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期間，我一般都是在路上。”美國華人聯盟（UCA）會長薛海培說，“這些年美國國會里的華裔和亞裔的議員在慢慢增加，這就是我們反對他們的主要力量。”

薛海培口中所要“反對”的，是指近年來在美國國內針對亞裔、特別是華裔群體越來越嚴重的歧視、排擠乃至極端仇恨的行為和趨勢。以2018年11月特朗普政府啟動針對華人的“中國行動計劃”為標志，華裔和中國人在美國的生存環境發生劇烈變化。盡管拜登政府在2022年宣布終止“中國行動計劃”，但針對華人的歧視和仇恨行為并未從現實中消失。

在2024年美國大選期間，薛海培一直忙于為華裔和其他亞裔候選人助選的工作。在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聯系到他時，他正在準備前往亞利桑那州的菲尼克斯，為一名亞裔候選人助選。

如今，美國社會和華人的命運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中國行動”廢止，“寒蟬效應”已成

2024年7月11日，美國丹佛第十聯邦上訴巡回法院就美國堪薩斯大學化學工程系前副教授陶豐對“虛假陳述”定罪的上訴作出裁決，認定檢方提供的證據并不充分，不足以定罪，法院因此撤銷罪名。至此，加諸這位華裔學者身上的10項重罪罪名全部被判無罪或被撤銷。如同他自己在公開信中所言：“漫長的噩夢終于結束了。” 

美國堪薩斯大學化學工程系前副教授陶豐和妻子。受訪者供圖

讓陶豐陷入這場噩夢的，正是美國特朗普政府于2018年11月啟動的“中國行動計劃”。該計劃將大批華裔科學家和研究人員列為審查目標，旨在打擊所謂的“間諜活動”。陶豐是第一個被“中國行動計劃”起訴的受害者，也是該計劃終止后最后一名結案的涉案人。

根據《大學世界新聞》2022年的報道，聯邦檢察官依據該計劃提起的28起訴訟中，只獲得了8項定罪或認罪；而在涉及這些訴訟的十幾名中國教授或華裔教授中，法院僅判處4人有罪，且并無一人是因經濟間諜、竊取商業機密或知識產權等罪名被定罪。對此，彭博社曾發表文章稱：“‘中國行動計劃’想抓間諜，但沒抓住多少。”

據《麻省理工科技評論》分析，該計劃實施期間，有150多人因未披露資金來源或與中國機構的合作關系等行為受到刑事指控，其中近90%為華裔。知名華人學者方達表示，“中國行動計劃”最惡劣的后果，是其在美國社會營造了一種“寒蟬效應”。他表示，過去幾年，包括幾名他認識的學者在內，已經有好幾千名華人科學家離開了美國。

“這是新的 ‘出埃及記’（Exodus）。”方達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會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在佛州一所大學教授金融的錢磊描述了他所經歷的變化。“我們大學以前和中國合作很多，現在不論是哪個領域，只要是和中國有關，全部砍掉了。中國留學生想要來佛州讀書也很困難。企業更加敏感。”錢磊有些無奈地表示，“‘寒蟬效應’已經形成并開始發揮作用了。”

這種效應在中國赴美留學生群體中也逐漸展現出來。過去近20年時間里，中國留學生一直是美國的國際學生中占比最大的群體，但根據美國國務院的統計，過去三年來，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人數已經連續下降，總體人數減少了約8.3萬，降幅約為22%。

在加利福尼亞州知名律所工作的李宇表示，在“中國行動計劃”終止以后，美國對華人的敵意氛圍沒有太大變化，在實踐中針對華人的案子也并沒有減少。李宇講述了自己親歷的一件事情：“前不久，我和兒子在超市買好東西去取車，等紅綠燈的時候有一個人對我們嘟噥著‘亞裔人，滾回去’。我在美國住了幾十年，這是第一次在硅谷核心斯坦福——這個美國最多元化的地方——遇到這樣的經歷。”

今年9月25日，美國“停止仇恨亞太裔”組織與芝加哥大學全國民意研究中心發布的最新民意調查顯示，2023年在美國，49%的亞裔和太平洋島民后裔成為種族仇恨行為的受害者，種族主義已經成為亞裔美國人社區所面臨的首要問題，80%的亞裔對美國當前的種族環境和氛圍感到擔憂。來自紐約的華人歷史學者黃倩認為，這幾年美國民間針對華人的暴力和仇恨，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美國一些政客為了打壓中國崛起而夸大的中國威脅論。

