢源不香嗎?現在你一旦豎起大旗要當真皇帝,對內的權力沒變化,對外的風險可是大大增加了。和大宋、大遼同時翻臉的后果,你承受得了嗎?這才是整個事件里最有趣的部分。

好,那1038年,我們就站到李元昊的角度來看看,他為什么非要做這件事?以及,他究竟做成了沒有?

元昊稱帝

李元昊為什么要稱帝呢?

最簡單的一個理解,當然就是因為個人野心。話說李元昊剛剛接他父親的班的時候,當時西夏只是大宋的一個藩屬國,他就敢對大宋使臣發飆。先是不愿意出來迎接,然后是不愿意下跪接大宋皇帝的詔書,迫不得已下跪了,起來就公開說,唉!我們西夏的先王們哪,真是犯下大錯啊。我們國家這么強盛,為什么要給其他人當臣子呢?你想,這話聽在大宋使臣耳朵里,是不是有點狂得沒邊了?是的,李元昊個性比較強悍,不甘于人下,這當然是他稱帝的重要的原因。

但是你想兩點:

第一,西夏的國主們,有個人野心的,又不止是李元昊一個人。他爺爺李繼遷,就親口說,我現在這點地盤,就是進取基地而已。我將來是要成霸業的。李元昊的爸爸李德明,表面上對大宋非常恭順,但實際上在國內用的器物儀仗,都是皇帝級別的。有一次,那還是宋真宗在位的時候,李德明就對大宋說,我國內遇到饑荒了,能不能請朝廷支援我一些糧食。當時大宋的宰相還是王旦。王旦就說,可以啊,沒問題,糧食我給你準備好了,你來開封取一下唄?李德明就說,哎呀呀,大宋朝廷有高人啊,我才不去呢。你看看,李德明臣服大宋,那只是表面文章,實際上是怎么回事,雙方心里都清楚得很。所以,問題不在于李元昊是不是有野心,他們家每代人都有野心,而是這個野心為什么現在要以公開稱帝的方式表現出來。

第二,做皇帝這事兒,可不止是有好處,還有代價啊。設身處地地替李元昊算算賬,你會發現,好處暫時看不到,而代價卻是巨大的。

首先,大宋朝原來每年會給西夏的各種賞賜,肯定就沒有了。這個時候,大宋給西夏的,雖然不像是給大遼的明碼標價的歲幣,但也是動不動就給錢、給物、給好處,史不絕書啊。有一次,李元昊就勸他爹李德明要當皇帝,李德明說,這事兒干不得。我們黨項人30年吃好的穿好的,多虧了大宋天子大方啊。李元昊說,我們這些游牧民族,本來就應該放牛馬、穿皮草,要那些綾羅綢緞干什么?你聽聽這段對話:他們父子倆其實說兩岔了。李德明講的是整個民族的現實利益。李元昊講的是個人的消費偏好。你李元昊要當皇帝,你個人可以選擇不穿綾羅綢緞,但是整體利益受到巨大損失,這是肯定的事兒。

還有一筆賬。西夏是靠什么立國的?別看他有銀川平原、塞上江南,能產糧食,但西夏整體上還是靠貿易立國。他能賣給大宋的,有馬,有鹽,這都是非常掙錢的買賣。最重要的是,西夏控制了河西走廊這條商路,所以有人開玩笑說,西夏就是那個時代開高速公路收費站的。好了,如果你要當皇帝,和大宋大遼翻臉打仗,那貿易肯定就大受影響,那你的國家財政怎么支撐呢?這還不算一旦開戰之后,必然會發生的浩大的軍費開支。

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們就有點明白了,李元昊執意要稱帝,恐怕不僅是個人野心爆發的結果,再大的野心在現實的利益損失面前,也是很容易冷靜下來的。那么想必,在野心的背后,李元昊應該還有更深的利弊考量,他還有其他不得已的因素?

