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房間里的精神病人③ “橡子”的歸宿:這間畫室接住了他們
【編者按】
在中國,約200人當中就有1位登記在冊的嚴重精障患者。
他們在哪?除了生活在精神病院的病人和散見于媒體報道的傷人案當事人,我們好像對他們視而不見,又避之不及。
因此,他們躲得更深了。家庭要付出閉門照護的代價,醫生要更湊近才能獲得他們的信任。澎湃新聞記者在梳理資料時發現,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這些病人尚能被社區、家庭接納,甚至有一份像樣的工作;后來的病人則被視為失去了勞動能力,整日困守在家、病情加重,家庭也被拖入貧病交加的境地。
我們會從10月29日起連載三日、用三篇報道與讀者探討何以至此,又如何為精神病人走出家門、緩解病情提供多一份理解與支持。
三年前,楊如夢在貴州一家精神病專科醫院當實習社工,幫可以辦理出院的病人聯系家屬——有一位病人才三十多歲,早先在疾病發作時打架斗毆,但已恢復得“很正常”,因為“無人認領”,他滯留在醫院很久;最后,來接他的是哥哥,滿臉無奈。楊如夢想給他講講與病人同住的注意事項,哥哥顯得不感興趣,只問“簽字會不會被人知道”,怕在社會上和精神病扯上關系。
有的家屬態度溫和,但聽得出灰心。楊如夢說,病人剛發病的,家屬會關心“他現在狀態怎么樣”,一些病情反復的老病人,家屬不會再問。
寧波市康寧醫院的工作人員曾在論文中分析2013年至2015年該醫院的2947個出院病例,發現這些精障患者住院次數越多,單次平均住院時間越長,病人似乎越來越難離開醫院。
即便病情穩定,嚴重精神障礙患者出院后仍可能殘留病癥,不僅需要來自家庭的持久照護(① 照護者為何不愿打開家門?)、需要基層醫務人員和社工進行隨訪(② 當壞情緒在家中“交叉感染”),也需要社會創設一點適合他們的承接空間。
出院就離婚
2022年,楊如夢在貴州大學讀心理學研究生,看到一家公益組織在招募醫療社工,抱著實踐心理輔導技術的想法,住進了精神疾病的康復病房。
她坦言,一開始惴惴不安,怕病人打她。但開始工作之后,她也感到這些工作對象“像小孩”——那會兒正值“新冠”疫情,原本公益組織在病房開展園藝治療,因為不能聚集而取消,因此住院生活非常無聊,病人看到社工來了,會圍上她,問:“什么時候送我回家?”
楊如夢有一個男同事,和病人們處得像朋友。他到病房,會被病人一把抱住:“你又來看我們,太好了。”
楊如夢問過一些病人出院之后的打算,有的說回去工廠打工,有的要繼續上學,也有的人先在家里養病。何新的想法是——與妻子離婚。他患上雙相情感障礙的直接誘因是與她大吵,發病后在街上流浪,由民警送到醫院。除了離婚,何新沒有絲毫對未來的憧憬。他覺得自己以后無論到哪兒都會被排擠,別人會認為他是一個瘋子。
她在畢業論文里描述了自己給何新做心理輔導的過程。
楊如夢對何新解釋,按照美國心理學家?阿爾伯特·埃利斯(Albert Ellis)的情緒ABC理論,一起事件A可能激起非理性的信念B,導致情緒C,比如患上雙相情感障礙是一個事件,“這輩子完蛋了”是它引起的非理性信念,導致他不開心。
何新說:“我覺得我的情緒會經常變化,一會感覺很難受,一會又感覺沒什么,總是感覺不受自己的控制。”
