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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體制過渡期的選舉爭議:親俄親歐標簽掩蓋下的權力之爭?
面對國內外質疑議會選舉結果的壓力,格魯吉亞中央選舉委員會于10月29日表示將對約14%的選票重新計票。在其要求下,格總檢察長辦公室也在30日宣布對選舉舞弊指控啟動相關調查。31日,格中央選舉委員會確認,重新計票沒有逆轉選舉結果。
10月26日,格魯吉亞舉行新一屆議會選舉。根據格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布的計票結果,執政黨“格魯吉亞夢想-民主格魯吉亞”黨(簡稱“格魯吉亞夢想黨”)以近54%的得票率贏得超過半數的89個議席,再次勝選。但這一結果與選前傾向格反對派的電視出口民調大相徑庭,因而引發了外界關于違規和“操縱選舉”的質疑。
格總統薩洛梅·祖拉比什維利和各大反對黨在選后第二天宣布不承認選舉結果,稱之為“操縱”和“造假”的產物。而總理伊拉克利·科巴希澤針鋒相對,強調大勝的真實性、指責對手“說謊”。與此同時,歐盟、美國、北約指出了違規問題,但尚未急于“下結論”。
自今年5月重新發酵的《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風波以來,格政府和反對黨、總理和總統的政治紛爭愈演愈烈,尤其是在雙方“親俄”、“親歐(西方)”的標簽被放大后,權力和政策之爭不僅影響選后局勢,更關系到格國家發展方向和地區局勢的走向。
“違規”還是“操縱”:選舉之爭恐愈演愈烈
本次格魯吉亞議會選舉之所以會呈現出激烈的場內外斗爭態勢,與目前該國的政治版圖息息相關。格魯吉亞尚未走出“半議會半總統制”,議會多數黨形成的政府及政府總理擁有行政實權,政府和議會共享立法權。格總統則是禮儀性國家元首,但由全民直選產生,反而比間接選出的總理更有“群眾基礎”。
2018年生效的格憲法修正案則將在今年正式改變現有政治體制:自本次議會選舉開始,所有議席將按照政黨得票數比例進行分配;2024年起,總統選舉改為由300人的特別委員會推選。至此該國將完成向議會制國家的轉型,而2018年當選的現任總統祖拉比什維利便是格最后一位全民直選產生的總統。
新舊體制的過渡狀態,在制度上造就了格政壇最高層“互相傾軋”的生態。與捷克、克羅地亞等中東歐國家情況類似,格選民分別選出了政治光譜和陣營截然對立的總統和政府——一度獲執政黨支持、但后來轉而走近反對黨的祖拉比什維利,以及自2012年起便多數執政的格魯吉亞夢想黨(代表人物包括創始人比濟納·伊萬尼什維利、現任總理科巴希澤)。
由此可見,2024選舉年對于格朝野不同勢力是不可錯失的機會,具有特殊意義。隨著總統今后徹底虛位化且不再具備“民意基礎”,議會成為可爭奪執政權的唯一戰場。這也意味著祖拉比什維利即將結束的總統任期,事實上就是反對派尚能制衡執政黨的最后時刻。獨特的政治背景下,可以預見本次議會選舉的“激烈廝殺”。
今年參與競逐的除了“玫瑰革命”后的兩大新老執政黨——民粹保守主義的格魯吉亞夢想黨和自由保守主義的統一民族運動黨(主導建立了三黨競選聯盟“團結-民族運動”),還有一個高調進場的新生力量——四黨聯合的中右翼“變革聯盟”。這個競選聯盟7月初才組建,其四大領導人中有半數是統一民族運動黨前成員,匯聚了格政壇主要的親歐、自由進步主義力量,“變革”之名更是表明了其行動目標。
就選前各黨派支持率而言,執政的格魯吉亞夢想黨穩居第一,這一點無論是親政府還是傾向反對黨的民調機構都不否認。它們唯一的分歧,在于格魯吉亞夢想黨將成為“絕對多數”還是“相對多數”,即能否贏得過半議席。前者表明該黨可以單獨執政,而后者意味著各反對黨可以根據此前簽署的“格魯吉亞憲章”,聯合組建多數政府,把執政黨拉下馬。
事實上,格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布官方結果一經出爐(即格魯吉亞夢想黨得票率近54%、贏得議會150席中的89席),旋即引發反對派陣營及其支持者、總統祖拉比什維利的強烈反彈。同期西方民調機構發布的兩組出口民調顯示,執政黨得票率最多只有42%,與官方結果有本質不同。對此,祖拉比什維利和各反對黨一致認為,格魯吉亞夢想黨“造假”、“操縱”選舉,因此“不承認議會選舉的有效性”。