過去,站在中原王朝的立場上,往往是不思考這些問題的。因為他們覺得,蠻夷嘛,反正兇悍成性,搞出什么反常的舉動都不奇怪。但是,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知道,所有人的行為的底層邏輯都一樣,都是趨利避害。那李元昊看到的稱帝的好處是什么呢?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原始文獻非常少,其中最重要的,應該就是李元昊寫給大宋皇帝的那封信。信的內容,無非就是說,我為什么要當皇帝,一二三四列了很多理由,你大宋皇帝就理解理解我唄,成全了我就算了唄?其中有一句很有意思。他說,我身邊也有很多小兄弟,什么吐蕃、塔塔、張掖、交河,他們都很崇拜我。我要是稱個王呢,他們就表示不高興。但我要是稱個皇帝呢,他們就表示愿意服從我的領導了。他們聚在一起啊,旗幡招展,人山人海,都愿意在我們那一小塊地方,建一個帝國啊。

這段文字里面,當然有李元昊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因素,但是,我們也可以從中體察到李元昊真正的處境。簡單說就是:如果他不能建立一個帝國,也許就無法再摁住西夏領土上的這些部落了。這很可能是李元昊稱帝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就牽涉到對西夏這個地方的理解了。西夏最早的發源地,是在陜北,大致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延安北邊,那個地方是黃土高原。在唐代的時候,因為黨項人立下了功勞,唐朝皇帝把這片地方封給了黨項人。

你可能會說,不對啊,西夏的主要地方不是在今天的寧夏嗎?前面也說了啊,它定都在今天的銀川啊。對,但是那塊地方原來叫靈州。那是到宋朝時候,西夏才拿下的地方。你看,從陜北到寧夏,西夏這是往西發展了一大塊地方了。

后來繼續往西。就在2年前,西夏還拿下了整個河西走廊,什么金張掖、銀武威,乃至酒泉、敦煌,都歸了西夏了。

西夏的武力確實很厲害,一路攻城略地,但是也帶來了一個問題,就是這一大塊地方,民族構成實在是太復雜了。

本來,河西走廊這塊地方,中原王朝從漢武帝的時候就開始經營,那個時候命名的張掖、武威、酒泉、敦煌,直到現在還在用。在大唐盛世的時候,這也不是問題,這一大片都是中原王朝的領土。但是到了安史之亂,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公元755年爆發的安史之亂,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轉捩點。它最重要的后果,不僅是大唐帝國本身的衰落,而且還是大唐盛世時候中國北方和西北方向的領土,碎成了一地,成了此后幾百年很多地緣政治問題的源頭。

就拿現在西夏統治的這一大片地方來說,大唐衰落了,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真空。從公元8世紀開始,吐蕃人、回鶻人、黨項人,別忘了,還有漢人,在這個舞臺上來來去去,各種勢力在這里漲漲落落。

復雜到什么程度?我們就拿敦煌這一小塊地方舉個例子。敦煌,當時叫沙州,本來屬于大唐的河西節度使管。安史之亂一爆發,得了,什么河西節度使,別在邊疆守著了,把兵將調到內地去平亂吧。于是,留下一個空白,吐蕃人就從青藏高原上下來占領了這塊地方。吐蕃統治了60多年后,一個沙州當地的豪族,漢人張議潮又造了吐蕃人的反,掌握了敦煌這片地方。漢人嘛,當然說我還是大唐的子民,所以這個地方,又成了大唐的一個地方政權,叫歸義軍。但實際上你懂的,衰落的大唐其實也管不到這里。這個階段的歸義軍,情況很不穩定,強盛過,也衰落過,獨立建過國,也當過回鶻人的附庸。等到唐朝之后的五代,歸義軍在漢人手里也發生了政權轉移,張家不行了,又被曹家替代。那這個曹家是漢人嗎?不一定。有史學家認為,他們其實是粟特人,那是一個活躍在絲綢之路上,以經商聞名歐亞大陸的民族。最后,就在前兩年,又被西夏吞并。

你看看,僅僅是敦煌這一個地方,就這么亂。我不是讓你記住這個過程,而是讓你感受一下:這個地方的矛盾有多復雜。黨項人自己,就至少有八個部落。還有吐蕃人、回鶻人也是分成很多小部落的,各自的利益和立場都不一致。而且別忘了,這里面還有大量的漢人。

那西夏作為這一大片地方的征服者,就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在一個松散的部落聯盟里當老大;另一個是,在一個有著高度秩序的帝國里當皇帝。

這兩種前景有什么區別呢?

