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非洲南部國家博茨瓦納舉行國民議會和地方議會選舉。博茨瓦納本非國際媒體關注的熱點國家，但本次大選卻是例外，原因在于這場選舉見證了前所未有的意外，該國獨立58年來首次出現政黨輪替，自1966年該國獨立以來一直執政的中左翼“博茨瓦納民主黨”（BDP，簡稱“民主黨”）遭遇慘敗，不僅結束了該黨從獨立前開始的大選12連勝紀錄，更將第一次淪為反對黨。而原本的最大反對黨、社會民主主義政黨“民主改革聯盟”（UDC）則以過半議席勝選。

11月1日，博現任總統、民主黨候選人莫克維齊·馬西西承認敗選，表示尊重選舉結果。博茨瓦納首席大法官特倫斯·蘭諾瓦內同日宣布，民主改革聯盟候選人杜馬·博科當選下屆總統。這位人權律師出身的反對黨領導人連續三次參加選舉，最終實現了“不可想象”的目標，成為國家新領導人。

這次選舉的紙面結果超乎外界此前的預測。該國出現歷史性政治變局，離不開多重因素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時代與外部環境的變化，顯著沖擊著這個非洲“鉆石王國”原本穩定的政治經濟結構。曾經的發展紅利不斷削減，博民眾又用選票表達了對反對黨的高度期待，兩相對比，新政府的執政考驗勢必艱巨。

博茨瓦納如何實現首次政黨輪替？

民主改革聯盟在本次大選中大勝的結果出人意料，遠非此前各路媒體和分析人士預料的與民主黨有一場“激烈廝殺”。

要理解這樣的驚人變化，首先要了解該國現行政治體制和選舉制度。博獨立后以憲法形式確定了多黨議會制，博總統既是國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腦，因此贏得國民議會半數以上席位政黨的總統候選人即當選總統。今年大選后，博國民議會共有69名議員，包括61名民選議員、6名執政黨委任議員、2名當然議員（總統和議長）。

由此可見，決定博政治版圖的便是61名民選國民議會議員歸屬（今年同日還投票選出了609名地方議員）。民主黨過去12次選舉幾乎都斬獲半數以上得票率和絕對多數的民選議席，可今年大選竟然只有四人當選議員，比五年前上次大選銳減近90%、淪為國民議會第四大黨，著實令人大跌眼鏡。相比之下，選前已是最大反對黨的民主改革聯盟狂攬36席，此消彼長尤為明顯。

然而，僅憑議席數量便斷定民主黨的支持基礎“斷崖式下跌”，并不符合實情。事實上，民主黨在此次選舉中全國得票率盡管大幅下降，但仍有30.49%，僅次于民主改革聯盟的37.22%（后者的得票率僅增長1.34%、議席卻擴大四倍多）。民主黨之所以得票率與所贏議席嚴重不成比例，甚至比得票率僅8.31%的博茨瓦納愛國陣線黨（BPF）議席還少，很大程度上是博現行選舉制度和反對黨版圖重塑的直接結果。

作為前英國殖民地，博獨立后沿襲了英國國會下議院的選舉制度——單一選區簡單多數制。在這一制度下，每一個選區的政黨候選人無論絕對得票數多寡，只要領先其他對手便可當選。如此一來，議席分配完全不考慮各政黨在選區或全國得票率所占比例的問題，得票率與所獲議席比例失調完全有可能。這一制度在過去促成了民主黨一黨優勢執政的時代，也導致今日民主黨輸得有點“冤”。

一方面，盡管民主變革聯盟曾經的主力成員、前最大反對黨“大會黨”（BCP）在2022年退出聯盟獨立參選，在各選區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可博科及其領導的該聯盟另一成員政黨“博茨瓦納民族陣線”強勢崛起，加上另一議會反對黨“博茨瓦納進步聯盟黨”加入聯盟并肩作戰，最后并未出現執政黨想象的“反對黨分裂”、選票分流，而是所有主要反對黨都各自擴大版圖、“瓜分”民主黨選票和議席。

另一方面，民主黨在此次競選期間也未能完全做到一致對外。博政治分析人士萊索爾·馬查查對英國廣播公司（BBC）指出，由于對黨內初選、提名程序不滿，部分選區的民主黨議員決定獨立參選，同樣在選區內分走了該黨的選票——在簡單多數、領先者當選的規則下，這對民主黨候選人構成了進一步的威脅。

當然，哪怕選舉制度讓得票率不算低的民主黨覺得有點冤，這個老牌執政黨失去多數民意支持、被選民“下架”的現實卻并不冤。計票結果出爐后，國際媒體發現博社會普遍的態度便是對民主黨的失望和厭倦。用南非智庫安全研究所（ISS）研究顧問Ringisai Chikohomero的話說：“執政58年后，民主黨無法提供新的內容。”相比之下，博科和民主變革聯盟則著重強調“改變”，提出了一系列社會、經濟、司法變革的政策。

尤其是在博經濟疲軟、失業率高達28%、年輕人備受經濟困境沖擊的情況下，這個非洲經濟狀況較好的國家成為了本國學者口中的“無業經濟”，由此民主黨的公信力愈發受到沖擊。而作為反對黨陣營的代表人物，博科因其人權律師的背景呈現出令公眾眼前一亮的正義感，又長期關心國內時政、了解國家的癥結，加上曾經兩次敗選仍愈挫愈勇，反而組織了實力更強的反對黨聯盟，無疑讓更多選民在心理上更愿意給其一次機會。

