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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陰真經》文獻學
在金庸“射雕三部曲”中,《九陰真經》是掀起江湖風云的第一武功秘籍。從敘事角度來看,它是連接江湖兒女、推動情節發展的核心道具。倘若轉換視角,站在經書自身的角度看,關于它的產生、傳播、流衍,于書中多見闡發,此間過程之復雜、形態之多樣、細節之豐富,足以在武俠世界自成一門專書“文獻學”。金庸小說主要經過兩次修訂,本文概以“世紀新修版”為準(以免繁瑣,引據原文均省略頁碼),在關鍵情節上則酌情對照舊有版本(連載版、三聯版),以顯示文本異動之細節。
成書考:作者·語言·撰寫時間
《九陰真經》的誕生,新舊版《射雕英雄傳》(后文省稱《射雕》)記載互異。連載版曾將作者設定為達摩祖師,此后則改為黃裳。特意請出達摩充任作者,除了考慮到他的禪宗始祖身份,在傳說中亦具有極高的武學造詣,就故事本身而言,更為《九陰真經》中難解的“梵文”預設伏筆。不過若《九陰真經》作者為達摩,那么文中顯著的道教色彩又當如何解釋呢?蓋以此故,金庸將作者改為黃裳,并特別補述了《九陰真經》成書的經過。
黃裳實有其人,乃是活躍于北宋晚期的著名學者。《射雕》書末,附有金庸《關于“全真教”》一文,略及其人事跡:
黃裳,字晟仲(按:應作“冕仲”,金氏誤),人稱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高宗建炎三年卒,年八十七。《演山先生神道碑》中說他:“頗從事于延年養生之術。博覽道家之書,往往深解,而參諸日用。”
參閱《射雕》書中周伯通的轉述:宋徽宗政和年間,皇帝下令“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當時皇家委派的刻書人便是黃裳;由于害怕刻錯字,黃氏便“一卷一卷地細心校讀”;而就在校刻《道藏》的“幾年”中,他竟“無師自通”成了武功高手。關于這部《萬壽道藏》編纂、刻印的真實歷史,金庸向讀者指明讀書路徑,稱:“近人陳國符先生《道藏源流考》中考證宋徽宗訪求天下道教遺書刻板的經過頗詳。”虛虛實實,可堪玩味。
既有校刻《萬壽道藏》的經歷為黃裳的道家修養背書,轉頭來看《九陰真經》中“梵文”的設定。金庸在新修版《射雕》中,特借一燈大師之口詳加說明:
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下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經的總旨,真經最高秘奧,全在總旨之中,前面所有難以明解的關鎖,總旨乃是鑰匙。他忽然想起,此經倘若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闡明最高武學的總旨毀去,總是舍不得,于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后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中華人士如能通識梵文,武學又高,此人就不至為奸惡小人。他如此安排,差不多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旨,連重陽真人也不解其義。
由此可見,“梵文”是小說中黃裳的必備技能,而“梵文”在真經中特“以中文音譯”,則是出于雙重加密考慮——對天竺人來說,中文是密語,對中土人來說,梵文是密語,若有讀者梵、漢皆通,還要達到一定武學修為,才能真正勘破文字背后的“最高奧秘”。
