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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弦弓村的新式農貸:費氏姐弟與鄒氏兄弟的記錄、推演與實踐
一條彎曲的小河穿過村子,外形像一把張開弦的弓箭,村子起名為開弦弓村,位于江蘇省吳江縣震澤區。小河通向村外,連接著不遠處波濤萬頃的太湖。90多年前,以商業銀行為主導的新式農貸在這個小村莊里登場,展開了與高利貸的博弈,并給今天的社會學、文學和史學研究等,留下了記錄、推演與實踐的真實樣本。
一、記錄者
費達生(1903-2005),畢業于江蘇省立女子蠶業學校,后留學日本東京高等蠶絲學校制絲科。1923年回國后,在農村巡回推廣繅絲新技術時,“第一次看到農村的苦況,決定了從事蠶絲業來改進農村經濟”。1929年,在江蘇省吳江縣廟港鄉,她參與創辦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家股份制鄉村繅絲廠——開弦弓村有限責任生絲精制合作社。
1935年,費達生的弟弟,即將從清華大學研究生院畢業的費孝通,和新婚妻子王同惠同赴廣西大瑤山考察,因向導失引,費孝通誤踏捕虎陷阱,身負重傷,王同惠覓援求救途中,失足落入山澗,溺水遇難。經醫治后,費孝通于1936年暑期返鄉休息,準備出國。在此期間,他接受姐姐費達生的建議,到開弦弓村參觀訪問,在該村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調查,為其成名作《江村經濟》一書的完成,奠定了重要基礎。
費孝通的母親楊紉蘭和子女們合影。懷中所抱的是剛滿8個月的費孝通。其余四人左起依次為長子費振東、次子費青、女兒費達生、三子費霍
費孝通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的“業師”馬林諾夫斯基認為,“蠶絲業”是《江村經濟》最成功的一章,“它向我們介紹了家庭企業如何有計劃地變革為合作工廠,以適應現代形勢的需要”。費孝通在書中提到,一個從事生產的工廠需要有適合安裝機器的房子,建造工廠又需要技術知識和經費。如果技術知識由蠶業學校提供,那么經費又從哪兒來呢?
他說,“社員的義務是在工廠里有一份股金,每年供給工廠一定數量的蠶繭作原料”。這一合作社共有429名社員,基本包括了村里所有的住戶及鄰村的50多戶。開辦工廠所需的經費總共為49,848元,每個社員約需分擔114元,第一年,社員入股金額實際上僅為2,848元,約為總額的5.7%。
開弦弓村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繅絲車間(1936年攝)
名義上,合作社的“資本”固定在10,000元。這一數目被分成1,000股,每股10元。社員每人至少購買一股。第一年,認購了700股,可在五年內交款。但實際五年之后,合作社也才收到一半的股金。顯然,工廠的資金還需要靠其他來源。
蒸汽機和機器(舊式)是從蠶業學校借來的,估計價值4,000元,有協議規定,五年以后工廠從利潤中抽出錢來還給學校,但由于經濟困難,工廠尚未履行這一諾言。費孝通寫道:
為建造廠房和其他開支,工廠向省農民銀行借來了15,000元的一筆長期貸款。由于商業上的原因,農民銀行尚未同意支付。顯然,負債是受“資本”10,000元的限制的。由于工廠在農村,一旦工廠破產,廠房和其他不動產無法拍賣。但政府的政策是要為鄉村工業提供資金,這才有可能向銀行借貸。另外,工廠向最近的鎮,震澤的一個地方銀行借了一筆3,000元的短期貸款(用土地和廠房作抵押),從上述情況可以看到,工廠資金的基礎實際上主要是政府的信貸,并不是靠人民的投資。
這是開辦資金的來源;至于平時需要的周轉資金,如收購蠶繭的資金,則是工廠借來的。費孝通寫道:
原料由社員供應。每年收集新鮮蠶繭,社員交蠶繭時,工廠交付蠶繭的70%。這筆錢,是每年從省銀行借來的,蠶繭作為抵押。
上述兩段引文中提到的“省農民銀行”、“省銀行”,實際均為江蘇省農民銀行,而“地方銀行”則是江豐銀行。
在《江村經濟》的 “資金”一章中,費孝通專門就高利貸問題作了研究。他認為,當農村資金缺乏時,從城鎮借錢給農村是必然的。他還較詳細記述了當地高利貸的數種名目。
比如“桑葉的活錢”,高利貸者出借的錢按桑葉量計算的。農民借錢時并沒有桑葉,也沒有桑葉的市場價格。價格是人為制定的,每擔(114磅)7角。如10月份借7元錢,可折算成10擔桑葉,到第二年4月,那時每擔桑葉的價格為3元,就必須歸還高利貸者30元,每月的利息高達65%。
再有一種稱“換米”。清明時節,人們開始從事養蠶業。借債人可以向債權人續借貸款,按米計算。不論市場米價如何,借米的價格為每3蒲式耳5元,借期延續至下一年10月,償還時按市場最高米價計算,每3蒲式耳約7元。一個人在10月借7元到第二年10月應還48元,利率平均每月53%。
費孝通說:“高利貸者雇用他自己的收款人,在借債滿期時迫使借債人還債。如果拒絕歸還,收款人將使用暴力并拿走或毀壞任意東西。我知道一個實例,借債人死的時候,債權人便搶走死者的女兒,帶到城里去做他的奴婢。借債人通常無知,不懂得尋求法律保護,社區也不支援他。”費孝通說,江蘇吳江縣住在縣城的高利貸者每人都有一個外號,如叫“剝皮”,“這一外號說明了公眾的憤恨”。
據費孝通的調查,“開弦弓一帶的農民,一半靠田,一半靠絲”。他們所謂“種田只謀些口糧,其余都靠絲了”。問題在于,振興絲業是無法依靠高利貸的。費孝通認為,“農村問題的根源是手工業的衰弱”;而手工業的振興,又離不開穩定可靠的信貸支持。不能否認,在與高利貸的對抗中,江蘇省農民銀行是有貢獻的。費孝通寫道:
江蘇省農民銀行專撥一筆款項供農民借貸。這一措施指望基本解決農村資金問題,但它的成功與否取決于它的管理水平和政府提供貸款的能力。在我們這個村里,我知道這個合作社借出了數千元錢,但由于借債人到期后無力償還債務,信貸者又不用高利貸者所用的手段來迫使借債人還債,借款利息又少,不足以維持行政管理上的開支。當這筆為數不大的撥款用完后,信貸合作社也就停止發生作用,留下的只是一張寫得滿滿的債單。
從《江村經濟》中的記述看,江蘇省農民銀行的新式農貸雖不十分理想,但費孝通對該行的評價還是比較正面和積極的。
費孝通開展江村調查時與本村少年的合影(1936年攝)
《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費孝通著,商務印書館,2021年
二、推演者
如果說,《江村經濟》對新式農貸留下的是客觀的田野記錄,那么,《繭》所展現的則是費孝通基于當時現實的合理推演。
《繭》,是費孝通1936年用英文寫作的中篇小說,曾長期被封存于作者曾經就讀的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圖書館的“弗思檔案”中,2016年才被發現并翻譯成中文,被稱為《江村經濟》的文學版。這部小說譯成中文后,僅約65000字。作為文學作品,它含有不少想象成分,卻不完全是虛構之作。《繭》的故事發生于20世紀30年代,一個類似江村的江南小村鎮,那里人們主要以養蠶和繅絲為業。
《繭》,費孝通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
《繭》的開篇,是“通先生”在二戰前夕的柏林,因“燈火管制”而百無聊賴,從“覆蓋著厚厚的窗簾和黑色的紙”的房子里出來,在康德大街的天津飯店就餐,巧遇自己的大學校友王婉秋。“通先生”在閱讀德文報紙時,介紹了國內太湖地區遭到日軍轟炸的新聞,王小姐聽后臉色蒼白,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從飯店出來后,他們去了一家咖啡館,在那里,曾在蘇杭之間一座新式小鎮制絲廠擔任管理員的王小姐,徐徐講述了她的經歷。