北方游牧民族的政權,往往都是部落聯盟。部落之間的關系相對平等。如果你的部落足夠大、足夠強盛,那你就會成為盟主,也就是草原上的單于、可汗。雖然大家尊你為盟主,但是你也沒有辦法真的從聯盟內部汲取資源來做事。部落聯盟的這種首領,往往是帶領大家對外戰爭,然后給大家分配戰爭掠奪帶來的紅利。一旦不能維持對外的軍事勝利,戰爭紅利就消失,部落聯盟也往往就解體。

而稱帝就不一樣了。這是在建立一個超越部落的政治共同體,它有中心,有邊緣,中心對邊緣有很強的控制,內部高度不平等。

分析到這里,我們就更能體察,李元昊為什么要稱帝了。如果從民族和文化的多樣性來說,西夏的情況比大宋、甚至比大遼還要復雜。如果不能豎起一桿自己的旗幟,他們黨項人祖祖輩輩好不容易打下來的這70多萬平方公里的地盤,就會因為內部的離散傾向,隨時分崩離析。所以,李元昊給大宋皇帝的信里說,我現在是“稱王則不喜,稱帝則是從”,我如果只是個西夏國主,他們是不會高興的。我必須當了皇帝,他們才服從。這話,可能倒也是一句大實話。

但是,當皇帝,看起來只是一個名號的問題,而實際上非常非常難。從西夏國主到大夏的皇帝,要想完成這個身份轉換,李元昊是要翻越一座高聳入云的、難比登天的大山的。

什么是“皇帝”

李元昊要當皇帝。換個角度理解,這不僅是要讓他本人的名號變成皇帝,更是要讓整個西夏政權變成一個帝國。這么一想,就知道這個工程量非同小可了。

那請問,什么是帝國?

復旦大學政治學教授包剛升的老師的著作《抵達》,講的是人類的政治演化史。書里面用了專門的一章講了“帝國”這個現象。

帝國,那可是前現代化社會最重要的政治發明。帝國是如何產生的?核心是兩種力量:一個是軍事征服,這個好理解,拳頭大的是哥哥嘛;另一個則是政治控制,這里面包括官僚體系、法律體系等等一大套治理技術,而其中最最重要的,則是打造一個共同的精神空間,說白了,打造一個具備普適性的文教系統。這里面,得有語言文字,得有宗教信仰或者官方學說,得有關于帝國來歷的傳說,得有何謂正當生活的教導,得有值得為之獻身的光榮和夢想,得有一大堆承載這些理念的故事、人物、器物和符號,等等。

為什么非要有這么一個文教系統呢?

你想啊,如果是一個王國,也就是由單一民族構成的小的政治共同體,那就好辦了,大家血緣相近、文化相同,又同在一個地方生活,確實沒有必要刻意打造什么文教系統,一切照習慣來就行。而帝國不一樣。帝國不僅是大,而且是橫跨了多個文化和民族。一旦處理不好這種內部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即使武力征服完成了,也很容易分崩離析。

比如亞歷山大帝國。所以,帝國為了降低治理成本,就必須要講出一整套故事:我們有共同的過去,我們有共同的向往,我們有值得驕傲的圣賢、君王和都城,我們有輝煌的未來,我們比那些帝國之外的人更有優越性。等等。這是啥?這就是文教系統啊。

我們今天的人一聽“帝國”這個詞,多少會覺得它有點面目猙獰。但是在歷史上任何帝國的強盛期,它都一定是充滿魅力的。你就想想,羅馬帝國強盛的時候,一個帝國邊陲的人對羅馬的向往:如果能拿到羅馬的公民權,這輩子要能看一眼羅馬的斗獸場和萬神殿該多好啊。