黃裳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他本人業已“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不過小說但言經書有序,卻未載錄其文。至于經書撰作的始末,則在《射雕》中由周伯通之口輾轉道出:彼時在黃裳治下突然出現了“摩尼教”,或稱“明教”,“據說是從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黃裳受徽宗之命,派兵剿滅此“邪魔外道”,但這些教徒的武功極為古怪陰毒,黃裳不是對手,便在暗中記住了敵手的“一招一式”,待“想通破解的方法”再去報仇;可是當他想通破招,已經“幾十年”過去,曾經的敵人幾近凋零,因此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是為《九陰真經》。陳國符先生在研究中提到,南宋時已有明教中人散布“偽經”,假托是前代黃裳監雕,教人誤認為“偽經”出自《萬壽道藏》。如此看來,“黃裳”與“明教”在虛實兩個世界里都有著不淺的緣分。
小說并未明言《九陰真經》的成書時間,或可根據周伯通的說辭粗略推算。黃裳于徽宗政和年間校刻《道藏》,待武功練成已歷“幾年”,此后不敵明教、獨自修煉,又過去了“幾十年”;又說,黃裳遍閱《道藏》,“苦思四十馀年”,終于參透武功破法。按“政和”(1111-1118)凡經八年,繼而“宣和”(1119-1125)又歷七年,此后欽宗“靖康”越兩年(1126-1127)而北宋亡。由此推知,《九陰真經》理應撰成于靖康亂后,約莫在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歷史上的黃裳已于南宋建炎三年(1129)卒,誠難見證經書的誕生,但其人享有八十七歲高壽,且親歷世變,這或許又為其小說形象歷久彌堅、神功大成,并熬死對手、獨孤求敗,尋得一定事實依據。
傳衍考:文本·記憶·“活經書”
《九陰真經》撰成之后,黃裳將其秘藏,“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后來不知何故“忽在世間出現”,引發武林人士競相爭搶,為之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爾后王重陽組織了首次“華山論劍”(按新垣平考證,此次“華山論劍”的時間在1195年),經過比試,“天下第一的武學秘笈”最終被“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陽收入囊中。自此以后,經書開啟了復雜的傳衍歷程。
王重陽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郭靖語),而是為武林免除禍害。換言之,王重陽得經,并非是為傳經,反倒是為了限制經書流傳;甚至在他臨死時,一度想要“焚毀經書”,但念及“前輩畢生心血”,始終無法下手,只能禁止全真派弟子練經,并將經書托付給周伯通。既不舍毀經,又不能傳經,最好的處理辦法莫過于“藏諸名山”——此謂藏于通俗意義上的名山,性質介于毀棄與庋藏之間。此后便上演了周伯通欲將經書藏諸雁蕩山,途中偶遇黃藥師、馮衡夫婦的橋段。
彼時,黃、馮夫婦求借經書一觀,周伯通不肯,卻誤中巧計,竟被馮衡默記了去。馮衡對“武學一竅不通”,但記憶超群,先“花了一個多時辰”,將“兩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又用“一盞茶時分”讀罷第二遍,旋即謊稱這只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她“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還料定周伯通未曾妄讀經書,故意讓他抽取其中段落發問,果然無不中的。
馮衡的強記,形成了一個《九陰真經》的“記憶本”。此后,她將此“記憶本”默寫出來,又形成一個“筆錄本”,分上下兩本。因此黃藥師一再強調,自己讀過的《九陰真經》只是馮衡的筆錄,絕對未曾寓目周伯通手里的“真”經。其書之所以分上下兩本,自是因為黃裳所創《九陰真經》本就分為上下兩卷,且兩卷內容不同,此與“內容決定形制”的文獻基本原理正相吻合:上卷載有歸元養氣之類根基法門,下卷則多為武功招式與破解之法。馮衡筆錄本告竣后,陳玄風趁黃藥師揣摩經書上卷之際,竊走下卷。