王婉秋在這家廠的職責,大抵相當于如今的人力資源部負責人,負責從農村招聘女工并培訓她們。她的講述,記錄了當地農民張嬸、三福和寶珠,開明鄉紳黃老伯,留美歸來的社會改革家吳慶農,經理助理李義甫,舊利益集團代表趙老板和史大爺等,面臨新式紡織工廠對傳統蠶絲業的改革和沖擊時的不同選擇和命運。
1936年的初夏, 在一座介于蘇州和杭州之間的小鎮上,一間絲廠開張了。工廠規律的哨聲提供了一個公共時鐘,“有了它,甚至集市也有了一種新的節奏感,而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升出裊裊炊煙的規律也有所調整”。
這家絲廠的廠長吳慶農在美期間,學習了現代經濟體制,得出的結論是:目前的西方體制最終將導致人類走向厄運。他反對將這一制度引入中國,并在畢業論文《經濟人道主義》闡明了這一看法。在這座小鎮,他試圖將理論付諸實踐,以期拯救故里。
他認為,資本應用作支持生產,而不是積累自身。為了資助有益的生產,他決定預支給蠶農40%的蠶繭金,以便他們能用這筆錢繼續經營他們的產業。他還派專家指導蠶農飼養桑蠶。
小說中如此描述:
他知道現如今村民太窮,無錢購買桑葉喂蠶,因此他愿意預付蠶繭款項,村民只需繳預付款百分之八的利息。八分利息,村子的人聞所未聞。此前急需錢的時候,他們只能去借扒皮的高利貸。七塊錢的貸款一年之后就要用一片值八十塊錢的土地來償還,不少借貸者為了不交出他們的土地而選擇了自殺,張嬸的丈夫便是其中一例。八分息借貸,真是難以置信!
工廠在開辦四個月后站住了腳,計劃中的數字已經成了日常進賬。吳廠長之前計劃,在一個月內將村里的原材料全數收購,雖然曾面臨極大的財務壓力,但是在第二個月到來之前,大倉庫里就屯滿了原料。更重要的是,他從上海出口管理部門獲悉,在近期的出口產品中,他的產品質量最優。
在小說第八章,上海一家絲織廠出現了罷工運動,原因是工廠拒絕退還工人們的保證金。據說,某些外國勢力牽扯其中,后者想要利用這次罷工來吞并工廠。上海的金融圈已經呼吁政府介入,次日將在南京舉行會議。“金融巨鱷蔣氏,可能被迫支持工廠。”
在吳慶農看來,事態并沒有那么嚴重,“工廠的資金缺口并不大,要是銀行愿意延長信貸期限,根本就沒有什么危機可言”。他認為,蔣氏早就對這家工廠虎視眈眈,這次他的機會來了,“他讓自己的銀行拒絕給工廠提供方便的財務支持,這使得工廠無力支付工人們的保證金,才有了這次罷工。”他說,“這骯臟的交易卻用愛國主義的美名來掩蓋,名頭越美,其實質越是不堪。”
吳廠長專程去了南京,他提出的關于政府保護小型絲織廠的建議,被工業部和絲業界代表聯席會議采納。但同一天,他也從報紙中了解到,工廠罷工已經結束,工廠已易手,蔣某現在是新老板。“報上還有篇社論稱贊蔣某在對抗帝國主義中取得了勝利。”
發生在上海的這起工廠罷工事件,對吳慶農所在工廠的影響也逐漸顯現出來。
這家絲廠墊資收購蠶繭的做法,顯然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包括當地高利貸者,以及壓低價格收購蠶繭的繭商、絲行等。他們煽動村民鬧事,密謀鼓動罷工,而此時上海的金融資本家,也伺機而動,想趁工廠資金未及時回籠的空檔,收購絲廠。此時的絲廠面臨著一場內外交困的生死危機。
活躍在城鎮的高利貸者史扒皮,在和本鄉最大一家絲行的儲老板密謀之后,往上海方面打了個電話,隨后正在南京等待國民政府援助的吳廠長,就被上海金融寡頭蔣氏的人找上門來。
但吳廠長并未屈服,“他絕不乞求敵人的憐憫,就算看到整個工廠被徹底燒毀,他也不會接受這個卑鄙骯臟的家伙提出的任何條件”。吳廠長決意不把工廠拱手讓給敵人。他告訴來人:“請回去告訴蔣老,我十分感謝他,但他必須清楚,如果我的工廠真的毀了,我絕不會感到痛惜,因為我從中吸取了教訓,這教訓的代價值了。”
小說沒有明確點出事件的最后結果,但顯而易見的是,在作者眼中,新式農貸的主導者即商業銀行,其形象主要是負面的。《繭》記述的時間段,與《江村經濟》基本吻合,但結論卻大相徑庭,或可理解為費孝通當時對新式農貸未來的預期并不樂觀。