楊如夢說,在他心里,由患病到被社會拋棄的因果關系是堅固的,而這不符合理性。她會跟他講——有的患者雖然受疾病困擾,仍然努力生活,追求個人意義,有的還會幫助其他精神疾病患者。
三次心理輔導之后,兩人轉換了身份,楊如夢扮演病人,何新扮演社工,等于由何新勸導他自己。
“你是覺得在這個社會生活非常困難對嗎?”何新問。
“我是覺得在世界上活著真的很難,本來還會對生活抱有期待,但自從有這個病,并且反復住院的時候,我對自己的未來就沒抱有什么期望了,我覺得我在別人眼里是另類的。”楊如夢說。
“可能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事實情況可能并非如此。”何新有模有樣地模仿起來,“盡管還會有人存在偏見和歧視,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對待生活的態度……”
這個畫室無人全勤
幾次心理輔導之后,根據量表,何新的悲觀厭世情緒有所減輕。
現在,楊如夢已經畢業,當了一所高校的輔導員。她坦率地說,在醫院的工作時間太短,她遇到過一些更難的案例,沒有獲得他們的信任。何新雖然話少,但如果主動問,他愿意分享,而有的病人對醫護和社工很戒備,不想多談自己的家庭,還有的干脆撒謊,不同時候吐露的家世不一致,不知道該信哪個。
按楊如夢理解,這不一定是疾病的癥狀。也許這幾個病人從前有一些受傷害的經歷,導致他們很難信任別人。
病人回到社區,要繼續面對患病多年造成的其他心理問題,比如自卑,也要和殘留的癥狀相處。
2010年,南京原生藝術中心成立。這家機構的日常工作是為一些精神病人提供場地,協助他們作畫,一部分畫作由中心出售。在這里畫室作畫的人,多少有些“藝術家脾氣”,如同他們的作品,風格多變。
經過治療,一些患者能恢復不錯的認知水平,只是時不時地意志淡漠,社交變成很大的負擔。這里的畫師沒人能做到“全勤”。
天氣差的時候,小鵬不想去畫室。他一直吃藥,工作內容也是安靜地畫畫。但他這幾天有些畏縮。
他得病之前學業很好。為了花更多時間陪他、勸他出門,母親李佳放棄了升職。這種時候,她少不得煩悶,想道:怎么搞的,病怎么好不了呢?
她把嘀咕按捺下去。
“就像爬桿一樣。”李佳形容精神疾病患者的康復,要是不堅持,患者會逐漸滑入自己的世界,變成常人口中所謂的“怪人”。前面的努力都會白費。所以,當小鵬又顯出不想出門的樣子,她決定 “忍耐”。
她說,以前不懂,會把焦躁的情緒流露給小鵬看。現在,她多說幾句,就自己出門走走,調理好心情,第二天對兒子反省自己,一家幾口互相道歉。
等到一家人克服了困難、走出家門,小鵬到畫室坐定,面前有兩百支供他自由使用的彩筆。他的心也定下來。
他會畫出一些綺麗又具體的想象物——針管里有玫紅色的粗糙巖壁,或是淡紫的宮殿帷幕,但仍是一組針管。扇子的頂部有一張昆蟲的臉,似乎憤怒地看向畫外,但仍是一把蒲扇。
小鵬的作品,一組針管
我們和李佳談話,小鵬把畫好的扇子拿來給母親,簡單地解釋道:“很古老的感覺。”
小鵬作品,一把蒲扇
機構的創始人郭海平表示,機構從來不給這些畫師進行指導。他會提一些建議,但他們可以不接受——這時候,他走過來端詳這把蒲扇,說畫得不錯,商量似的問:“以后試試看只用黑白的?”
