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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戰爭130年|被忽視與被誤解的軍醫——兼談新發現的北洋海軍墓
2024年是甲午戰爭爆發130周年,澎湃新聞推出系列專題,追蹤最新文物線索,采訪一線專家學者,重新思考戰爭背后的歷史脈絡。
今年9月,澎湃新聞報道英國紐卡斯爾埃斯維克的圣約翰墓園(Elswick, St. John's Cemetery)內新發現一座北洋水師人員墓碑,墓主經學者考證為“靖遠”艦隨軍醫生甘肇功。然而,北洋水師的隨軍醫生對于今人而言是一個面目模糊的身份,關于軍醫甘肇功仍有諸多未解之謎。
本文作者李彬通過對北洋海軍軍醫的詳細查考,從人員構成、社會地位、收入水平、中日比較等角度揭示當時這一職業的面貌,也從軍醫群體的角度對甘肇功的背景做了進一步解析。他指出,北洋海軍的軍醫是被長期忽視甚至誤會的一個群體。
甲午海戰
多事之秋,海疆不靖,以史為鑒,富國強兵。近代中國的北洋海軍和甲午戰爭,給世人留下了太多警訓。在紀念甲午戰爭爆發130周年之際,我們常常想起鄧世昌、丁汝昌、劉步蟾、林泰曾等愛國將領在戰爭中英勇動人的事跡。但軍隊和戰爭絕不是一個人或少數人的事情。軍隊是個龐大的系統,既有站在頂端指揮調度的將官,也有沖在前線的作戰部隊,更有站在后方的后勤部隊,有機配合,才能戰勝而益強,我們不能忽視在后方操辦繁瑣勤衛的無名英雄。北洋海軍的軍醫,就是被長期忽視甚至誤會的一個群體。
一、軍醫從何而來
北洋海軍的軍醫來源主要有自主培養和社會臨聘兩種方式。
1881年,洋務派領袖李鴻章聽取英國倫敦會傳教士馬根濟的建議,創建天津總督醫學堂,是為中國第一所官立西醫學校,聘請各國軍醫官,專門教授與戰爭有關的解剖學、急救學等西醫技術,培養新式軍醫官。至1888年,在馬根濟(John Kenneth Mackenzie)的主持下,天津總督醫學堂共招收三屆學生,畢業19人。第一屆畢業生6名,分別是林聯輝、金大廷、李汝淦、何廷梁、曹茂祥、周傳諤。第二屆畢業生4名,分別是徐華清、麥堅信、屈永秋、黃寶森。第三屆畢業生9人,分別是鄭文祺、趙顯揚、何守仁、關景賢、尹端模、鐘景儒、吳廣輝、鐘穆生、陳沛熊。這19名自主培養的西醫是北洋海軍建軍后充當軍港、軍艦醫官編制的重要來源。
1893年李鴻章《醫院創立學堂奏折》
北洋醫學堂師生合影
其次便從社會上臨時聘請中西醫生。為了接收軍艦和平時操練的需要,北洋海軍對外臨聘了一批中西醫。1880年江永和楊星源兩名醫生隨丁汝昌赴英國接收“揚威”“超勇”號。1887年廣東醫生楊蒙跟隨丁汝昌等人接收“致遠”“靖遠”“來遠”“經遠”四軍艦。另外北洋海軍雇傭了大批洋員,為了方便洋員醫療,北洋海軍也從東南沿海及西方臨時雇傭了少數西醫,如馬根濟、鮑德均、智伯登、克爾克、伊爾文等。臨聘的中西醫生,在軍內并不穩定,來去匆匆。
由于軍內福建人最多,北洋海軍聘過若干福建中醫,如福建中醫陳登鎧。近期新發現的“靖遠”號隨軍醫生甘肇功(詳見澎湃新聞報道《英國北洋水師水兵墓新發現:第六位中國官兵墓碑被找到》《專家解讀英國北洋水師水兵墓新發現墓碑,墓主系隨軍醫生》),也是閩籍隨軍醫生中的一員。這說明北洋海軍深受地緣影響,“閩派為大”的現象早在建軍之初就已經存在,而且幾乎遍布各個兵種。
英國紐卡斯爾圣約翰墓園內最新發現的北洋水師人員墓碑,碑文為“光緒十三年,皇清廩生蓮皋甘公之墓,六月十八日立”,經考證為“靖遠”艦隨軍醫生甘肇功。
有意思的是,根據報道,甘肇功去世后,墓碑既未說他是軍人,更未顯示他作過隨軍醫生。為何?筆者認為一是跟陳悅、張黎源等學者的猜測一樣,甘肇功就是社會臨聘而來,按舊例作文官差遣;二是傳統社會歧畏軍旅,常言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只有生計艱難才去吃糧當兵,是一種窮困的印跡;三則當時隨軍醫生的社會地位很低。明清社會中,醫者小道,不為讀書人正視,遠不如進士及第顯耀得多。而醫界中,內科高于外科,中醫勝于西醫。在官本位的時代,自負的讀書人,一般不愿明言自己作醫生,遑論西醫,跟今天西醫較高的社會地位恰恰相反。科舉出身的甘肇功,本屬名門之后,理想的職業應該是出將入相,而不是儒生看不上的小道醫生。那么他為何還去作風險較高的軍艦醫生?筆者認為這主要因為甘肇功家道中落,生活貧困,急需用錢,才被閩籍海軍同鄉拉上船,擔任醫官賺快錢。如果活著回來,估計甘肇功還是走科舉晉升之路。這與晚清時期潘飛聲前往德國教書的因由大體相似。這或許是甘肇功墓碑上不愿明示軍旅或隨軍醫生背景的深層原因。