馮衡一度嘗試將下卷默寫出來。然而,她本就不明經文意思,當日只是“一時硬記”,時過境遷,中間又讀了些詩詞閑書,致使“記憶本”已破碎不堪;加之此時她已懷孕八月有馀,故在苦苦思索、默寫出七八千字后油盡燈枯,同時誕下黃蓉。馮衡因經書而死,黃蓉因經書而生,這導致黃藥師對《九陰真經》,尤其是下半本,產生極大執念。黃藥師一面威逼周伯通交出真經原書,想在馮衡靈前焚燒;一面試圖“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補下卷武功之亡。
關于經書上下卷內容的區分,仍須申說。彼時“黑風雙煞”橫行江湖,令人誤以為《九陰真經》記載的都是陰毒功夫,實為大謬。陳玄風偷得的下卷,開頭所記武功是“用來給人破解的”,亦即“九陰白骨爪”“摧心掌”之類招式。雖然“雙煞”自知書中載有高明的破解之法,但因破法須以上卷所載道家內功為根基,是故無由更進一步,只能挑那些無需內功基礎,能夠硬練速成的邪法來修煉,仿佛手持錯題集卻只學會錯誤的解法。周伯通說“邪法易練而破法難通”,確為通曉真經全書結構后的精審發言;但他嘲笑“黃老邪的徒弟,也多半是大邪小邪,他們不學破法,卻去學了邪法”,則不免將好人歹人一并冤枉。歸根結底,是文獻不全才導致武功練反,是所持文本存在限制,而非思想出了問題。
及至“雙煞”碰上“七怪”,陳玄風被郭靖意外刺殺,遂使零馀的梅超風更難謀得上卷,無法修煉內功訣竅。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除了馬鈺無意間教了梅超風“一句內功真訣”,她只能“強修猛練”,終致走火入魔。當此之時,竟是十幾年來苦苦尋覓的“殺夫仇人”郭靖勉強充當解人,憑借少時隨馬鈺學得的玄門內功法門,向梅超風透露機要。歷經峰回路轉,馬鈺與郭靖或許無法想象,他們未曾觸碰《九陰真經》,卻已懵懂地成為經文的“闡釋者”,間接地“使人昭昭”。
王重陽嚴禁全真弟子修煉《九陰真經》,然而周伯通手擁秘笈“十余年”,“愛武如狂”,天性好奇,自然也“極盼研習”書中的“奇妙法門”。郭靖并非全真門人,練經不算犯禁,于是周伯通便設法將《九陰真經》暗相傳授。經過周伯通的“說經”,經書所載武功“漸漸移到郭靖身上”,郭靖卻蒙在鼓里、渾然不知。在此過程中,周伯通也“不知不覺地把經文深印腦中”,無意學武但“奇功自成”,此后自行推演出了“空明拳”。
周伯通傳授經文時,刻意跳過陰毒功夫,只教“正路武功”,但教到“摧堅神爪”之法,因與梅超風的邪功接近,還是令郭靖心生疑竇。解釋經典時常有所謂“錯進錯出”現象,此處堪為一典型。真經原文為:“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周伯通認為:“梅超風見不到真經上卷,不知練功正法”,所以“不知經中所云‘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擊敵首領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后來歐陽克得閱經書,也發覺此處文句怪誕。其實,有經驗的讀者就算不參看上卷經文,大抵也不會不解此中簡單的譬喻,可見對文句望文生義的“誤讀”,有時不必歸咎于文獻的殘缺,而當自省文化的不足。
不過話說回來,魯鈍如郭靖者,竟能成為完美的“活經書”。《九陰真經》下卷的最后一段也是最有記憶難度的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如“摩訶波羅”“揭諦古羅”“哈虎文缽英”之類,“渾不可解”(此段怪文新舊版有所調整)。聰明人若“追究經文意義,定然背誦不出”,反而郭靖全不理會意義,憑著“一股毅力狠勁”,“整整硬記了差不多十天”,最終將這一大段“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一字無誤”。魯鈍者死命硬記在腦中的“記憶本”,常比某些擅自動念者經手過的版本更為可靠。
