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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拿到樊先生厚厚的五卷本《重寫晚明史》,又不知不覺回到二十年前的文科樓,想起在簡陋的歷史系小教室里聽著樊先生上課的情景,樊先生當年對我們鞭策和鼓勵的那些話瞬間在耳邊回響?;叵肫饋恚敃r樊先生給我們上課時,深入淺出,娓娓道來的白銀資本、江南市鎮、倭寇、東林,諸如此類,其實都是這本書里的重要內容,對于我來說,讀這本書可以稱得上是一個重回課堂,再學習,再請教的過程。
我從小就對晚明感興趣,當年我的姨父綽號“侯公子”,在上戲讀書的時候扮演侯方域,風流倜儻,“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這是上中學時已經耳熟能詳的句子。等到以后以歷史為專業,學歷史,讀歷史,研究歷史,晚明更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時段。從學界到大眾,從過去到今天,人們不斷在討論晚明,尋找明朝氣數已盡的原因,從不上朝的萬歷,疑神疑鬼的崇禎、“流寇”、黨爭、宦官、東林、“三大征”、資本主義萌芽,乃至中央集權、賦役改革,直到小冰河期。更有人討論晚明的復雜面向,為什么經濟繁榮、貿易興盛、文化發達、思想自由會和政治昏潰、官員腐敗、內憂外患交織在一起?為什么歌舞升平轉眼就變成了顛沛流離,日月無光?為什么繁華落幕得如此迅速?更有趣的是,每當后代人,如晚清、民國,一旦痛感大廈之將傾,就會往往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晚明的駭人亂象;而每當他們憧憬思想的自由,市場的繁華,也會不由自主地去回味晚明的絢爛光彩,無論是對現實感到絕望,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似乎都想在晚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其實這都是各人想像中的晚明,人們往往像盲人摸象一樣,只去找自己想找的東西,卻很少想去真正地,全面地了解晚明,去了解真實的晚明是什么樣子的。而樊先生的《重寫晚明史》真正地能讓我們“將五十年興亡看飽”,全面、深入地認識晚明這段歷史,而這一點正是樊先生的《重寫晚明史》的價值所在。
其實之前學界關于晚明的研究,無論是論文還是著作,已經非常眾多。個人以為,樊先生的《重寫晚明史》相比同類型的書,至少有兩方面的特點,值得大書特書,更值得我們這些后輩學習體會。其一是視野極大。樊先生當年在文科樓給我們上課時,就強調要用全球化的視野來看待中國古代的歷史。學者阿爾布勞曾指出的,全球化主要是指“所有那些世界各民族融合成一個單一社會、全球社會的變化過程”。如果以此為定義,那么,全球化肯定不是從今天,甚至不是從1492年哥倫布航海開始,世界上各個國家或地區之間一直存在著經濟、文化、政治不斷交流、相互依存及影響的過程。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提供了一個更加廣闊的視角,來重新審視過去和歷史。樊先生正是用這一全球化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晚明,將晚明社會的大變局置于全球史乃至傳統與現代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考察,長時段、全方位、深層次地剖析這一變局的內涵與外延。正是通過這一視角,樊先生對“倭亂”,對白銀的流入,以及對江南在嘉、隆之后的繁榮等問題背后的原因就有了更加深入的揭示,往往發前人所未發。也正是樊先生這一深入的分析,讓我們看到在全球化的機遇中,處于延續與變革之間的明王朝,一方面外部環境的變化導致了一系列內部的嬗變,但另一方面卻是傳統社會的倫理、規范、政治制度仍然未受到巨大的沖擊,依然受困在傳統政治體制和倫理綱常的泥潭中,由此也讓讀者更加深刻地意識到晚明的一系列問題,其根源在哪兒。
其二是用筆極細。樊先生雖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宏闊的視野,但并不讓讀者僅停留在一個向下俯瞰,脫離現實的視角,他更加重視大變局下的人的命運的變動。歷史本質是人在特定時空中的活動,歷史是由眾多活生生的人組成的,這些活生生的人通過他們的活動推動了歷史的發展,同時他們又被時代的浪潮所卷裹。樊先生用細膩、生動的筆觸描寫了數百位歷史人物,從皇帝、宰執、權臣、后妃、將帥、士子一直到普通百姓,描繪了他們在時代變局下的命運流轉,用一個個生動的故事來讓讀者體會到了“末世悲風,遍被華林”的時代悲劇色彩。唐代史學批評家劉知幾曾提出“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也說過:“沒有敘事,就沒有歷史學?!惫沤裰型?,歷史學都有重視敘事的優良傳統。二十世紀后,隨著歷史學的職業化進程,論證和分析似乎成為歷史學家的主業,敘事和寫人的傳統逐漸被淡忘。但事實證明,在宏大敘事和分析論證的同時,關注微觀細節,關注人的命運,永遠都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重要路徑。套用一句最近流行的話“時代的每一粒塵埃,落在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只有當時代的大變局落實到每個人的身上,人們對這一大變局才會有更加直觀和深切的認知。樊先生正是通過他細致而又生動的筆觸,通過描繪無數的關于“人”與時代的史學樣本,由此實現了“小”與“大”“個體”與“時代”“微觀”與“宏觀”的交融和辯證。同時,樊先生并不只是為敘事而敘事,為寫人而寫人,他的敘事和寫人既建立豐富的史料基礎之上,注重和世界各地的學者對話,吸收了當代歷史學如心態史、新文化史等的學術成果,更通過敘事和寫人,來回答歷史上的重大問題,比如說書中關于萬歷的怠政的解釋,對東林“黨與非黨”的判斷,諸如此類,都是新見疊出,由此使得宏大敘事與歷史細節相得益彰,同時更給予了讀者在閱讀時相當愉悅的體驗。從這一點來看,樊先生其實為像我這樣當年聽他課的學生,乃至所有的歷史學從業者樹起了一個高高的標桿,揭示了真正有價值,既為大眾所歡迎,又足堪流傳久遠的史學著作應該是怎么寫的。
當我最后合上這厚厚的書,感覺晚明的歷史留給我們后來人許多的思考,這個時代充斥了太多的悖論,我們不能指責任何人,每個人——朝廷、官員、商人、百姓都是在既定的環境中,追求屬于自己的最大利益。可他們各自的努力,卻擰成一團麻花,最終構造出了一個無法拆解的困局。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們最終追求的結果變成了一種悖論?人們追求各自的利益,本是可以通過社會進步來實現的。但是在傳統中國,政府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隨意干預經濟,利用權力肆意掠奪和蹂躪,而普通人只能盡可能地在種種壓力下尋求政策的空隙來維持生計,這種政策空隙的出現,也是由于腐敗的結果,同時也必然會影響政府對社會的控制力,最終導致權力的崩塌。正如樊先生曾說過的,僅僅有經濟的繁榮,沒有政治體制的相應變革,沒有把內憂與外患消弭于無形的能力,那么培育繁榮之花的王朝就會走向末路。我想這也許是樊先生的書留給我們的更深一層的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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