所以今人視作難得的編制飯碗,在當時并不光彩。而派往北洋海軍內部的西醫畢業生,經歷尤其坎坷。
二、坎坷隨軍生涯
在中國式現代化的早期,中西差距甚大。即使開明人士心急火燎,受制于傳統思想、制度及財力等因素,中國在短時間內很難一步到位。北洋海軍的軍醫建設亦是如此。雖然北洋海軍培養了一批西醫,但是受制于傳統思想和財力,并沒有重視他們的作用,更沒有重用和厚待他們。擺在海軍軍醫面前的是“一混二大三低”的尷尬窘境。
“一混”指海軍軍醫歸屬模糊,文武不分。按現代軍制,軍醫毫無疑問被劃入軍職系列,位列后勤軍佐,而非一般政府文職。但古代中國常以文官或者臨時差遣對待之。北洋海軍延用此舊例,令馬根濟等人詫異和失望。被編入北洋海軍的軍醫沒有軍銜職權,只被當做文官差遣使用。因此海軍軍醫雖仿照西方設置,卻按照清朝傳統的“醫官”來對待,既顯得不倫不類,又無多少實際軍權。
馬根濟
“二大”是壓力大、危險大。由于人數寡、藥物少,一遇戰事,海軍軍醫壓力陡增,面對的醫患比例常常高達1比幾百,救護壓力非常之大!他們不僅平時常常受奚落刁難,而戰時奔赴前線一旦救護不力,更會受到上下中外的厲聲責難,甚至罷黜問刑,可謂如履薄冰,危險萬狀。
“三低”為職權低、收入低和前景低。與歐美軍醫的高職權、厚待遇、體系化相反,海軍軍醫在清朝官僚體系里面,官階非常低,多數是最低的從九品,最高不過五品。甲午前后,獲得五六品的軍醫官,寥寥無幾,也就林聯輝一二人等。更嚴重的是,軍醫官的權力很低。他們沒有獨立的醫療決策權、人事權、財務權,只能被動地接受上級的草率安排,臨場應急。這在戰時非常不利于軍醫官統一規劃、整合和調配物資,高效指揮救護,不得不被其他更高職權的軍官干預搶奪,以致軍事醫療紛亂低效。
收入低。成為正式軍醫官前,西醫學生工資很低,月薪平均7兩。轉正后,海軍軍醫的工資,平均月薪30兩,較少外快,勉強糊口,既不能向官兵收醫藥費,又不能自開診所賺錢,根本比不上社會上自由的中醫。如此收入,連維持基本生活都難,談何改進軍醫技術,有效戰地救護呢?
前景低。當時的絕大多數海軍官兵,跟普通的中國人一樣,疑西醫、信中醫,對于西醫解剖、截肢等更是談虎色變。很多海軍官兵都覺得李鴻章編配西醫,是個大錯誤。西醫常被軍艦官兵奚落為“吃白食的混子”。他們在平時的軍事醫療中,無用武之地,很難通過專長獲得官兵認可,進而擠入權力高層,獲得良好發展。軍醫晉升緩慢無望,生存艱難,前景非常渺茫。大家普遍因“前途渺茫而垂頭喪氣,或不時朝秦暮楚”。比如其中的何守仁一度改學魚雷,尹端模不堪軍官侮辱,直接氣跑了。著名的清華學堂創始人唐國安,最先在天津總督醫學堂學醫,但自覺前景暗淡,不善學醫,就干脆輟學不歸了。
與日本相比,北洋海軍顯著不足。日本海軍比清朝早十年開建,在醫療建設上亦完善得多。日本軍方高度重視軍醫建設,對英美模仿程度高,建設力度大。日本設立了“軍醫部”,統一管理陸海軍醫療衛生事務,逐漸形成了從上到下統一的軍醫管理體系。至19世紀80年代,日本海軍醫與歐美各國,除了在技術上尚有差距外,在制度上基本持平,補齊了副軍醫官、助理軍醫、藥劑官、護士、護官等大量中間階層,也建立了與紅十字會組織的有效聯絡。而北洋海軍無論在制度和技術上,均要顯著落后于日本。總體來看,日本在軍艦軍醫和醫藥的配給上,至少是北洋海軍的兩倍。1891年,北洋海軍有直觀比較之痛。海軍提督丁汝昌率軍造訪日本橫須賀軍醫院,事后在《東巡日記》大為感觸:“觀覽病院,一切布置皆效洋風,極甚清潔,正副軍醫共十余人。我國各所醫院,到底皆不能及之也。”面對日本海軍咄咄逼人的迅猛發展,丁汝昌、鄧世昌、劉步蟾等愛國將官及眾海軍軍醫,何嘗不想大力趕超日本海軍軍醫、軍艦等等,但朝廷不撥款,又徒呼奈何呢?