你也可以想像盛唐時候的一個普通人對長安的向往,要是能在東市西市逛一逛,再有幸能遠遠地看一眼大唐天子的威儀,那這輩子也值了。身在長安的人,看見外國人給天子磕頭,自己也是滿滿的驕傲感。你看王維那詩寫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旈。”這驕傲感,看得人眼睛都亮了。

那身在天涯海角呢?一想起長安,也是無比神往。比如杜甫的詩:“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還有“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你聽聽,詩人在夔州臥病,一抬眼已是深秋,孤寒凄涼,但一旦想起在皇帝身邊上班時候的那點光榮,還是心頭一暖。

我們今天可能會覺得,這不就是中心對邊緣的不平等嗎?但是在歷史現場,這恰恰是帝國的魅力所在。或者我們可以把這層意思說得再透一點:一個帝國的根本特征不是它擁有的武力,而是它刻意打造出來的那個共同的精神空間。武力只能打天下,不能坐天下,而共同的精神空間,則會世代流傳,自我強化,持續為帝國注入凝聚力。反過來,如果一個帝國的共同的精神空間瓦解了,帝國也就要隨之崩潰。比如羅馬帝國的后期,帝國西部以拉丁文為主,帝國東部則以希臘文為主。而這種語言文字的分化,也是導致羅馬帝國分裂成西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帝國其中一個因素。

說到這兒,你有沒有覺得:創建一個帝國的過程,跟我們通常理解的不太一樣?

通常我們會以為,創建一個帝國,主要就是一個充滿了鐵和血的軍事征服過程。但是,今天我們借著聊李元昊在西夏稱帝這件事,你會發現,建立帝國還有另外一面:它是文質彬彬的、是魅力四射的、是充滿神性的、是用想象和承諾來構造的。

李元昊是1032年繼承的王位,到稱帝的1038年,這六年間,他折騰的事兒,主要就是什么改姓氏、改服飾、改發型、改官制、創制西夏文字等等。現在你明白了,這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虛頭巴腦的事兒。這些動作都事關未來帝國的增強凝聚力,都事關從零到一打造一個文教系統。

當然,李元昊的難題還不止于此。請注意,他是要在中國文化的環境中稱帝,旁邊還有大宋和大遼比著,這就又增加了一重難度。為啥?因為中國的皇帝制度,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君主制度。

歷史學者饒勝文老師在得到App有一門課,叫《秦始皇評傳》,就專門分析過這個問題。簡單說就是:中國皇帝身上的合法性資源非常豐富、立體,而且還非常獨特。

對比一下:羅馬帝國的皇帝,本質上只是“第一公民”,是元老院和公民大會授予的。后來元老院和公民大會的權威衰落了,羅馬皇帝的合法性來源就單薄了,最后只剩軍隊。除此之外,羅馬皇帝身上沒有什么自帶的神圣光環。所以,在羅馬帝國晚期,殺掉皇帝就成了家常便飯,甚至還發生過禁衛軍拍賣皇帝寶座的事。

世界其他地方的君主,有的也非常在意神圣光環,比如搞君權神授那一套。你在包剛升老師《抵達》這本書的導言里,能看到好幾篇文獻,有古巴比倫君主漢謨拉比六世的宣言,有波斯帝國大流士一世的銘文,其中都在講,我本事有多大,天神怎么保佑我,等等。這也都是合法性的來源。

但是相比之下,中國的皇帝制度的合法性要素就要豐富得多了。至少有六個維度。

第一是天命,老天爺的眷顧和允許,讓我來統治這片土地。

第二,是神性大地。不僅是上天,三山五岳大河大川的神靈也都要祝福我。中國文化太重視土地了,所以,朝代變革的時候甚至會調整五岳的位置。比如到了明末清初,還調整了一下北岳。原來的北岳是在河北境內的大茂山,不行,得變成山西的恒山。為啥?因為首都北京不能在北岳以北嘛,那不就意味著首都不在天下之中了嗎?那還行?得改。

