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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澎湃2024|海關大樓最后的居民:門前有條“大河”叫黃浦江
【編者按】
從蘇州河到黃浦江,上海有自己的內院與門面。
工業文明與家長里短被織入蘇州河,穿城而過,
半部近代史和城市新動能被寫進黃浦江,直通入海。
“卓越的世界城市,無一例外要還水于民。”人民城市理念提出五周年之際,我們把目光投向一江一河水岸復興。
濱水處,人民詩意棲居,城市熱氣蒸騰。本篇關注外灘海關大樓最后的居民。
百年一夢江海關。
位于上海中山東一路13號的海關大樓,原名江海關大樓,1925年奠基,1927年12月竣工。它坐落于漢口路轉角,面向黃浦江,曾是外灘第一面紅旗升起的地方。每逢準點,鐘聲敲響,聲揚四方。
20世紀20年代建造中的海關大樓。資料圖
很多人只當海關大樓是機關單位,殊不知,曾有人居住于此。2024年7月5日,黃浦區人民政府對中山東一路13號部分房屋發布房屋征收決定,最后十余戶人家于九十月間逐步搬離,海關大樓內才再無“居民”。
父親是海關職工,68歲的龍琦生養在這棟樓,成長在黃浦江邊。兒時的黃浦江只是門前“大河”,與岸同高,頑皮的孩子跳下去游泳嗆到口水,回家必定要腹瀉;長大點坐擺渡船到江對岸的“農村”浦東游個泳,6分船票、4分棒冰、1角泳票,高興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件套”就起來了,有天登頂東方明珠往后看,龍琦恍惚了——浦東這么多高樓,是什么時候在自家對面造好的呢?
搬離海關大樓逼仄的空間,生活質量改善了,只是耳朵嫌寂寞。鐘樓報時聲、江上船鳴聲都已遠去,對于龍琦,生活如江水,仍在向前奔流。
以下是龍琦的講述:
9月底,海關大樓的最后14戶人家完成了征收,我也告別了我的海關大樓歲月。
算起來,我出生下來就住在海關大樓,雖然中間因為工作、自己成立家庭,有很多年沒有完整住在這里,但我2005年后又搬了回來,算是和海關大樓一道度過了我人生的這68年。
海關大樓 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圖
“亞洲第一彎”怎么看都看不膩
小時候,黃浦江就是一條門前“大河”,和路面一樣高,下大雨了或者到汛期了,水會漫過路面、漫到我們樓,樓里人要豎個板子防汛。后來防汛墻一點點越修越高,就變成了現在的景觀平臺。
海關大樓前面黃浦江的那個彎并不寬,大概三四百米吧,我們小時候水性好的小伙伴會直接游到對岸去,我水性不大好,就自己在岸邊游泳撲騰,有的時候會嗆到兩口水,回家必拉肚子,你想想,黃浦江那時候都是跑船的,很多垃圾也扔進去,喝進去的水有多少臟東西?我還記得那時候河里的油污漂到皮膚上,很難搓掉,照樣玩,那時候也不懂,也不怕的。
海關大樓及外灘舊景,黃浦江曾是門前“大河”。 資料圖
蘇州河離我們也不遠,有橋,是另一種玩法。外白渡橋,他們膽子大的直接爬上去往下跳水,小孩子皮呀。但是蘇州河上小船也多,所以一般一個小孩要跳了,他會喊另一個小孩在橋對面給他望風,船有沒有?沒有,跳!