不久之后,郭靖腦中的“記憶本”便得以與紙本互相校讎。黃藥師為了考察同來求親的郭靖、歐陽克二人,不惜拿出新從梅超風處收回的馮衡手書《九陰真經》下卷,讓兩位后生“同時閱讀一遍,然后背誦出來”。郭靖雖已熟背經文,這次卻是首度“經眼”文本,當讀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時,甚至認不得“騁”字,只能憑借“記憶本”勉強識別出來:是為以紙本校腦本。馮衡默寫的下卷隨陳、梅二人在江湖中漂泊多年(連載、三聯版中,陳玄風將偷來的經書刻在胸前,新修版刪去此設定),書頁已然“淚痕點點、血跡斑斑”,或經泥沙磨損、或因污漬涂抹,文字不免泐損,郭靖的背誦適可補足其缺;況且哪怕記憶超群如馮衡,在默寫梵文咒語時也“默得凌亂顛倒,多次涂改,勾來畫去”,經由郭靖背書,末段怪文“遠比筆錄本上所記為多”:此乃以腦本校紙本。
郭靖腦中“記憶本”與眼前紙本,不僅在梵文處有異,并且后者的最后一頁,有梅超風抄錄的歐陽修、朱敦儒詞句以及她的懺悔。黃藥師因郭靖熟背經文而生疑,轉而想通其所背內容并非出自梅超風,一面自是因為所誦梵文更加完整,另一面,則考慮到以郭靖之愚鈍,斷不會對末頁文字視而不見,竟不硬背到底。
周伯通之所以受困桃花島(十五年),是因黃藥師想要真經原書以祭馮衡。后來周伯通用內力震碎經書,世間便再無真經原書。黃藥師執念甚深,意欲設法殺掉攜帶原文記憶的周伯通與郭靖二人,“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甚至想象妻子在天之靈與兩部“活經書”對勘的情景。如此來看,黃藥師的執念已然從馮衡因默經而亡這件事,轉化為馮衡的“記憶本”必須“絕對完美”上;對妻子的摯愛,與對文獻的極致追求就此合而為一。
雜俎之一:“九陰假經”
歐陽鋒叔侄在《射雕》中的幾次出場,幾乎都是為了搶奪《九陰真經》。王重陽死前,歐陽鋒公然到全真教搶經;歐陽克得知梅超風手中有經書,也曾試圖搶奪;叔侄二人到桃花島求親,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奪取真經。不過,當真經原本被周伯通震碎,叔侄的搶奪目標便從紙本經書,轉變為周、郭兩部肉身經書。
周伯通跳海不知所蹤,于是郭靖被歐陽鋒脅迫默寫經文,洪七公便替郭靖想到一條妙計——“寫一部‘九陰假經’”給歐陽鋒。當時唯有黃藥師手中還持有一部經書,歐陽鋒斷然無法取以覈驗,因而為撰寫“假經”提供了合情合理的空間;此前歐陽克在桃花島時曾經眼真經下卷,是故“假經”也不能盡數亂編,須“三句真話,夾半句話假話”。況且歐陽鋒武學造詣頗深,若“胡亂書寫”恐被識破,于是郭靖按照洪七公的提點,秉持“顛倒黑白,淆亂是非”的編造理念,“改動為靜,移上作下”,“將經文倒亂一番”。經此“規律性”改動,“九陰假經”終于告竣。
郭靖并非博學之士,且書法稚拙,甚至很多字“只知其音,不知寫法”,種種表現反而使得歐陽鋒篤信他“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堅定奉假為真。“假經”中誠然含有部分“真經”:一部分是歐陽克曾經寓目,或許還有依稀印象的下卷開頭,另一部分則是最后一段嘰里咕嚕的怪文。“真經”的融入確乎提升了“假經”的可信度,以文獻公案對照,偽《古文尚書》的編織與鯫生們力證其“真”的邏輯,大抵與此類似。
歐陽鋒得書之后,“越練越不對勁”,尤其最后一段怪文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洪七公曾在歐陽鋒面前胡謅此段怪文,后來黃蓉“故技重施”,背誦的則是貨真價實的真經。歐陽鋒手中“假經”的最后一段本是“真經”,所以黃蓉務必背誦真正的怪文,令歐陽鋒愈發篤信手中經書為真。此番經文對勘,正應校勘學中旁搜別本、勘驗辨偽之法。