還有第三條,是傳統。這個帝國不是憑空來的,得一直能追溯到上古的、深厚的、甚至是有神性的傳統。

第四條,我得能容納天南地北各種不同的思想文化傳統,都能在我的體系里和而不同。

第五條,我得能向天下百姓許諾永久和平,創造蒼生福祉。

第六條,皇帝不僅是統治者,還得是道德楷模的圣人。

把這六條合在一起,饒勝文老師提出了一個中國皇帝的合法性模型,一共是六個維度:秉承崇高的天命、涵蓋神性的大地、植根深厚的歷史、揉合不同的思想文化傳統,賦予永久和平與蒼生福祉的天下愿景,以及偉大圣王的自我期許。

你參照這個模型,就能明白秦始皇當年的有些行為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比如說,秦始皇巡行天下,為什么每次都要去海邊?不是為了去看陽光沙灘,也不是為了求仙,而是為了向新吞并的燕國、齊國和楚國,表達接納他們地方文化的雅量。我來了,我愿意向當地的精英示好,比如,秦始皇第一次東巡到達鄒嶧山,就是孟子的故鄉,就在那里召集了七十名齊魯儒生作為博士。我也愿意祭祀一下當地的神靈。比如,在云夢澤祭祀舜,到會稽山祭祀大禹,這都是對當地文化表示接納。

其中最著名是秦始皇封禪泰山。你想,在先秦的時候,封禪泰山,那可是齊國一家的傳統,他們秦國君主祭天有自己的地方,那是從咸陽往西走,去雍城祭天。現在秦始皇,愿意往東走,到齊國的泰山去祭天。這是什么姿態?這就是在說:我連祭天這么重要的儀式,都愿意按你們東方的傳統來舉行。我胸懷大吧?以后都是一家人,講什么齊國、秦國的分別啊?見外了!

還有一件事,過去也有誤解。你可能知道,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后,收繳了天下的兵器,鑄成了十二個巨大的金人,根據賈誼《過秦論》的說法,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削弱大家,讓百姓沒有反抗秦朝統治的能力。

但是,你不覺得它在邏輯上講不通嗎?兵器收繳了,就算存放在庫房里,不一樣也削弱了百姓反抗的能力嗎?而且,銷毀后的銅也是一大筆資源啊,鑄成銅錢不好嗎。事實上,東漢末年的董卓得到這批金人后,就是這么做的,把它鑄成了銅錢。那秦始皇為什么還要再花費成本,鑄成巨大的金人呢?

說白了,這是一個政治姿態。就是告訴天下所有的人,兵器我不要了,我做成了禮器,所謂“化干戈為玉帛”,用對話代替對抗。那十二個巨大的金人,每個都有差不多30噸重,它們高高地聳立在咸陽,老百姓遠遠地就能看到。借用現在的說法,它們就像是十二個巨大的LOGO,向世人宣示著帝國的和平愿景。這是秦始皇的和平廣告啊。

你看看,過去我們對秦始皇的歷史形象是有誤解的。我們往往覺得秦始皇是一個軍事強人。其實,他統一六國的戰爭,不過是花了九年時間,那是摧枯拉朽式的,這是他們家祖祖輩輩的努力,所謂“奮六世之余烈”的結果,很難歸功到秦始皇身上。秦始皇這輩子真正做的事情,是在戰爭結束之后的制度建設,圍繞皇帝這個新角色編織的合法性外衣,也就是建立一個文教系統。所謂“百代皆行秦政法”,這也是秦始皇對后世最大的影響所在。

好了,從秦始皇到李元昊,一千多年過去了。從秦到漢,從魏晉到南北朝,從隋到唐,中國的皇帝制度愈加成熟了。現在,你李元昊說我不甘為人下?好吧,你要打造一個獨特的精神空間和文教系統,要湊齊秦始皇開的這張清單上的這么多合法性資源,你李元昊才是皇帝。

請問李元昊,你辦得到嗎?