那時候蘇州河和黃浦江都太熱鬧了,因為陸運不發達、很多貨要走水運,船比現在多得多,岸邊很多的碼頭,水當然也臟得多。貨輪到十六鋪碼頭下來,把貨物卸下來,一些小貨從蘇州河運下去,從黃浦一路可以運到普陀往后。蘇州河上的小碼頭也很多。
說回黃浦江,黃浦江邊上有兩個景觀我印象很深的,一個是“亞洲第一彎”,離開我們就兩三個路口,那時候是名揚海內外的景觀,那個彎一下來就能看到黃浦江,我覺得那個景觀怎么看都看不膩;還有外灘情人墻,黃浦江邊從黃浦公園到新開河,上海人喜歡在那邊談朋友,一面吹吹江風,一面有綠化帶,環境蠻好的,到晚上基本每段都有人,也是黃浦江邊一道很特別的風景線。
等我稍微大點了,不游黃浦江了,會去對面浦東的游泳場游泳,坐擺渡船過去,我媽給我兩角錢,6分坐船、1角游泳、4分買棒冰。那時候浦東也不是說都是田吧,但樓房低矮,看起來總歸比較像鄉下,也沒什么遮蔽物的,夏天熱得受不了,就拿個毛巾沾滿水,頂在頭頂,在那邊走。
我記得,起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在浦東聽人說,這邊未來是要搞開發,我們中國人要造比對面外國建筑還要好的樓房,那時候還蠻激動的,希望我們中國人做得更好。現在看起來,這兩邊各有各的特色,外灘邊是經典的萬國建筑博覽群,陸家嘴呢,如今是金融集聚的功能區,確實是各有千秋。
我其實對東方明珠、金茂大廈的建造印象也有點模糊,因為我們樓的方向不面向江,就是有時候突然回過頭看一眼,哎呀,怎么就那么高了。后來你就看到對面一點點發展起來了,再后來我自己到浦東去,上東方明珠一看,很吃驚,不知道后面的高樓怎么一下子那么多了,到底什么時候造起來的?再想想自己小時候走的那種路,有點恍惚,用日新月異來形容一點不過分。
海關大樓 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圖
鐘聲、鳴笛聲
我不覺得吵
是我最熟悉的煙火氣
小時候住在海關大樓,別的也不懂,就是覺得很自豪很好玩,下面就是江,這個樓又氣派,一進門就是馬賽克彩磚畫,走在寬寬的樓梯上,覺得有面子。說句老實話,后來我們長大點跑出去,看到住在長寧、盧灣包括虹口山陰路小洋房的情況,感覺人家的氣質好像才是真正的精致,我們反而看起來要土一點。
海關大樓一樓海關大廳。 樂游上海 圖
我能住在海關大樓,是因為我的父親最早是海關的職工,從老家讀書讀出來進入海關,后來從山東老家調來上海。他的工作需要查走私,大晚上船進來了,一喊就要過去,不管多晚。此外樓里還有工程師、買辦,像是一個小社會。這個樓里非常多的人都是從山東過來的,我印象里山東人最多,包括我母親。父親一直在忙沒學會說上海話,但我母親包括樓里的很多女人是會的,我也會。
海關大樓以前很熱鬧,大概70多戶吧,分前、中、后部分,我印象里,前樓6-8層、中樓7樓,后樓4-6層都是生活區,其他是辦公區。一直到最后,海關大樓里的房間也是不允許出租出去給租戶的。
我們家住在后六樓,居住面積三十多平米。最初是住在四樓、五樓,后來慢慢搬上去的,六樓的室內條件其實不大好,人家是蠟地板,我們是水門汀,但是有個曬臺、又朝南,所以我們喜歡住。
海關大樓舊景。資料圖
我們按照讀初中劃分屆數,我算是73屆的,同屆的很多同學住在這里,我小時候皮得很,常和小伙伴在樓里瘋跑。小時候,上海的高樓沒那么多,過年的時候我們在曬臺往人民廣場方向看過去,能看到煙花,非常好玩。或者上鐘樓,鐘樓底部有四個小城堡一樣的建筑物,我們爬來爬去往下看,那么高也不知道害怕。
海關大樓樓上曬臺,這是一間浴室與洗衣房。 受訪者供圖
經常很多人不相信我們海關大樓住人。別說現在了,以前這邊國慶放煙火,道路實行管制,那個年代又沒推行身份證,警察把我們從路口攔下來,我說我住在這里,他們不相信這個樓會住人,要我們想辦法找人接才行。
這次動遷,應該說還是改善了生活質量。雖然地段黃金,但海關大樓的居住環境現在來看其實不大好,廚房間、衛生間都是公用的,沒哪家想要“吃虧”來收拾,那么多年下來,很破很臟,洗澡的地方也是自己在家搭起來的。
海關大樓樓宇中圍成的天井。 受訪者 供圖
從我懂事起,我記得海關大樓比較大范圍的動遷大概有3次,有一次是在2000年前后,主要搬出去的是海關自己的職工,房間騰出來辦公用。我們留到最后的14戶,可能大多是因為各種原因后來不任職于海關的那種情況。等到大部分人家搬出去之后,這個樓里居住和辦公就混在一個樓層了,有時候隔壁人家在開會,這邊開始倒油燒菜,開抽油煙機,互相都有點影響,但沒辦法。
海關大樓樓上走廊,辦公與住戶混在一起。 受訪者 供圖
現在我和我媽媽、我愛人住在寶山,除了交通,其實生活便當了很多,以前買菜要從外灘跑到寧波路,現在家門口就有。就是生活有時會有一種錯愕,生物鐘也有一點亂。以前一聽海關大樓早上敲幾趟鐘了你就知道,到六點半,可以聽廣播里的晨間天氣預報了,一天開始了。還有江面上最早有汽輪的鳴笛聲,出生下來就伴隨著我的,我不覺得吵,它們就是我最熟悉的煙火氣。
(本文特別鳴謝:上海市黃浦區外灘街道黨工委、辦事處,漢口路居民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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