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少時讀金庸，只見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而今再讀金庸宇宙，俠影遠去，江湖武林，亦是人心浮動......

從少林武當，到天地會，門、派、教、幫這些組織如何劃分，又有何含義？金庸筆下的人情世故、政治哲學與今時今日的社會、職場有哪些不謀而合之處？幾十年的歲月變遷，金庸之于武林究竟意味著什么？

澎湃問吧邀請作家、政治哲學研究者、上海社科院助理研究員蔡棟，一起聊聊金庸筆下的武俠與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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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門派與幫派

@小小孩：什么是江湖？

蔡棟：武俠作品中的江湖，不同于日常用語中的江湖。武俠江湖是小說家構建起來的俠客們的部落，類似一個“圈子”。這個圈子有自己的規則和文化，一方面信奉鋤強扶弱、行俠仗義這些樸素的武俠規則，另一方面作者在其中放入了一種混合了傳統夷夏之辨和現代的民族主義情感的觀念，所以我們看到的江湖主流聲音都是講家國情懷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就是這種寫照。

當然，除了鋤強扶弱、為國為民之外，還有別的東西。有圈子的地方必然有是非。江湖也有層出不窮的權力利益紛爭，于是就有了笑傲江湖的爾虞我詐，也有了正派對“魔教”的戰爭。有圈子，就有逃離，有人“不在江湖行走”，可以理解為對江湖文化的一種疏離。現在流行一個詞叫“出圈”。有圈子，就有“出圈”，例如武當派張召重就不在江湖混了，他有一套新的官場的圈子文化。這和江湖中“戒仕”的文化格格不入，所以張召重在江湖中被人看不起。

@代碼再敲也看不懂：門、派、教、幫這些組織分別有什么區別？

蔡棟：門派含義接近，皆有師徒關系傳承。教和幫派，不必有師徒傳承，不同派系不同師承均可加入。教和幫派的區別在于，前者往往有神秘信仰為基礎，如明教信明尊，幫則相對世俗。

做個比喻，利于理解：門派更像師傅帶學徒的老字號作坊。教和幫則更像是只有等級管理而無師承關系的公司。

@zzZ多喝白開水：蔡老師您好，武林之中人或幫派的層級，全靠武功強弱嗎？

蔡棟：先轉兩段原文，反映出武林人士的一般心態：

“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玄慈大師并稱“降龍”“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玄慈了”……（《天龍八部》）

胡斐聽得鄰桌上的一個老者說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門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門派。那位青什么道長，只因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門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實學吧？至于‘三才劍’一門呢，若不是出了湯大俠這樣一位百世難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個壯漢接口道：“師叔說得是。”胡斐聽了也暗暗點頭。（《雪山飛狐》）

武功很重要，但是門派本身的勢力和聲譽，也非常重要。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行事是否符合武林的價值共識。金庸構建的江湖等級，影響因素非常多元。這也是金庸小說好看精彩的原因之一。

@紙袋玫瑰：丐幫為什么能興起？為啥金庸寫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

蔡棟：拙作《金托邦》有《解剖丐幫》一文，可以參考。簡要概述，丐幫的整個機制是為了適應戰爭而催生出來的。金庸筆下小說時代背景多處于戰爭時期，丐幫的幫派機制最適合戰事，丐幫的理念也最適合戰爭動員，易占據武林話語的道義制高點。

另外一點，窮人太多。

金庸之后再無武俠？

@澎湃網友V3yuUv：老師，金庸以后還有沒有你欣賞的武俠作家和作品？我個人至今只喜歡金庸作品，古龍故弄玄虛梁羽生流于平庸……

蔡棟：金庸之外，我比較喜歡古龍的一些作品。因為我個人偏愛懸疑推理小說（我自己也曾在少年時寫過一些蹩腳的推理小說），而古龍的代表作都具有強烈的懸疑色彩，他也從偵探小說中借鑒了大量的寫作技巧。融偵探懸疑元素入武俠小說，他算很成功的一位，也算做出突破性貢獻的一位。

此外，梁羽生、溫瑞安某些方面都有可圈可點之處，雖然整體上我并不太喜歡。大陸新武俠作家如小椴、鳳歌、時未寒其實都有過人之處，我還挺喜歡的，只不過他們很難實現新突破，也沒有形成太大的影響力。

@阿飛負傳：當今時代下，“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武俠精神還適用嗎？

蔡棟：適用，很有價值。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每天面對的是日常生活和日常小事，善待他人、樂于助人、救助弱者，這些事情可能更加直觀。也就是說，“俠之小者”是日常生活中更為需要的一種美德。

@朕聞弦歌而知雅意：每個主人公都被幾個女的喜歡，有一些主人公還會喜歡幾個女子，嚴重影響青少年時期的我的愛情觀。現在的電視劇拙劣地繼承了這一套路，不知是金庸文學開了不好的頭，還是模仿者的水平太差，用這些方式取悅讀者或觀眾？

蔡棟：在無傷大雅、不破壞公序良俗的前提下，少年時被武俠小說真切地“影響”一下，也是值得回味的。

二十多年前讀中學時，我同學在其外公的老年健身雜志上摘抄了《少林易筋經》，我倆天天偷練。我們倆還根據報紙上的小廣告湊錢郵購過點穴秘籍，怕被老師沒收，便包了白書皮寫上“數學習題”，后來發現根本練不成。現在回憶起來，都哈哈大笑，別有滋味。誰也不會去責怪金庸……

至于電視劇的套路，顯然不能怪金庸，把男女之間情感搞得錯綜復雜，是推進情節發展的神器。類型小說（影視劇）讀者常有把自己代入小說情節的傾向，因此把主人公寫的桃花不斷，也是常見手法。這些手法太常見，不能說被誰帶的。

您可能會問，為什么在古代小說中很少看到這種情感糾葛。那是因為我們對愛情的很多理解，都是現代社會獨有的，是近代被發明出來的。

@阿蝦大俠：今天職場打工人有哪些可以借鑒的金庸精神？

蔡棟：金庸小說并不能讓打工人直接吸取什么養分，那畢竟不是職場寶典。但金庸小說雖然不能告訴你應該做什么，但可以提醒你什么是糟糕的，也就是可以從一個否定性的意義上給打工人一些提醒。比如，不能輕信職場上那些魅力十足的大哥，不能相信口惠而實不至的上司，不要被pua。

拙作《金托邦》有一篇《打工人改變命運的兩條路徑》其實也可以換一個名字：職場大哥靠不住……

《金托邦：江湖中的沉重正義》，作者：蔡棟，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時間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