小鵬回絕了,說自己最近狀態差,注意力難集中:“我是用意志力在堅持。”
重新開始“苦惱”
在這里,小鵬和他的“同事”們有創作的自由,偶爾還可以賣出作品,獲得分成。在郭海平的觀念里,買家為畫買單,意味著認可畫得好,而不只是出于對弱者的憐憫。
這些畫師的每一幅作品都要入庫存檔,有編號。南京原生藝術中心甚至不允許藝術家把自己的畫作帶走,擔心隨便擱在一邊,或者送人了,他們就逐漸把藝術當成打發時間的涂鴉,不再當一回事。
這種模式之下,機構的承接能力十分有限,據郭海平說,迄今為止只有二百余人曾在此長期作畫;資金也吃緊,除了賣畫掙錢,機構只靠有一搭沒一搭的社會捐贈來維持運轉。7月,他接受采訪時說,“下半年的工資還沒有著落”。
不過,他寧可保持這種模式,也不向病人收費。他認為,如果這些人把作畫當作一種需要掏錢的治療,他們可能仍然只把自己當作“病人”,心態容易崩壞。
這些人往往被社會當作一個不完全的人去教導,他們要不反抗,要不接受,進而麻木。
有一位父親對郭海平說,兒子接觸繪畫之前,家里的氣氛一度很差,讓兒子往東,他偏往西,他要兒子洗個臉,需要把毛巾給兒子絞好。
而如果在管理嚴格的病房待得太久,上海大學社會學院教授楊锃表示,全力追求“控制情緒”,抹除疾病帶來的情緒波動,時間久了,人會變得什么情緒都沒了。
楊锃解釋,想象我們不幸患病,要去住院,摘下了首飾、換上病號服,變成三號病區的第五床,服從醫生的安排才能盡早出院,這是一個“剝離”自我的過程。
他在之前的論文里形容加入日本北海道的一家康復機構“浦和貝塞爾之家”的病人:剛離開醫院,他們“溫順如羔羊,且沉默寡言,成了一群喪失苦惱能力的人” 。
這個機構最初由四位快出院的精神障礙者和一位醫療社工成立,出發點是病人離開病房,想找回真實生活的感覺,包括重新開始“苦惱”,想來想去,達到這一目標的方法是去工作。
他們在海邊注冊成立了一家制造與販賣海帶的企業,工作比較散漫,符合精神疾病康復者的抗壓能力。它迄今堅持了四十年。
“橡子”的精神世界
這家日本企業由三部分組成,銷售海帶的“貝塞爾有限責任公司”、同名的社會福利法人組織,和名叫“橡子會”的精神障礙者俱樂部。“橡子會”組織各種會議,參與者分享各自的幻聽內容和其他癥狀,最近的苦惱和快樂。
“橡子”是一個精神障礙患者的自嘲:看起來像栗子,但沒有栗子的實用價值,不好吃——就像他們對于社會,不那么“有用”,不好找工作,但對于自己和朋友仍有價值。
一群不愛社交的精神疾病患者待在一起,郭海平的同事李金說,沒有那么親密,但他們也會互相關注、想著互相幫一把。
有一回,南京原生藝術中心的工作人員帶著一群畫師出門玩,有一個人倔強地撿了一路瓶子,問他,也不肯解釋為什么;事后發現他把瓶子給另一個畫師,想著對方家庭條件不好,可以拿去賣錢,又怕撿一個給一個,傷害對方的自尊心。
他們也會出現一些小的“競爭”。李金說,有些病人在家吃飯比較挑剔:“在家說了好多遍的道理,他(指病人)也許不接受。但到了康復的場合,看見別人吃飯也簡單,畫得也好,自然就規范了。”
有一群境況相似的人在身邊,李佳鼓動兒子出門,可以對他說:“看看別人,發病得更晚,理論上恢復的難度更大,但看到嗎,他們也恢復得很好。”
病人們互相關心,比較生活方式、康復程度,但令人驚嘆的是,他們作品的內容和風格,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很多人看到這些畫作很完善,會覺得,是不是我們有教學,或者幫他們調整。”李金說,“但這些人(指畫師)不會接受外界的干擾。”
在郭海平看來,我們多數人在乎社會的評價,而一些患者更在意內心的感受。從這角度說,這些人更接近某一種精神世界的真相。