歐陽鋒苦練經由黃蓉“創造性闡釋”的“九陰假經”,憑借自身的武學修為,竟也小有所成,于是迫切想要在華山二次論劍(首次論劍時即約定“二十五年之期”,按新垣平考證,“二次論劍”的時間在1220年)一顯身手。在歐陽鋒與洪七公對決的關鍵時刻,黃蓉“模仿《九陰真經》中的梵文怪語”,以“假”攻“假”,攪亂歐陽鋒神智,致其徹底走上歧途,使出一套怪招。洪七公“見他出招雖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意即“將他常用的掌法逆轉運行,上者下之,左者右之”。當初郭靖撰寫“假經”,已對原書顛之倒之,黃蓉又多次圍繞怪文進行“郢人燕說”式的解說,歐陽鋒“雖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反令他從誤讀的無盡分岔中尋得一處落腳,靠著“假經”練成怪功。
歐陽鋒逆練真經雖能“愈練愈怪,愈怪愈強”,但金庸不時以一句“正勝于逆”提醒讀者:闡釋強調“唯一精確”,誤讀強解必定失敗。不過,日后歐陽鋒與洪七公最終在華山交手時,金氏的理論似乎出現了一絲松動。洪七公曾用《九陰真經》療傷,爾后取之與自身武功相證,也大有進境,所以最后一次與歐陽鋒的過招,既是真假經的對勘,也是正反練的交鋒。當比試到了最后關頭,洪七公“忽覺發出的巨大勁力竟有逆轉之勢,竟來反擊自身”,歐陽鋒發出的內力也是一樣。洪七公旋即徹悟:
他二人所使的九陰真經內功,雖有正練、逆練之分,但均依于《易經》的至理:“物極必反”。老陰升至盡頭即轉而為少陽,老陽升至頂點便轉為少陰。
因為二人均將“九陰”功夫發揮到淋漓盡致,于是乎,他們一個由正轉逆,一個由逆轉正,“兩股內力合而為一,水乳交融,不再敵對互攻,而是融和貫通,相互慰撫,便如一幅太極圖相似,陰陽二極互環互抱,圓轉如意”。逆練與正解的互抱,正應對歐陽鋒、洪七公兩人極度的邪、正分立,取徑不同,卻可同歸。不過,若謂對真經的極致誤讀也能圓融證功,似乎消解了前期敘事長期累積起的關乎“正練”“正解”的信心,好在情節感人,只得就此放過。
雜俎之二:“九陰石經”
在《神雕俠侶》(后文省稱《神雕》)故事中,小龍女與楊過偶然在古墓派的石室里,發現了刻在石上的經文,由是揭開《九陰真經》流傳的一條隱脈。
真經遺刻出自王重陽之手。彼時王重陽用真經武功破解了林朝英留下的《玉女心經》,于是將經文要旨刻在了古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石的位置極為講究,乃通常情況下的視線盲區,唯有在臨終之際自行入棺靜待死亡的古墓派弟子,方可得見。面對比畢生所學武功更為高妙的《九陰真經》,古墓弟子也只能懷著無限遺憾告別塵世。待死的“活死人”無法傳經,石刻也難以移動,也就是說,王重陽將真經刻石,本質上并非為了傳播經文,只是要與林朝英賭斗,令其弟子在死前“自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于人”。
出于意外,重陽遺刻被楊過與小龍女發現。起初,楊過與小龍女只是為解開穴道而略習經文,后來二人再入墓中,才“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開始正式修習《九陰真經》。不同于抄本經文,王重陽只將書中針對《玉女心經》的破解之法刻石,這也導致楊過與小龍女修習的經文極為有限,對“最重要的梵語音譯總旨秘訣更加不知”,“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
嗣后楊過與小龍女潛水出古墓,在終南山腳修習腦中所記“九陰石經”,碰巧遇上了來尋義子的歐陽鋒。歐陽鋒要將《九陰真經》傳與楊過,但歐陽所學實為“假經”,楊過卻已習得真經,借此安排,“真經”與“假經”又完成了一次對勘,由是引得歐陽鋒心中亂作一團。在陸家莊英雄大會上,楊過對陣達爾巴,于危急時刻總賴真經功夫護身,黃蓉卻看得分明:“他顯然并未練通,不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暗想日后將《九陰真經》全數傳授予楊過,可惜卻事與愿違。從《倚天屠龍記》對“刀劍藏書”一事的安排,可以料想楊過最終得見完整的《九陰真經》,這也為黃衫女以純正真經武功懲治周芷若的情節變得更加合乎情理。