格民間也不乏對選舉公正性的質疑。格非營利組織“國際公平選舉與民主協會”(ISFED)10月27日發布的選舉總結聲明認為,“選舉結果不能被視為真正反映了格選民的傾向”。盡管該組織的平行計票結果驗證與官方結論一致,但其認定執政黨從選前便濫用執政資源、謀取不當競爭優勢,破壞公平競爭環境。據該聲明統計,全國累計91%的投票站存在各類不正常現象,威脅或限制選民、灌票、暴力、賄選、收集選民隱私等舉動從競選延續到投票日。
格政府和執政黨則給出了針鋒相對的回應。格中央選舉委員會主席給選舉的定調是“整體上和平、自由”,總理科巴希澤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專訪時回應:“違規現象無處不在,任何國家都有”,將選舉爭議定性為正常范圍內的個別“違規”案例,而非對手陣營所定性的“有計劃操縱”。
為了“自證清白”并回應外界質疑,格中央選舉委員會于10月29日透露將在各選區隨機抽取5個投票站重新計票,累計占全部選票約14%。第二天格總檢察長辦公室也在選委會要求下宣布對選舉舞弊的指控啟動調查。31日,中央選舉委員會告訴法新社,重新計票的結果沒有明顯變化,仍然是執政黨獲勝。
至于總統祖拉比什維利所說的“俄羅斯干預選舉投票”,由于沒有提供細節詳情,不僅被總理科巴希澤諷刺為“別無選擇地說謊”,也被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抨擊。歐盟、北約、美國同樣密切關注本次選舉,不約而同地呼吁格政府全面調查選舉欺詐的指責,不過它們并未像格反對黨那般定性為“操縱選舉”,更沒有輕言“不承認”選舉結果。
顯然,最在意這場執政權之爭的仍是格政壇各當事方。祖拉比什維利和反對黨一聲號召,已于10月28日晚組織數萬支持民眾在格議會前集會抗議,不過尚未采取激烈或暴力手段,仍是希望向執政黨施壓、引發國際關注。
可以預見的是,由于誰都不愿輕易放棄這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選舉,選后的爭奪有可能更加激烈。
“親俄”、“親歐”之爭延續?格魯吉亞的十字路口與地區關切
今年格魯吉亞大選之所以吸引國際社會的眼球,其關鍵熱詞便是“親俄”與“親歐”之爭:為了簡單區分兩大陣營,外界給科巴希澤和執政黨貼上“親俄派”的標簽,將反對黨及法國出生的祖拉比什維利劃為“親歐派”。于是這次選舉被普遍形容為“親俄派”與“親歐派”的爭奪,甚至俄羅斯和歐盟在該國的“地緣競爭”。
作為蘇聯的前加盟國,格魯吉亞獨立后(特別是2003年“玫瑰革命”以來)積極發展與美歐的關系,并謀求加入歐盟和北約;另一方面俄羅斯的歷史與現實影響仍然存在,俄格關系錯綜復雜,更不用說敏感的南奧賽梯和阿布哈茲問題(俄實際控制的格自治地區)。由此,“親俄”還是“親歐”客觀上成為該國繞不開的國家發展“路線之爭”。
早在本次議會選舉之前,格上一次(2020年10月底)議會選舉同樣被冠以“親俄”還是“親歐”的國家命運抉擇,類似的投票爭議引發了持續近6個月的政治危機。時任總理加哈里亞因計劃逮捕反對黨領導人的丑聞而被迫辭職,黨主席伊萬尼什維利也宣布退出政壇。盡管格魯吉亞夢想黨和多數反對黨在歐盟的調解下達成和解協議,但最大反對黨統一民族運動黨最終拒絕簽署該協議,執政黨旋即退出。
此輪危機后,總統祖拉比什維利與執政黨漸行漸遠,成為各親歐反對黨的“代言人”(盡管她本人是無黨籍)。同一時期俄羅斯與美歐關系日趨緊張,直至烏克蘭危機全面爆發,格執政黨和反對派的博弈前所未有地尖銳、激烈,甚至到了幾無“底線共識”的程度:執政黨成為輿論口中“民主倒退”、“擁抱俄羅斯”的代表,而總統和反對派則是“拯救國家的歐洲未來”。