相較于列強軍醫的大力組建、快速發展,北洋海軍軍醫的低待遇、邊緣化做法,如何不讓英雄扼腕、壯士傷心?又怎么可能不會影響甲午戰時救護呢?
三、戰場死難救護
有關海軍軍醫參與甲午救護的歷史爭議非常大。北洋海軍“醫官不力”成為眾矢之的。國內言官張秉銓在《北洋海軍失利情形》,痛斥“醫官不力”為第九大原因。其曰:
“海中交戰炮彈紛飛,有猝然中炮骨肉糜碎不知創苦者,自無庸論,其或臂斷股折,痛極哀號,慘不忍聞,觸目傷心莫此為甚。士卒為之膽寒,無復斗志矣。故海軍各船醫官必精外科,深嫻西法,并多備西國醫料藥水,以備臨敵醫傷之用,不但可止痛一時。且冀保全身命。此次海戰,軍中醫士有長于內科未諳外科者,有避匿艙內鐵甲中而弗司其事者,有早行離船為保身計者,有不勝其任徇情濫充者。種種不一,言之真堪痛恨。”
名士鄭觀應將其全文轉載于《盛世危言》,經報刊廣為流傳,直接影響了北洋海軍醫官的社會形象。國外以英國人戴爾樂(William Ferdinand Tyler)為代表,以目擊者的身份指責威海衛的中外海軍醫官畏戰撤逃。受之影響,戰后的國內外甲午戰爭論著,多指責北洋海軍醫官未戰先逃或救護不力,贊揚紅十字會的人道救援。北洋海軍醫官似乎被貼了逃兵、低能、乏力的歷史標簽。其實不少學者或大眾以偏概全了。
對于北洋海軍醫官,要根據歷史場景,正視他們的無奈無力。首先,戰前并非無人建言重視軍醫建設。馬根濟等人多次強調北洋海軍需要高度警惕海戰的殘酷性,必須大力籌建軍醫。但北洋海軍根本不重視西式軍醫的建設,甚至將其邊緣化,束之高閣,直到戰時才后知后覺,慌了手腳。其二清軍傷兵過多,所需醫藥十分龐大,已經遠遠超出了清軍的醫療負荷。北洋三大醫院加上學堂師生,所有醫生數量不過30余名,但面對的卻是十幾萬的參戰官兵,預設醫兵比數近1:3000,實際醫患比數也在1比幾百,更何況平時其內充斥著庸醫、劣醫,醫藥儲備更是遠遠不夠。事先不重視,事發驚慌失措,事后百般埋怨,對臨戰不茍且,超負荷救護中國將士的愛國軍醫,是非常不公平的。
日軍則高度重視軍事醫療問題,為甲午戰爭籌謀已久。盡管兵力與清軍實際參戰數量相當,但是醫護人員卻高達3000余人,醫兵比例僅為1:30左右,單醫護人數就已是清軍醫的100多倍,更不用說專門編排的聯隊衛生員、衛生隊、野戰醫院、海軍醫院、衛生預備員、患者輸送部、護士等等組織機構,以及其后方民間的零散醫療力量。連西方軍事觀察者都驚嘆日軍醫療體系的完善和高效。
甲午戰爭中,北洋海軍有無撤逃醫官?確實有,但也是少數人在威海衛保衛戰期間兵敗慌亂、窮途末路下逼不得已的撤逃自救。但就整體來看,北洋海軍的軍醫并非軟蛋草包,相反他們是真正的救護英雄。最有代表性的天津總醫院的軍醫官及其學堂學生。
戰爭打響后,據學堂學生姜文熙回憶,天津總醫院和北洋醫學堂在戰時全部轉作傷病醫院,專門負責接收和救護傷兵。旅順威海失守后,北洋醫學堂成為戰后醫療中心,雖然人手醫療資源等等諸多不足,不堪重負,但校內師生還是盡可能救護送來的傷兵,聯絡紅十字會,并代為申請醫藥及卹傷銀。在中外醫療救援過程中,天津總醫院的總醫官歐士敦,在聯絡紅十字會,醫治傷兵中就起到了重要的引導作用,事后受到清廷嘉獎,獲得“三等寶星”榮譽。歐士敦超負荷工作,盡力救助,收治近千名傷員,受到傷員和輿論的高度敬仰,一時被譽望為“君子”。而中方軍醫官中最能為第一批軍醫爭光的,當屬天津總督醫學堂一期生金大廷。
