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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梁鴻:寫梁莊寫我們共同的生活
“回到梁莊,實際上是回到我的另外一部分。”10月在河南中牟舉行的首屆三聯人文風土季“此時此地”人文風土論壇上,作家梁鴻講述了她寫作和生命中“作為家鄉的河南”。對她來說,家的概念隨著距離越來越遠而不斷拓寬,又在一次次的返回中變得具體。
在中牟的一家咖啡館里,我們和梁鴻的采訪也從“家”的話題開始。咖啡館位于當地的一處新興居住社區,本地的生活和新鮮的城市設計理念在這里融合。和眾多的小城一樣,中牟連接著河南的鄉村和城市,自然地呈現出某種中間態。梁鴻的行程有點緊,采訪之后,她要趕去鄭州美術學院準備這天下午的論壇,第二天一早再出發回老家。
梁鴻
“我先坐高鐵到鄧州站,然后坐車到城里,我姐姐她們都住在那里,再從縣城回梁莊,”說起老家,梁鴻特別開心,如今,她回老家的頻率大概是一年四五次,交通越來越方便,從鄭州出發的話,大約兩個半小時能到家。1997年,梁鴻進入鄭州大學攻讀碩士,2000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攻讀博士,畢業后繼續從事文學研究,如今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任教。在不斷地去往更遠的世界時,梁鴻意識到,她精神的源頭始終在梁莊,在家鄉那條名為“湍水”的河與河流邊上的那些土地和樹木里。她說,關于梁莊的寫作是一次回家,是重新與自己的家發生情感關聯的過程。
2007年,梁鴻決定“要回家寫點什么”,她回到家鄉梁莊,她返回家鄉,重新認識身邊的人和他們的故事,于是有了《中國在梁莊》,以及后來的《出梁莊記》與《梁莊十年》,組成了很多人所熟悉的“梁莊三部曲”。在這些關于家鄉的非虛構寫作里,個體的故事一個又一個從他們自己的敘述里浮出,一張村莊里的關系網也隨之浮現。這張網隨著梁莊人出鄉打工而伸到城市,或者換句話說,梁莊是中國諸多鄉村里的一個,而城市無論看起來多么迥異,總是它們的延伸。在梁鴻看來,寫梁莊的日常生活,也是在寫每個人共同的生活,從那里折射出一幅當代生活的全景,它如何分崩離析,又如何重建自我。就像她寫《出梁莊記》的意圖:“我關注梁莊的進城農民與梁莊的關系,他們的身份、尊嚴和價值感的來源,由此,試圖探討村莊、傳統之于農民,也之于我們這樣一個生存共同體的意義。”
在“梁莊三部曲”里,“我”的視角始終揮之不去。重返梁莊的梁鴻好像總是處在旁觀與參與的矛盾里,而在文字里,她對于兩種身份的糾纏也總是無比坦誠。在書里,她坦言身為知識分子,有時候不確定該“重返”到哪里,她會反思,“你的悲憫貶低了他們的存在……在貌似為梁莊人鼓與呼的悲憤中,梁莊再次失去其存在的主體性和真實性?!?/p>
“主體性和真實性”是梁鴻努力想讓她的寫作對象所獲得的東西。無論如何,寫作者無法擺脫自己的視角,但至少要保持真誠。如今,梁鴻文字里的梁莊還在生長著,而她希望,自己可以和梁莊一起經歷“生老病死”,共同完成一部生命的長河志。
城市也許是鄉村的延伸
澎湃新聞:對你來說,鄭州這座城市和你的家、你的家鄉是什么樣的關系?
梁鴻:我覺得對于我來說,鄭州可能還是我家的一部分。我從老家出來,在南陽讀了大專,之后自學本科,再到鄭州大學讀研究生,那時候也覺得是離開家鄉了,因為你對家的概念是從老家來看的。后來又來到北京,覺得鄭州好像也是家,隨著你離家鄉越來越遠,你對家鄉的概念也在不斷地擴大。我在鄭州呆了四五年,鄭州對我來說還是非常親近的,因為你還在你的文化圈,你的說法方式、行事方式,周圍人的性格也都還是河南人的性格,所以我覺得還是比較輕松的。
澎湃新聞:你會怎么看城市和它周邊鄉村之間的關系?