2023年至2024年多次發酵、選前再度升級的《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爭議,不僅與本次選舉的氛圍和節奏一脈相承,還為選舉賦予了額外意義。該法案規定,從國外獲得超過20%資金的非政府組織和媒體需公布資金來源,并登記為“受外國影響的機構”。由于其規定內容和邏輯類似于俄羅斯2012年實施、不斷擴大適用范圍的“外國代理人法”,該法案遭到格反對派和民間活動人士的持續抗議。
美歐和格反對陣營將《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抨擊為“俄羅斯法案”,擔憂這是執政黨走俄羅斯道路、“民主倒退”、“壓制自由”的舉措,意在幫助執政黨于2024年選舉前打壓反對聲音、保持勝勢。格政府則堅持該法案旨在捍衛國家主權和民主。2023年議會討論草案和2024年表決通過期間,格民間均爆發大規模示威活動。法案獲議會通過后,祖拉比什維利行使總統否決權,可10天后格議會全體會議推翻了總統的否決,由議長簽署、法案生效。
正是近年來該國和地區政局走向的時間脈絡,客觀上凸顯了格政壇“親俄”與“親歐”路線斗爭的色彩,以至于每逢民間集會,便不乏民眾身披歐盟旗幟作為抗議政府的標志。然而這兩條路線“非此即彼”的選擇是否就是格政壇競爭的主基調,格執政黨是否已經“不得民心”,地緣對沖中間地帶下的國家路徑選擇能否如愿,都值得更多思考。
需要說明的是,以加入歐盟和北約為目標是格國內各黨派的共識,格魯吉亞夢想黨也不例外。事實上,執政黨主導的2018年版憲法修正案便加入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確保格魯吉亞完全加入歐盟和北約”的條款。在外交戰略上,執政黨和反對黨的區別在于前者希望更加平衡、務實的外交,盡量與俄羅斯保持良性關系;后者則要對俄羅斯“嚴防死守”。
過去兩年,俄烏沖突全面爆發、俄歐沖突加劇,導致格魯吉亞夢想黨實施“平衡兼顧”戰略的難度更大,兩者兼得的美好想象逐漸被推向“非此即彼”的排他性選項。這對格總統和反對黨來說并不難,因為他們早就確定了選擇。相比之下,執政黨因為拒絕卷入俄烏軍事沖突,也不愿以犧牲本國經濟為代價而制裁俄羅斯,便面臨著西方和國內反對派的持續施壓,“親俄”的標簽越貼越明顯。
加之備受爭議的《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本在去年12月底已獲得歐盟候選國地位的格魯吉亞,“入盟”進程于今年7月被歐盟暫停,后者甚至考慮終止對格魯吉亞的免簽證待遇。當然,這些國內外新聞動態并不能說明格執政黨不得人心、不作弊便會被趕出政治舞臺。實際上誰都不能否認,就單一政黨受歡迎度和實力來說,格魯吉亞夢想黨仍是毫無爭議的第一名。
造成新聞表象和現實“脫節”的原因有很多:格反對派長期碎片化、四分五裂,曾經最具實力的統一民族運動黨受困于前總統薩卡什維利的負面評價,支持率與日俱減;執政黨的保守主義價值觀(包括反對同性婚姻)雖然令城市親西方群體不滿,但在整體保守的格社會,特別是在大城市之外更受認可;除了“入歐”這類宏大的外交戰略問題,格普通民眾更關心經濟和貧困問題造成的不安全感……
由于同為蘇聯前加盟國的摩爾多瓦和格魯吉亞一周之內先后舉行了公投和選舉,且結果都不如所謂“親歐派”的預期,因此國際媒體將兩國選舉上升到歐亞地區的“十字路口”這一高度。可實際情況表明,即便兩國完全落實親歐路線,2030年加入歐盟的設想也要打上問號。做出地緣“對沖中間”的定位,用外交手段保持平衡關系、恢復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正是格執政黨研判過去十幾年周邊環境和國家利益訴求后做出的決策。
科巴希澤強調,格魯吉亞是高加索地區唯一與俄羅斯沒有外交關系的國家,原因是俄羅斯占據著“20%的格領土”(南奧賽梯、阿布哈茲)。如此情況下,格執政黨長期被視為“親俄”,國內任何政治動態動輒成為“親俄”、“親歐”的國運較量,無疑是地區形勢使然。只是國家政局動蕩因此而愈演愈烈,會對該國發展和地區局勢穩定起到怎樣的作用,便不得而知了。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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