這家機構陳列的畫作中,有些畫與疾病相關。李金給我展示一位精神分裂癥患者的作品,全都做到嚴格的對稱。疾病令他非常地焦灼,需要在藝術中找回秩序感。
但更多的作品并不指向“病”,需要畫室的職員問作者:“這是什么意思?”作者有闡述的權利。
比如,牙牙是一位嚴重的自閉癥患者,發病很早,沒有學會過多數人使用的語言。他勤奮作畫,每一次,工作人員問他:“這是什么?”他都回答:“窗戶、小鳥、馬路。”
這是他眼中的世界一角,只有他能看見。
牙牙作品,窗戶、小鳥、馬路(一)
牙牙作品,窗戶、小鳥、馬路(二)
關于一些精神疾病患者與主流社會之間的壁壘,楊锃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出現幻聽的人,耳朵里有個聲音嘮叨不休,那么再聽其他人說話就變得困難。
患者的幻聽有時是些很糟的聲音,比如對他的辱罵,也有一些病例,患者會聽到很有趣的內容。楊锃知道一個病人,拿自己的幻聽當素材寫作小說。
“中途宿舍”
郭海平說,他開始這項事業的初衷并不是“助殘”,而是對正經人的世界感到了厭倦。
他反問:只有妄想中的精神病人吹牛,平常的人不吹牛嗎?不同的人坐在一起談事,有各自的立場,有些話可能比一些說話不著調的病人聽起來還“假”。
上海市黃浦區精神衛生中心醫生張英誠解釋,根據動力學的發展性觀點,一些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特點是“內心整合得不好”,不相容的念頭和感受交替出現,“說自己不想活了,但是看表情是笑的”——處于急性發作的人,可能突發這樣的狀態。
如果這個狀態得以好轉,仍可能存在一些幻覺和妄想。張英誠說,有的病人像活在孩子的世界:病人要是說,自己是一位國王,好像不可理喻,但把他想成四歲的孩子,我們就能理解,他只是想被關注、被人喜歡。
他說,不同病例可能有類似的癥狀,但表象背后,又有不同的動因。比如“思維僵化”,可能由神經的病理性變化直接導致,也可能與社會性因素存在聯系,病人知道,自己承受著不認可他的眼光:“他為了保護自己,不得不進入一個思維狹窄的狀態,如果打開了思維,外面的東西會進來。他受不了。”
有一些病人的家庭關系被疾病搞得很惡劣。對于這個群體,一些西方國家、我國香港及深圳等地,有一些“中途宿舍”(halfway house)可供病情趨于穩定的病人借宿。
其中,香港的“中途宿舍”由幾家不同社會機構運營,向病人收取一定的費用,靠當地“公援”(類似于內地“低保”)可以負擔。
病人住在這里,比住病房自由,可以出門打零工、找朋友,重新開始成長。
不過,香港的中途宿舍也曾多次遭遇周邊居民的不解,乃至公開抵制。
香港社會福利署人員曾出面解釋,剛出院的病人回到社區,比較容易緊張,如果在宿舍先住一陣,逐漸適應社會,反而不容易病情反復。
在南京原生藝術中心,李金對我說,一些畫師會情緒不穩,但那是有坡度的,“不是突然翻臉”。她說起一個畫師,同事先看到他“昏昏沉沉,說話顛三倒四”,他們檢查他的狀態,他臉上現出緊張的神色。
她盡量輕柔地呼喚他:“你在畫室,是安全的。我是小李老師。”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這個波浪也就遠去。
能否包容與多數人不一樣的個體,找到共存的方式,考驗社會的包容度。
張英誠說,如果一個人有精神疾病,我們就歧視他,打上污名化的標簽,那么,我們也是“思維僵化”,和自己所反感的,沒有多大不同。
(小鵬、牙牙、何新、李佳為化名。實習生歐陽思帆對本文亦有貢獻。)
海報設計:白浪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