梁鴻:中國的城市其實發育得比較晚,很多城市可能有點像“大鄉村”,比如從我家到我們縣城,就是路寬一點,樓房多一點,生活方式還是親屬式的,人與人見面的時候,“你家叔叔爺爺是我的什么人”,第一句話會像這樣攀關系,很有意思??h城就像一個大的家族場,整個鄭州或者說整個河南都是這樣。所以我覺得,在中國,起碼在內陸,城市的發育不是完全脫離鄉村,實際上還是鄉村的升級版。當然以后隨著城市的擴張,可能會有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誕生,在成長,但是它跟鄉村的關聯仍然是絲絲縷縷的,我們不評價它的好與壞,但是這種關系一定還在。
澎湃新聞:你在書里寫到了梁莊的年輕一代,他們離開家鄉到城市打工,城市不是自己的家,另一方面鄉村他們而言也沒有歸屬感。這些年輕人是怎么看自己的家鄉和歸屬的?
梁鴻:這一代年輕人中有很多在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打工來到城市,然后到了初中的時候再回到當地。比如我書中的陽陽就是這樣,小時候一直和父母在青島生活,到了初中因為沒有學籍,又回到我們鎮上寄宿。你說他對梁莊的感情到底怎么樣?他對梁莊也是一個符號化的認知,他當然知道梁莊是他的家——他家的房子在那蓋的,他奶奶還在那生活,他的父親母親每年回去看他們——但對他本人而言,他并沒有任何生活習俗,沒有小時候我們和父母之間那種無意識的陪伴,所以很難看到他對梁莊有多大的歸屬感。你也看不到他對青島有多大的歸屬感。對于他們這代孩子來說,可能沒有那種固定的家的概念。但是有一點,他的土地還在這個地方,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一個抽象的家永遠在梁莊,至于他生活在哪其實并不重要。我覺得當代的青年可能就是這樣,這和我這一代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我15歲以前沒有離開過家鄉,我們與村里的那條河,村上的那棵樹,日日相見,那種情感是完全不一樣的。
澎湃新聞:你在“梁莊三部曲”里寫了許多梁莊女性的故事,她們的名字和生活常常依附在其他的男性親屬上,在公共生活里沒有話語的位置,很多女性仍然要努力地找回主體性。聯想到今天對于“女性出走”的探討,在你看來,對于農村女性來說,城市是她們唯一的出口嗎?
梁鴻:我覺得這種處境不只是鄉村女性的,是全世界女性共有的。我們一定要知道,女性觀念的這種無意識,在全世界任何一個階層都一樣的??赡茑l村女性受到的壓抑更多,所以更需要被提出來,被看到,被理解,但并不意味著城市女性面臨的境況和她自身的意識就更先進。我們的文明狀態幾乎是相同的,雖然中國經歷了更加漫長的封建時代,但實際上現代化以來,你會發現西方女性的地位也并不見得有更好的狀況。我們都需要一個新的觀念的重新注入,這是全世界女性所共同面臨的一個課題,而不單單是中國的鄉村。
寫作是與知識的雙重辯證
澎湃新聞:在《中國在梁莊》里你寫到,“重返梁莊的第一沖動不是想揭示梁莊的真實,而是為了尋找一種精神的源頭,以彌補自己的匱乏和缺失”,你覺得對于今天的這一代年輕人來說,這種精神的源頭是否仍然重要,或者說像“梁莊三部曲”這樣的寫作會幫助他們找到這種源頭嗎?
梁鴻:我覺得很難,因為每個人的精神源頭和他們自己的生存有關,可能讀了這幾本書會有一些感觸和新的理解,你看一本書可能會激發你內心的情感,但是因為你沒有過這樣的生活,很難真的形成一種源頭。我覺得寫梁莊是希望大家有一種理解力,對鄉村,對生命的流逝、每個人的故事的理解,但是很難真的對別人的價值觀重新塑造,只能說會有某種感召或者激發。
澎湃新聞:之前你說過文學具有致力于探索一個人存在的狀態,人與時代、文化的糾纏,很多形象在很多年前已經先驗地存在于文學里,作為新聞事件重新來到我們生活內部。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充當了“預言家”的角色?,F在你會怎么看文學寫作和“此時此地”的關系?