2023年5月和8月，佛羅里達州先后通過立法，禁止部分華人在該州買房和禁止大陸學子被佛羅里達州公立大學雇用。佛州州長德桑蒂斯在簽署相關法案時妄稱，“中國是必須防范的‘敵對勢力’”。在佛州通過相關法律后，越來越多的“紅州”開始效仿佛州的做法。據《紐約時報》報道，美國至少有15個州頒布了限制外國人擁有土地的法律，另有20余個州的相關法案正在審議中。美國華人律師朱可亮感慨道：“100多年前對華人的歧視、把華人當成美國社會的威脅、限制移民購買土地的情況，在今天的‘紅州’又卷土重來了。”

去年11月，佛羅里達大學的教授們向該校領導層遞交了一份請愿書，呼吁在聘用國際研究人員方面制定更明確的指導方針。請愿書稱，這關系到該校“作為頂尖大學的地位”。目前已有300多名教職員工在請愿書上簽名。

據《紐約時報》報道，亞裔美國學者論壇執行主任吉塞拉·佩雷斯·草川表示，佛羅里達州的這項法律是“在美國的華裔移民和學生當中散布恐懼和尋找替罪羊”的又一個例子。

佛羅里達大學物理學教授理查德·伍達德表示，他也同樣感到擔憂，他支持對外國研究人員進行更嚴格的審查。但伍達德表示，他不希望全面禁止來自中國的學生和學者。

“我們很多最好的教員都來自中國，”伍達德說，“中國學生是我們最好的研究生。”

2023年12月16日，UCA和佛羅里達州正義聯盟（FAAJA）等組織一同發起了抗議活動，反對佛羅里達州的反華立法。美國聯邦眾議員趙美心、得克薩斯州州議員吳元之和前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楊安澤等也到場支持。

2023年12月16日，佛羅里達州華人團體舉行集會，抗議佛州反華立法。（受訪者供圖）

在那天的活動上，薛海培冒著大雨發表了演講。“佛州政客（給我們）送來了兩個最佳的‘禮物’，讓我們能放下黨派和其他議題上的差異，第一次真正在佛州組織起來了。”薛海培說，“我們要充分利用這個大好時機，參與政治，堅決阻擊任何新版排華法案，確保華人在美國的長治久安。”

“華人的未來在哪里？”“去競選總統吧”

“華人的未來在哪里？”在大選來臨之際，來自艾奧瓦州的燕曉哲對此的回答是：“去競選總統吧。”

燕曉哲是艾奧瓦州華人協會執行主席、美國無國界教育理事會主席。10月底，他剛剛帶領一群參加“青年總統領袖營”的年輕人，對全美15個州的企業、學校和專業機構進行了參觀訪問。過去十多年來，他每一年都堅持帶年輕人通過各種方式參與和了解美國大選。

回顧過去四年，燕曉哲認為，兩個商人從政的影響對華人帶來了巨大的“激勵和打擊” ，美國華人越來越關心政治了。

“打擊”無疑來自特朗普，而“激勵”則來自2020年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此前沒有任何從政經驗的華人科技企業家楊安澤。

在四年前的大選中，楊安澤成為一匹黑馬，從默默無聞成為民主黨內的主要競選人之一，吸引了全國范圍的支持。楊安澤通過大量的網絡競選和新提案（比如警告美國社會即將到來的人工智能革命），獲得了參加民主黨初選全部七場辯論的資格。

雖然在2020年選舉的初選階段，楊安澤就因為得票率過低而宣布退選，但這也為他在美國積累了不少“人氣”。“經歷過這個體制后，我親眼看到我們的政治體系中的激勵機制是如何嚴重失調的，阻礙了我們在每一個問題上取得進展——從減輕貧困和解決氣候變化，到修路和改革移民制度。”楊安澤說。

2021年10月5日，楊安澤宣布與數十名前民主、共和兩黨人士，以及一些獨立人士一起創立了一個新的政黨“前進黨”，目的是打造一個只想把事情做好的群體。“我們的目標是通過改革投票制度，支持真正反映人民意愿的各級候選人，讓人們重新與代表他們的政治家聯系起來。”

目前，前進黨已在2024年的幾次選舉中獲得了州和地方職位的選票，并計劃到2024年底或2025年初在全美50個州實現這一目標。不過該黨今年并沒有推出總統候選人。 

亞裔兒童參加燕曉哲舉辦的“青年總統領袖營”。（受訪者供圖）

燕曉哲表示，盡管楊安澤讓他印象深刻，但目前，他并不看好“前進黨”。“他（楊安澤）仍然缺少資源，在美國幾乎沒有什么聲音或者影響力。他努力在做（政治制度改革）的推進，我認為在目前美國的現狀下步履維艱。”燕曉哲說。