不一樣也一樣

李元昊還是很努力的。他從接班到稱帝,在短短的六年時間里,做了好多事啊。

一方面,他重新設計了西夏的治理體系,軍事上搞征兵制,政治上搞中央集權。總之,改革的方向非常清晰,就是要把部落聯盟改造成帝國體制:我要像華夏帝國一樣,能從內部汲取資源,形成結構,凝聚為力量。另一方面,李元昊就把力氣花在打造一個獨立的文教系統上面了。比如改姓名、改服飾、改發型、改文字等等。

那你說,這么多改革,邏輯主線是什么?簡單說,就是要制造一個能帶來帝制合法性的傳統。

比如,李元昊改了自己的姓。其實嚴格地說,我們這時候應該稱他為趙元昊,因為趙,是宋朝天子賜給他們家的姓,李,是唐朝天子賜給他們家的姓。元昊說,我都不要了,我姓“嵬名”,我另有祖先。

那元昊認為自己的祖先是誰呢?他在給大宋皇帝的那封信里說了:我家原來也是皇帝,就是北魏的拓跋氏。

就這一句話,可把后來的歷史學家忙壞了。按說,西夏是黨項人,這是古代羌族的一支,發源在中國西北部的青海。而北魏的拓跋氏是鮮卑人,是古代東胡的一支,發源于中國東北部的大興安嶺。這一東一西兩支,到底是怎么搞到一起的?主流的說法仍然是認為,黨項人還是屬于西邊的羌族。他們和鮮卑的關系,是出于后來人的攀附。當然,這個結論在學術界還有爭論。

咱們暫且不管學術界的爭論,你想,李元昊這個時候距離北魏滅亡已經將近500年了,他怎么可能有確切的家譜可以追蹤?而且李元昊的祖祖輩輩從來沒有提過這個說法,怎么現在突然就冒出來了呢?我們根據常理推斷,即使有那么點兒影兒,也是元昊主動選擇的結果。對啊,既然我要當皇帝,那就認一個當過皇帝的祖宗唄。這個也不奇怪。唐朝李家當了皇帝,也是認了老子當祖先。這是正常操作。

好,我有獨立的光榮傳統了,這個傳統怎么體現呢?元昊又做了件事:先把自己的頭發剃掉,不是全剃禿哈,是把頭頂部分的頭發剃掉。然后要求部下所有人都搞這樣的發型。而且只給三天時間,不剃發,就殺頭。

過去有人想當然地推斷,這肯定是為了恢復自己民族的舊風俗嘛。但是后來學術界認為,不對,一個民族恢復自己的舊風俗,哪有那么難?居然要靠殺頭來威脅?那是不是因為攀附了北魏,是在模仿拓跋鮮卑的發型呢?再一考證,也不是。拓跋鮮卑就沒有這樣的發型。而且你知道的,經過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就算有這樣的發型,也早就消失了。所以大家最后猜測,其實是在模仿大遼契丹人的發型。你看,如果真是這樣,元昊改發型的目的很簡單:發型具體應該什么樣,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大家知道,我們和漢人不是一回事,我們另有自己的傳統。

再接下來,就是那個著名的舉措了:創制西夏文字。這種西夏文字雖然是用漢字的筆畫創制的,看上去怪怪的。我自己每次看到西夏文的時候,還 是會很驚嘆。短短三年時間,生造出五千多個字,而且還要推廣、學習、運用,還翻譯了大量的漢文著作和佛經。這是一個多大的工程?

你想,漢字是從象形字演化過來的,每一個字都有其源流,相對來說好學。而西夏文是生造的,筆畫又極其繁瑣,這學習和推廣的難度太大了。有一個數字嘛:漢人翻譯佛經,將近一千年才翻譯了6000多卷的《大藏經》。而西夏僅僅用了53年,就翻譯了3000多卷佛經。這個翻譯的速度太驚人了。從這個數字,你也可以看得出來,西夏人要用自己新創制的西夏文字,積累文化資產,這個工作態度是非常迫切的,這個政治意志是非常堅決的。

好,那問題來了,元昊打造的這個文教系統,對于創建西夏帝國來說,夠用了嗎?

