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給自己算過一卦。

當時感覺像走在人生迷霧的腹地里，整個人茫然困頓，對自己的選擇沒有信心，也不知前路如何，身心無處安放，特別焦慮。思慮再三，我終于下定了決心，要用《周易》來一次自我占卜。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說《周易》徹底指向“自我知識”，而達此自知的路途卻被百般誤用，流于迷信，所以個性浮躁、不夠成熟的人并不適用它，知識主義者和理性主義者也不適宜，只有深思熟慮的人才恰當，他們喜歡沉思自己的境況。

我喜歡榮格用心理學的方式闡釋《周易》，他對周易的價值深信不疑，而我也姑且把自己歸類進了他說的那種人之列。他說的“自我知識”，其實就是“自性”，也就是無意識或潛意識，那是一個比意識更廣也更深的領域，只是很難與其建立連接，用占卜就是一場自我探索。

之所以要給自己算卦，是因為大學期間，連續旁聽過好幾個學期的《周易》課，同時私下里也研讀了不少相關書籍。《周易》是儒家經典、六經之首。對于《周易》，我完全是嚴肅地立足于中國古典智慧，即堅決摒棄任何怪力亂神和迷信之見，同時也深信里邊蘊藏著不為人知的生機。

后來我也偶爾給朋友們算上一卦，權當怡情，也當是實操練習，當然也搞得自己像個神漢。在我看來，周易占卜是一種倫理學和美學的生活方式，而且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記得有次給朋友算得“升卦”，我在卦辭里覓了句“柔以時升”送給他，而對這句勸諭，我自己也細細揣摩，并且銘記在心，只是我還沒膽量給自己算算。

終于在一個普通而寧靜的清晨，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了，我拿出事先備好的三塊“乾隆通寶”，準備試著一揭人生之迷霧，我在心中虔誠默想，同時發問“前路如何，給點啟發吧”，然后將銅板輕擲空中，它們紛紛散落，跳動而后靜止，有的正面朝上，有的反面朝上，如此重復了六次，我得出了一個“井卦”。

整個井卦的卦辭，可以概括為這樣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口廢棄的水井。一開始這井里充滿淤泥，人畜不用，后來此井又被人當作玩“射魚”游戲的水洼，再后來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治，但依舊乏人問津，沒人來汲水，直到最后，才終于有人不經意發現這口井，原來井中的泉水，冷冽甘甜，竟然取之不竭。此卦以井德譬喻人生，最后我依舊按慣例選了句卦辭送給自己，那句辭叫做“井冽，寒泉食”。

《周易》的六十四卦各自都代表了不同的人生情境。在榮格看來，這些卦象，是要提示人們，去就此細心明辨自己的個性、態度和動機。所謂指點迷津，最關鍵的還是要去看清自己的內心。所以《周易》并不能徑直給人快餐式的答案，它尤忌一勞永逸，對卦辭的解讀和領會，比拋硬幣更重要，也更艱難。

對于井卦，我非常滿意，不知道為什么，它就是很契合了我當時迷惘心境，躁動不安的心開始平復了下來。它似乎在告訴我，你最熱愛與堅信的事情里，連接著寬廣無邊的地下源泉，那是生命的甘泉，只是被重重掩蓋，未被汲取，需要把自己安頓下來，繼續深入。前路有時就像一個井口，望進去像深淵一樣，但要勇敢，要無視恐懼，堅信自己的直覺。直到打通深藏在地下的清冽泉水，到時，它自會注入你的生命。

得出這個卦象后，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去相信，這似乎有點冒險，也有點神秘主義，但直覺與邏輯都告訴我，它說的是對的，它在幫我一起探索自己，并且肯定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東西。

榮格也經常為自己算卦，他說在卦辭中絲毫未發現任何譫語癡語，反而是尚未明朗的思慮被投射到了奧妙的象征形式中，任何理性質疑都絲毫無損它的功用，但他也說“必須訴諸讀者的善意和想象力，而不能給他周全嚴密的科學解釋”。用中國古語來講，也可以說是“心誠則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