雜俎之三:《九陽真經》與《武穆遺書》
少林寺藏經閣一部四卷本《楞伽經》被瀟湘子、尹克西盜走,負責看管的覺遠和尚追討二賊至華山之巔。《楞伽經》流布甚廣,本非僻書,覺遠所以千里追賊,按照他最初的說法,是因為此書“乃依據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貝葉經鈔錄,仍以天竺文字原文照錄,一字不改,甚為珍貴”,以其文獻版本之難得也。覺遠還拿出存世譯本中最明暢易曉的七卷本《楞伽經》,打算以此換回舊鈔。
旁觀的楊過何其敏黠,聞聽此事,馬上覺出此番勞費周章背后定有隱情,追問之下,覺遠不得不道出真相。原來這部《楞伽經》關系到另一部武功秘笈,名曰《九陽真經》。光是聽到《九陽》之名,武林人士便認定此書應與《九陰》同樣包藏一門絕世武功。然而在《神雕》書末的時代,江湖中人多聞《九陰》,卻不曉得竟還有一部《九陽》與之分庭抗禮。這與《九陽》特殊的書籍形態密不可分:它寫在《楞伽經》的行間,乃是一部“書中書”。
少林寺藏經閣四卷本《楞伽經》依照貝葉經原文抄錄,即以梵文書寫;寫在行間的《九陽真經》則是漢文,篇幅與之堪堪相埒,也是四卷。張無忌從《九陽》書末作者的自陳了解到,作者“一生為儒為道為僧”,某日在嵩山斗酒勝了王重陽,得以借觀《九陰真經》,卻對其中道家“尚柔”的思想不以為然,以為不及“剛柔并重,陰陽互濟”之妙,遂發憤作《九陽真經》。對于書名,張無忌也曾疑惑:既然不宜偏向“陰”,為什么不叫《陰陽并濟經》?“單稱《九陽真經》,還是偏了”。殊不知,《九陽真經》在武俠世界與小說敘事上的作用,正是與《九陰真經》“較勁”,可視為前者的“鏡像文本”。
悟出《九陽真經》的武學后,這位不具名的作者“不敢在少林寺中與人研討參悟”,恰好有一部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梵文《楞伽經》,原載貝葉之上,不便藏讀,少林僧眾遂將其過錄紙本,而行距甚寬,故為“書中書”的誕生創造了條件。除去書籍形制的留白,究竟為何是《楞伽經》而非其他經書?則應上溯達摩傳法之事:當年達摩將四卷《楞伽經》授與二祖慧可,并寄語:“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景德傳燈錄》)可想此書在禪宗體系中的地位。由此回看連載版《射雕》將《九陰真經》署名達摩的設定,便可了解金庸的巧思:《九陽真經》雖非達摩所傳,但因它與《楞伽經》字句交纏、文本并生,也令其分得馀潤,成為“圣遺物”的一部分,從而有資格與同為“圣遺物”《九陰真經》分庭抗禮,形成“鏡像”。經過修訂,《九陰真經》成為黃裳之作,借由達摩產生的這層對比也就減弱了幾分。
因是“書中書”,《九陽真經》的“出世”需要特別的機緣。少林僧眾要讀《楞伽經》,通常只須讀漢文譯本,而覺遠看管藏經閣,出于圖書管理員的職責,“無書不讀,無經不閱”,這才發現了“書中書”;只是這個消息如何流傳到盜經二賊耳中,尚且不得而知。覺遠修習《九陽》,只當是強身健體的法門,并不知道其中蘊含的精湛武學,但終日記誦經文,腦中早已形成了“記憶本”。所以即使真經原本遭竊,覺遠憑借記憶力,某種程度上也能保存經文,是為道成肉身的“活經書”。覺遠將真經法門傳與張君寶(“記了十之五六”),抵得半部經書;后來郭襄在睡夢中聽到覺遠背經,又默記下了“二三成”,當時無色禪師也在場偷聽。由此,覺遠圓寂后,張君寶、郭襄、無色便成了神功傳人,《九陽真經》有了三個殘缺的“記憶本”。三人各得一脈,但俱是不全,盡管號稱于武當、峨嵋、少林三派武功皆有進益,卻也絕無可能憑借三方的記憶與理解,拼湊、“復原”出真經原帙,功效自然差之千里,是以根本解不了張無忌體內的寒毒。