美國卡特中心中國事務高級顧問、亞特蘭大中國研究中心副主任劉亞偉認為，這些年來美國國內的變化提醒華人需要積極參政，關注公共事務，僅僅賺錢不能夠改變華人的命運。

2020年8月6日，特朗普發布總統行政令，以所謂的國家安全為由，宣布將在45天后禁止任何美國個人或實體與“微信”及其中國母公司進行任何交易。為了維護美國人使用微信的權利，包括朱可亮在內的一群華人律師自發組織起來起訴了美國政府。45天后，在他們的努力下，這一禁令在生效幾小時前被北加州地區聯邦法院緊急叫停。

在美國歷史上總計頒布的1.5萬多項總統令中，只有極少數被法院限制或否決。5個月后，拜登政府主動叫停了微信禁令。在美國華人歷史上，這也是第一次完全由一群“草根”自發組織并最終打贏美國政府關于國家安全方面的總統行政令的訴訟戰。

今年9月，薛海培在一份公開信中呼吁美國華人群體應迅速達成幾個關鍵的對自身處境的認知共識。他寫道：“由于美中關系的急劇惡化，華人社區正遭受持續攻擊，這種攻擊或許會是十年甚至整整一代人，并對華二代或者華三代的職業發展和身份認同造成嚴重不利的影響。”他呼吁，華人社區需要緊急組織和行動起來，去投票、捐款、社區參與、競選公職，培育下一代領袖。

“我們別無選擇。”

挺藍？挺紅？這依然是個問題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8月份的調查指出，亞裔美國人已成為美國最具影響力的投票群體之一。報告稱，由于哈里斯與特朗普在全國范圍內的支持率一直不相上下，占合資格選民6%的亞裔群體可能至關重要。《紐約時報》稱，美國1500萬亞裔選民已成為關鍵的“搖擺選民”，沒有哪個候選人可以將他們視為“鐵票”。黃倩指出，在今年大選中，華人面對兩黨候選人的心態相當復雜：“有一部分華人以前支持特朗普，但是在特朗普反復喊出‘中國病毒’后，對他種族歧視的言行十分憤怒，放棄了他。而原來支持民主黨的華人，看到民主黨政府上臺后繼續以‘中國為敵’的態度后也很失望。”

美國亞裔共和黨全國委員會執行主任、特朗普2016年競選團隊亞裔委員會顧問委員李忠剛觀察到這幾年這些群里面的熱度退了很多，“大多數人都理性化了”。

美國華人康妮仍相信會有改變。她的丈夫家在中西部“鐵銹帶”關鍵州之一的威斯康辛州，第三次參與大選投票的她告訴澎湃新聞，這將是歷史性的一次選舉，將決定美國社會未來的走向。

“這將是兩種價值觀之爭。特朗普代表的走向已經植根美國社會了。我們需要回歸正常，我還是會選民主黨。” 康妮說。

在關鍵搖擺州賓夕法尼亞州，當地的企業家、社會活動家張小彥表示，華人對于這次大選仍然分裂，多數人支持哈里斯，但有一批特朗普粉絲很堅定。張小彥認為，無論誰獲勝，美國需要新一代的領導人，面對國際上亞太地區經濟崛起的新格局，國內人工智能引發的新一輪產業革命和正在加速的人口種族多元化的進程，都在呼吁新一代領導人的出現。

張小彥說：“美國的命運不是由個別政治家或某個政黨掌控，最終選舉結果取決于沉默大多數選民的傾向和參與度。他們的集體判斷力在危機時期能保持社會穩定，將極端運動拉回正軌，避免社會陷入暴力和混亂。”

在燕曉哲看來，特朗普2016年提出了問題，但是沒有提出解決方案，幾年來美國的政治格局和選民基礎較之前的局面變化不大。“媒體說的社會撕裂在我看來顯得表面化，八年前特朗普當選后說要搬走去加拿大的我看一個也沒有真搬走。即使特朗普再次上臺，我也不是很擔心，因為會有人和制度制約他。”

李忠剛則對美國政治現狀報以悲觀的態度。他表示，“這是美國歷史上最爛腐的一屆選舉， 民主黨和共和黨都了無新意。美國的政治智慧處于腦死亡狀態，沒有思想，沒有方向。”

在李忠剛看來，自2016年特朗普當選以來，美國并沒有發生真正的政治變革。“特朗普連續三次參選總統，一直在炒冷飯。”他說，“美國文化出了一點問題，不接受有新意的東西，或許是美國既得利益者不容許變化。”四年前，由于不滿特朗普的相關政策，他轉投了拜登。

“我今年決定不投票。”他說。

（應采訪對象要求，方達、李宇和錢磊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