三、實踐者
如果說費孝通曾經是開弦弓村新式農貸的記錄者、推演者,那么他的姐姐費達生,以及農學家鄒氏兄弟,則稱得上是實踐者。
費達生曾記述到:開弦弓村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開辦之初的經費預算中,除機械由江蘇女子桑蠶學校借用外,建筑及購置等約需二萬元,原料資本約須三萬元;臨時周轉的經常費,約須三千元;兩項合計,共須款五萬三千元,除社員入社時各繳納社股一期外(每股四元),均須設法借貸;“乃由本校校長作保證,向本省農民銀行商借開辦費一萬五千元,后另借到原料資本二萬一千元,其余悉向震澤江豐銀行籌借,概以月利一分計息”。
費達生
江蘇省農民銀行于1928年7月在南京正式開業,是全國第一家省級農民銀行。1930年4月,總行遷至鎮江,到1932年初,已建立分行和營業處20處。1937年,分支行處增至80所,在江蘇省設立分支行的縣份達一半以上。該行組織大綱規定,其使命“以扶助農民經濟之發展,以低利資金,貸與農民”。其主要業務就是對農村放款,放款對象有合作社、生產互助會、鄉鎮代表、農民個人和政府機關,但以合作社為主要放款對象。
曾任該行總經理的王志莘后來回憶說:“當年為調查及籌備各地分行,曾遍歷大江南北各縣,深入農村,著藍布大褂,乘破舊之腳劃船,或騎瘦弱之驢馬,往來于各鄉村中,常在小菜館內品茗休憩,約集當地鄉農,共話桑麻。”
該行在人才的選擇上頗有眼光。鄒樹文即為較有代表性的一位。
鄒樹文(1884-1980),字應藼,江蘇吳縣人,1907年畢業于京師大學堂師范館,1908年赴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求學,攻讀經濟昆蟲學,獲農學學士學位;1911年參加全美科學聯合會,并宣讀研究論文,是近代中國學生在美國宣讀昆蟲學論文的第一人。1912年在美國伊利諾大學獲科學碩士學位,1913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院從事研究工作。1915年回國后,歷任南京金陵大學教授,國立北京農業專門學校教授兼農場主任(場長),國立東南大學農科教授兼江蘇省昆蟲局技師、代理局長,1928年轉任浙江省昆蟲局局長等。1930年,鄒樹文赴任江蘇省農民銀行設計部主任。
鄒樹文
1918年任東南大學農科教授兼主任的鄒樹文
該行設計部于1929年設立,時任該行總經理王志莘稱:“此部之職務,在主持營業推廣,與農事指導之設計研究,及與農業機關聯絡等事宜。”具有農業專家背景兼具豐富人脈關系的鄒樹文,顯然是設計部主任非常合適的人選。他加入江蘇省農民銀行后,也確實對該行的正規化建設發揮了重要作用。
1931年初,鄒樹文在《銀行周報》發表《把城市的游資移到農村去》一文,指出:“現在上海及其他通商大埠,銀根存底,比較內地甚豐,同業拆款,往往有白借之時,而鄉村農民借款,出二三分重利,尚是告貸無門,不但鄉村,在偏僻之城市亦有此種現象。”他向金融界呼吁,救濟農村之最妥善辦法,即是“把城市的游資移到農村去”。他認為,“金融界投資于農村,雖不能一時直達于農民,亦應求其漸漸推到,使農民于金融界愈趨愈近。”
他到任不久,就提出了明確具體的工作計劃,包括技術上的重要改進、籌劃營業之發展等,以及搜羅參考資料、聯絡各界,并促進合作訓練及農事指導等。他的工作非常“接地氣”。1931年4月21日,他在鎮江合作事業演講大會演講,主題為“合作社社員應當曉得的幾件事”,從當時演講的記錄稿看,內容相當豐富,語言則非常平實,包括合作社社員開會的問題、記賬的問題、儲蓄的問題、經營副業的問題、農事知識的問題等等。
1931年,鄒樹文曾撰寫了“用商業眼光調查農村經濟”一文,頗具超前眼光。他認為,農民銀行是一種商業經營,對于農村經濟,要用商業的眼光來調查,并要特別注意對鄉鎮的調查。他的這一看法,與50多年后費孝通提出的“小城鎮建設”思想,不謀而合。