諸多因素的作用下，老牌執政黨的敗選便是連自己都心服口服的結果。時任總統馬西西在11月1日大方承認敗選，祝賀博科和反對黨獲勝，還承諾將迅速開啟政權交接，轉做“忠誠的反對黨”。選后政局走向平穩的背后，正是誰也無法抗拒的社情民意變化。

變局沖擊“鉆石王國”，新政府考驗重重

隨著博科在11月1日完成宣誓就職，博歷史上第一個非民主黨政府即將領導國家。這位新總統在競選期間提出了不少雄心勃勃的政策綱領，例如將最低工資翻倍、改善社會服務、打造更加獨立的司法機關。可與此同時，博科又表現得非常謙虛謹慎，聲稱“我只能承諾我會盡我所能，但如果我失敗、出錯，就會尋求人民的指引”。

未雨綢繆的態度，源于博科對本國實際情況的了解。博反對黨都很清楚，民主黨下臺，是因為它無法解決該國在時移世易中產生的新問題。這樣的治國困境和難題能壓垮執政58年、擁有明顯資源優勢的執政黨，也同樣能在日后令新政府頭疼。

毫不夸張地說，如何應對“鉆石紅利”的消減，是博近年來一切問題的關鍵，也是眾所周知、但歷屆政府難有良策的“病根”。博茨瓦納是非洲乃至世界著名的“鉆石王國”，2023年鉆石儲量2.8億克拉、鉆石產量2510萬克拉，均高居世界第二（僅次于俄羅斯）。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造就了這個非洲地區獨特的“小康之國”。

幾乎就在國家獨立的同時，1967年博茨瓦納發現了儲量豐富的鉆石資源，四年后就建成了全世界面積最大的奧拉帕鉆石礦。此后僅用三年時間，這個傳統的農業國便摘掉了“最貧窮國家”的帽子，經濟發展步入快車道。過去30多年，博人均GDP便穩居地區前列水平——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人均GDP只有4800美元的情況下，博今年人均GDP預計將超過7800美元。

加之博人口總量少（僅260萬），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低的國家之一，該國在非洲地區率先建立起免費中小學教育和醫療服務體系，民眾甚至可以向政府免費申請土地、自建住房。此外在非政府組織“透明國際”的清廉指數排名中，博茨瓦納在180個上榜國家中排名第39位，冠絕非洲。穩定的經濟發展模式，也塑造了由民主黨主導的穩定政治結構。

然而這一切經濟、社會、民生建設成就高度依賴鉆石財富。據世界銀行統計，鉆石產業創造了該國25%至三分之一的GDP，占全國出口總額比重超過80%（70億美元），貢獻了博35%至40%的公共財政。雖然此前馬西西政府將促進經濟多元化作為一大目標，但其全力開發的旅游業受到疫情等不利因素影響，對GDP的貢獻率反而從2019年的13.1%下跌至今年不到10%；半數以上民眾賴以生存的傳統產業農業（主要是畜牧業），對GDP的貢獻更是無法突破2%。

正是過去幾年國際經濟大環境的變化，前所未有地沖擊著結構高度單一的博國民經濟。博鉆石開發靠的是與業內巨頭、英國&南非跨國公司戴比爾斯集團（De Beers）合作，雙方合資組建的戴比斯瓦納公司（Debswana）是全球產量和出產價值最高的鉆石開采和生產商。博中央銀行今年5月31日發布的數據顯示，2024年第一季度戴比斯瓦納公司鉆石毛坯銷售額5.609億美元，同比直降48.3%，直接拉低了博政府財政收入。

路透社指出，受到全球宏觀經濟不確定性和人工鉆石競爭的雙重影響，2023年全球鉆石市場需求明顯下降、經營舉步維艱，去年第四季度各鉆石企業紛紛采取措施、緩解供應過剩的問題。戴比爾斯集團的母公司英美資源集團（Anglo American plc）甚至考慮剝離或出售戴比爾斯，以保證自身平穩重組。

國際政治局勢的突變，更是令博鉆石產業雪上加霜。為了制裁世界第一鉆石大國俄羅斯，七國集團（G7）和歐盟今年達成協議，要求全球所有原產鉆石都需在比利時安特衛普獲得認證，方可進入G7和歐盟市場。由于G7和歐盟占了全球鉆石市場70%的份額，此舉無疑令博鉆石產業雪上加霜，遭致馬西西政府強烈反對。

鉆石市場的復蘇仍有待時日，主要合作伙伴前途未卜，而博自身產業轉型、結構優化仍困難重重。于是鉆石收入的銳減，直接觸發博國內社會經濟一系列問題，即壓垮了民主黨政府的嚴重失業、經濟下行，并放大了長期以來分配失衡、鉆石紅利沒有完全普惠全民的矛盾。

面對困境，此前博政府仍然只能寄希望于鉆石、力圖從中獲得更大收益。去年6月，博政府與戴比爾斯集團達成為期十年的鉆石銷售協議，將博國營企業奧卡萬戈鉆石公司（ODC）獲得的鉆石原礦產量分成比例從25%提升至30%，并在未來逐步提升至50%，實現雙方產量平分。如今博科和新政府繼承了這份難得的“紅利”，繼續談判、將協議“變現”是他們今后五年執政的一項重要任務。

博科本人在競選辯論期間強調，作為人均GDP排名非洲第五的國家，仍有這么多人生活在貧困中（貧困率17.2%）是不可接受的。可了解實情的他也只能把“減少浪費性支出”作為漲工資、促就業、加補助的財源。技術性策略只能緩解當前的燃眉之急，一旦“鉆石紅利”進一步消失，國家如何保持長遠經濟發展、穩定財政收入，避免已有的發展建設成就化為烏有？這無疑是博朝野所有政黨面臨的根本考驗。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