金大廷(1863—1900),字巨卿,上海寶山人,甲午戰爭時被劉坤一等人派辦“前敵行軍醫局總官”。戰爭爆發后,金大廷積極聯絡盛宣懷和西方紅十字會,“勸洋人紅十字會馳赴營口、田臺莊等地,沿途設局收治”,并盡可能地組織中西醫生,通過紅十字會、公私途徑籌得藥品、擔架,奔赴前線救援,并隨時向天津總醫院輸送傷員,為救護甲午官兵做出了重要貢獻。金大廷的努力,在當時就受到了輿論的褒獎,事后也受到了清廷褒獎。戰爭尾期,學堂在王文韶、劉坤一的指揮下,除醫治傷病官兵外,又一度奔赴唐山等地防疫,免費幫助貧民,為控制疫情做出了貢獻。北洋醫學堂以西法在戰時救死扶傷的事跡,戰后也被廣為傳知,受到輿論贊譽,被視為振興中華醫學的重要力量。
四、引領現代軍醫
甲午戰后,戰敗的恥辱和危機讓社會大眾開始認真反思中國軍事的漏洞。清軍醫藥資源的匱乏、管理運輸上的應急滯后等重大漏洞,在甲午戰爭的考驗以及紅十字會和日軍軍醫高效救護的刺激下,暴露無疑,終于引起體制內外人士的重視和認真反思。以前備受歧視的海軍軍醫,受時代變革號角的影響,終于在歷史上度過了事業及生涯的低谷,親身參與打造現代軍醫體制,推進軍醫教育事業的偉大征程。
清末時期中國開啟新式常備軍,急需大批新式軍醫。天津總督醫學堂轉成北洋醫學堂,繼續為清末新軍輸送軍醫人才。大部分海軍軍醫官被留用、重用,成為高級醫官,協助官方籌辦北洋軍醫學校、陸軍軍醫學校等等,在塑造現代中國軍醫體系立下汗馬功勞。
代表人物如徐華清(1861—1924),廣東五華縣人,官至陸軍軍醫總監,上將軍銜,被贊譽為“軍醫之父”或軍醫創始人。清末時期,據稱徐華清治愈欽差胃病和慈禧太后乳疾,獎授一品頂戴,名為御醫,總理醫政。甲午戰后出任北洋軍醫學校總辦,與日本人力爭校址,大力推行軍內醫藥挽回利權,在構建現代軍醫制度、培養軍醫人才,推進醫學技術方面,做出重要貢獻。軍閥混戰時期,徐華清經常組織戰地救護隊,聯絡國際紅十字會,親帥醫護人員,出入槍林彈雨之間,盡力挽救生命,受到國內外推崇。世界紅十字會特增白金指揮刀,以示褒獎。晚年徐華清轉職海關,但為人清廉自守,急公好義,退休后多處捐款興學,籌辦慈善,深受世人贊譽。
徐華清
屈永秋(1862—1953),廣東番禺人,官至北洋醫學堂總辦、天津衛生局局長、陸軍醫監。屈永秋與徐華清等人籌辦軍醫學堂,培養了大批軍醫人才。同時,屈永秋長期主持防疫及醫療事業,經常出入達官貴人府邸。在主持天津、直隸等地的衛生防疫期間,他力爭衛生防疫主權,減少了病亡,挽回了利權。他曾診治光緒皇帝,成為后世了解光緒死因的重要參考。民初,屈永秋后出任袁世凱總統府醫官,綜合診斷出袁世凱死于尿毒癥。晚年時期,屈永秋繼續京津醫療,為中國的西醫教育、軍醫培養等醫療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
屈永秋
另外,不少軍醫學生畢業后,參加中國共產黨及相關先進組織,在救死扶傷的同時,繼續軍醫教育,為中國人民乃至世界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在歷史上受過委屈,他們為民族作出過犧牲,他們值得歷史正名,他們的品格和事業值得我們尊重和傳承。
(作者系江西師范大學歷史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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