自瀟湘子、尹克西二人盜走《九陽真經》原本,經書紙本遂在世間湮沒無聞。直至“九十馀年”后,約1352年,張無忌經過昆侖山(據新垣平《劍橋倚天屠龍史》),經歷幾番艱險,終于在猿腹中取出二賊藏匿的經書。當年二賊攜蒼猿遠赴西域,卻互相猜忌,互斗致死。尹克西臨終前曾托“昆侖三圣”何足道傳話給覺遠,轉告對方“經在猴中”,不料被誤聽成“經在油中”。若非張無忌在避難時偶然發現異樣,絕世武功或將永遠爛在猿腹之中。“九十馀年”過去,蒼猿變成了白猿,而經書被油布包裹,方得幸存。
張無忌身中玄冥神掌,本是將死之人。張三豐傳他“九陽神功”,因所學不全,無法化解寒毒,又想聯合峨嵋、少林之力,卻無奈遭拒。如今“機械降經”,正好解困。待張無忌功法有成,也成為《九陽真經》的“活經書”,他便將四卷《九陽真經》、胡青牛的《醫經》、以及王難姑的《毒經》,依舊包在那塊油布之中,埋在一個三尺來深的洞內,題之曰“張無忌埋經處”。張無忌自忖:“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那是極大的機緣,不知千百年后,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得到這三部經書?”凡世間珍貴的秘笈,總在不斷被“藏”,《九陽真經》一藏于字里行間,二藏于古剎經樓,三藏于猿腹,四藏于深山,命運之奇,莫過于此。
此外,說到“鏡像文本”,應注意《武穆遺書》與《九陰真經》的微妙關系。經過《射雕》《神雕》故事的鋪墊,《武穆遺書》與《九陰真經》的藏所成為《倚天屠龍記》全書的終極秘密,此秘密一經破解,刀與劍的價值也確乎“如夢”一般消散了。若非遭到大兵圍困,脫逃不得,江湖人或許不會暫且放下《九陰真經》,臨時翻翻《武穆遺書》。蓋短打之書以技擊功法為尚,不免輕忽軍陣,以此別于袍帶。于是可言:《九陰》、《武穆》分別為短打、袍帶兩種小說所奉之“真經”,而“射雕三部曲”也確實涵納著“兩個世界”。須知在“射雕三部曲”中,宋元明三代的政權更替本是一條穩步推進的暗線,當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武穆遺書》記載的軍事謀略只被郭靖、張無忌、徐達等極少數人研習,就連對其感興趣的反派也寥寥可數,便可見草莽武夫之難救世,而岳飛之精神傳人不易尋。郭、黃夫婦充分研習了這“兩個世界”的經典,唯受限于短打書的語境,令二人的軍陣才干不易彰顯,《武穆遺書》的能量亦難充分伸張。
小說中,最善用《武穆遺書》的是徐達,據說他正是依靠此中秘法將蒙古人驅逐塞外。這是小說家常用的“倒果為因”之法,以書外之事拔高《武穆遺書》的威力。細究起來,徐達手中的《武穆遺書》已非岳飛舊制,而是郭靖重編、增補本。根據滅絕師太所述:刀、劍指向的《九陰真經》與《武穆遺書》均為郭、黃窮數月心力重編而成,“那兵法是依據一部《武穆遺書》撮寫而成,郭大俠當年曾隨元太祖成吉思汗西征,深知蒙古人的用兵野戰之道,他把這些要點也寫入兵法之中”。徐達所以能針對元軍戰無不克,蓋憑借郭靖所述敵方“用兵野戰之道”,深知其利害,故能“用兵如神”。因此,徐達研習《武穆遺書》,以民族立場論,似可上紹岳飛,然以具體技術而言,實得郭靖之真傳。
馀論:書自有命
西諺云:Habent sua fata libelli.(Books have their own destiny.)本意是說書籍有著千種百樣的命運。同一部書在不同人手中,當然也有千百種命,是存,是毀,或珍惜,或棄置,折射出持書者的千百心曲。《九陰真經》之于三部曲中無數英豪,真可謂“一見誤終生”;經書也因此不斷被闡釋、改造,融聚更多人的心血,逐漸變成另一副面貌。圍繞《九陰真經》的文獻考證,最終仍應落腳在書與人的微妙關系上:黃裳耗盡畢生心血,撰成真經卻無法自用;馮衡偶涉江湖,與周伯通賭斗為戲,不免因之耗盡心力;歐陽鋒苦求真經,反得假經,又終成不真不假之怪功……金庸妙筆周旋,籠罩人事書情,前后照應彌縫,自然鑄就一部閱讀史。經書與讀者因緣湊泊之際,殊不知,雙方命運已被暗中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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