梁鴻:我們都有一些先在的觀念,我們生活在某種文化氛圍里、從小接受這種教育,這些日常的觀念相應地也就是我們的偏見,因為它是固定的,是無意識的,我們很難去察覺到。文學也是一樣,當你拿起筆的時候,鄉村已經存在100多年,從魯迅的《故鄉》甚至更早就已經存在了,你是很難不受它的影響的,但是作為一個寫作者,你又有義務去擺脫它。一方面需要深厚的知識支撐,包括每一代人怎么寫故鄉、寫鄉村,以及那些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怎么去理解鄉村,都要多了解。但另一方面你要擺脫這些觀念,用嶄新的眼光來看待鄉村。這是一個雙重的辯證——你既要擁有一個知識體系,同時又要擺脫你的知識體系,這是非常艱難的。但不管怎么樣,一個作家需要去做這樣的努力,用一種嶄新的眼光去理解你所看到的現場,你所看到的人。在這個意義上,故鄉已經在你心里面存在100多年了,梁莊在你心里面也存在100多年了。另一方面,作家必須要去擺脫那些眼睛背后的視野,那就看你的博弈、你的辯證到什么程度。
我覺得“梁莊三部曲”當然并不是最成功的,但是起碼在寫作的意義上,可能它有一點點新意,我覺得這已經非常難得了。從《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到《梁莊十年》,我也在慢慢找一種角度和方法去寫,也許有一天我會呈現一個嶄新的東西,這個過程是很重要的,也是一個作家在不斷成長和嬗變的過程。
澎湃新聞:你在書里說到寫梁莊經歷了一個從“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是山”的過程,是不是也對應了剛才所說的這種寫作上的轉變?
梁鴻:是的。意思就是你從一個復雜的背景里抽脫出來,重新去看,和你直接去看是不一樣的,它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辯證過程,再用一個童真的眼光去看,這種童真背后有很多東西,這需要時間,需要思考的長度,各方面不斷的磨煉。
澎湃新聞:剛剛說到需要時間,“梁莊三部曲”中間有一個10年的跨度,你在書里也寫過想以“梁莊”為樣本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持續的觀察。對于記錄一個地方的變遷這樣田野調查類型的寫作,是不是10年會是一個比較好的衡量的跨度?
梁鴻:其實10年是一個大致的說法,對于我來說,可能更關鍵的是它的持續性,它的連續性。我已經想到了梁莊系列的最后一句話,我要寫“梁鴻即將死去”,我和梁莊一起生老病死。我希望能給大家呈現一個村莊志,一起感受這種長河般的生活。新的生命誕生,也有人慢慢地老去,我也會慢慢老去,就像一個紀錄片一樣,我希望通過文字來留下這些東西。
澎湃新聞:是否可以說,文學和新聞不一樣,新聞需要時時更新,但是文學是要經過一段時間去回看當時的事情?
梁鴻:文學講究的不是即時性,更多的是背后的東西,所以它有一個時間的長度,它看中的更多是背后潛移默化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實際上是沒有那么緊迫的,不像新聞有一個呈現突發現實的意義。文學更多呈現的是事件背后生活的存在,一種人性的東西。
澎湃新聞:關于文學和現實的關系,之前你說處理材料的時候要經過隱喻再呈現給大家,現在也是這么認為的嗎?
梁鴻:其實我當時寫的“隱喻”并不是實在的隱喻,而是說只要經過語言的輸入,語言的書寫,我們面對面說話變成語言之后,本身就是一種隱喻的存在。語言本身就是關于世界的隱喻的存在,我們已經經過轉換了,但是怎么樣讓隱喻和現實發生關聯,讓隱喻和現實之間有一種對應,這是需要作家去不斷琢磨和思考的。
澎湃新聞:在梁莊的寫作里,你既有外部的視角,也有作為梁莊人的內部視角,對于更多的田野觀察以及非虛構寫作來說,你覺得怎樣可以有更加真誠的切入?
梁鴻:我覺得梁莊比較獨特,因為它是我的家鄉。我寫其他的非虛構文本怎么辦?我得找一種新的寫法。所以我覺得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你對于現實的了解有多深遠很重要。了解和理解是兩個概念,了解是現實本身,理解是現實背后的東西,它會更多地決定你寫作狀態的深度。真誠當然是你的前提,這是另外一個概念,但是你對現實本身的多維度性、它背后更深遠的東西,更能決定你的寫作。情感當然是重要的,我對于梁莊是有情感,但是對于其他東西不一定非要有情感,可能需要知識的進入。我說的真誠是當你面對現實的時候,你得有一個真正想了解的愿望,有這種好奇和熱情,而不是為了寫而寫,那樣永遠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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