從結果來說,還不錯,畢竟西夏帝國撐了將近200年,最后被蒙古人滅掉。滅在蒙古人手里,其實也不丟人。當時蒙古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那你可能會說,元昊用六年時間搞出來的這套東西,居然能撐一個帝國那么長時間,看來,打造一個精神空間,創制一個文教系統,也不難嘛。如果這么看問題,那就忽略了元昊的努力的另外一個側面了。表面上,他是想盡一切方法和華夏文明脫鉤,從傳統到發型到文字都要另搞一套。而實際上呢?元昊是脫鉤不遺余力,借鑒也是不遺余力。

比如說,他的官制當中,基本是照搬了大宋的名稱,中書、樞密、三司、御史臺,都有。甚至還有個衙門干脆就叫“開封府”。你沒聽錯。西夏的京城叫“興慶府”,但是管理興慶府的機構叫“開封府”,抄作業就抄得這么仔細!

為了學中原制度學得像,元昊招攬了好多漢人,比如花重金買了一批女子,就是從宋朝皇宮里放出來的宮女。他把這批女子放在自己身邊。干啥?不僅是為了女色,而且是為了了解宋朝,說白了當顧問用,遇事兒不懂就問。你看,不僅朝廷的事情要學大宋,連宮廷里的事兒,也要學大宋。這個傳統元昊的后代也保留了,到了第三代皇帝秉常,每次邊境戰爭,俘虜了漢人,也都要查問中原制度,還下令放棄西夏人的禮儀,學漢人禮儀。

再比如說,文字可以短時間生造出來,但是思想呢?那可不是花幾年功夫就能搞出來的。那怎么辦?沒關系,挪用啊。把儒家經典,都翻譯成西夏文,也供奉孔子。而且有意思的是,中原王朝追封孔子,給的最高的封號就是唐玄宗封的“文宣王”,而西夏呢?索性再升一格,把孔子尊為“文宣帝”。這是孔夫子享受過的最高級別的待遇。

要說思想,現成的還有佛教啊。西夏不僅大量地、高速地翻譯佛經,他們還干了一件事,就是把境內的賀蘭山改名叫“五臺山”。你可沒聽錯啊,西夏統治時期,賀蘭山就叫五臺山。憑什么你大宋境內有五臺山佛教圣地?我也可以有啊。

所以你聽出來了,元昊的這一通操作,表面是在拼命地讓西夏文化和漢文化脫鉤,但結果呢?反而是創造了一個漢文化的副本。

李華瑞教授在《宋夏史探知集》里,把話說得就更透徹:西夏建國實際上是一種自覺重建漢文明的努力。

道理很簡單,表面看起來元昊另起爐灶搞了一套,但是他越努力,這個新體系就和漢文明越像。就舉一個例子吧。有一份20世紀才發現的文件,叫《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其實就是用西夏文制定的法典。規模很龐大,有二十卷,20多萬字。如果細看內容,你會發現,天啊,儒家文化已經如此深刻地融入到西夏帝國的法律里面了。比如,父母死了,孩子要服三年之喪;違反孝道要處以嚴刑,等等,這本來都是從農耕社會發育出來的儒家禮教的綱常,但是,西夏社會已經全面采用了這些規則,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元昊可能想不到,他一生努力要離開的東西,最后居然不可逆轉地融入其中了。

你說這是為什么?

世界上的競爭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拳擊,另一種是選秀。拳擊賽的結果是分輸贏,而選秀賽的結果是分高下。

再過兩年,西夏和大宋確實要舉行一場拳擊賽了,打仗了嘛,但這個時間并不長。在此后的200多年里,西夏和大宋本質上展開的是一場文化上的選秀賽。至少在西夏這一邊,他是要在文化上和大宋分個高下的。你不覺得嗎?選秀賽的結果往往就是這樣:雙方比來比去,最后殊途同歸,甚至越來越相似。

這讓我想起一句話:“人生可以沒有敵人,但不能沒有對手。”

因為面對敵人,可能大家雙輸。而面對對手,我既被對手激勵,也被對手滋養,更被對手塑造,最后,我和對手惺惺相惜。

這就是1038年,我為你講述的元昊稱帝的故事。下一年,1039年,我們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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