江蘇省農民銀行吳江分行開設于1929年1月,資本12萬元,其震澤鎮(即開弦弓村所在地)辦事處的營業數量占該行80%。主要營業為發放款項于農民組織之合作社,分為信用及抵押二類。其中,信用放款,每年三次,均系短期,借款人以合作社為限,月息一分五厘,實際農行收息一分,余五厘由行代為保存,分充合作社基金及各項開支。抵押放款中,定期抵押放款,僅開弦弓制絲合作社一處,計一萬五千元。活期抵押放款,開弦弓制絲合作社的繭額每年約二萬余元。此外短期放款,每年二次,均系活期,不限于合作社社員,月息一分五厘,農行實收一分,余五厘名為儲藏費。
需要指出的是,除了江蘇省農民銀行外,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簡稱上海銀行)對開弦弓村的新式農貸也有著較大影響。1931年起,上海銀行專門設立了農業合作貸款部,該部的首任主任鄒秉文,也是一位農業專家,且為鄒樹文的堂弟。
鄒秉文(1893-1985),江蘇吳縣人,1910年在美國紐約柯克中學讀書,后轉入威里斯頓中學,1912年以優異成績畢業,補取為留美官費生,考入康奈爾大學,先學機械工程,后改學農科,專攻植物病理學,1915年獲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士學位,1916年回國后,先后擔任金陵大學教授、國立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農業專修科主任。1928擔任上海商品檢驗局首任局長。他在上海商品檢驗局工作期間,先后設立了棉花、畜產、生絲等檢驗處,初步實現了出口農產品檢驗的自主化,保證了出口農產品的質量和信譽。1932年初,他加入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擔任該行總行襄理兼農業合作貸款部(后改為農業部)主任。
鄒秉文上任后,最感困難的是缺乏專門的合作人才。他和陳光甫協商,由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出資6萬元,聘請英國合作金融專家施德蘭博士講授“農村金融與合作”,以及美國運銷合作專家斯蒂芬博士講授“運銷合作組織”與“中國實用合作會計”。該講座還設置獎助學金(金額3000元,名額10人),首開中國合作干部培訓先河。
農貸部成立前,全行從事農貸的只有一人,鄒秉文擔任農貸部主任后數月內,先后延攬了多名專業人才,其中包括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教授徐仲迪,江蘇省農民銀行分行經理、總行調查部主任嚴遜之,江蘇省農民銀行吳江分行業務員、震澤辦事處主任薛三安,研究及辦理合作教育及指導事務多年的侯厚培,上海商品檢驗局書記惲濟川,以及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畢業生王立我、李啟田、王一蛟等。
1932年9月至11月間,鄒秉文先后在安徽烏江,江蘇吳江,河北定縣、無極、深澤,湖南沿洞庭湖各縣,“視察各地農村之新事業,尤注意其農業合作運動”。他視察開弦弓村所在地的江蘇吳江縣時,同行者中包括上海商品檢驗局生絲檢驗處主任繆鐘秀、吳江縣立農產場長孫受廉等,以及費孝通的姐姐、滸墅關江蘇省立女子桑蠶學校教授費達生。
他發現,吳江縣的金融問題比較突出,“農家于出售農產后,有款無處儲蓄,因而消磨于茶酒賭博者,為數甚巨,所余貨尚不足以清償債務”。此外,“及至農作開始,或青黃不接之時,則又不能不舉債,或向商店賒欠貨物。舉債或出之典質,或向地主借貸”。在吳江縣的震澤、同里,各有典當三家,盛澤二家,每鎮每年典借額,均在五十萬元左右。“典質貨物,以衣服首飾為主,間亦有典質食糧農具者,利息尚不過高,手續亦稱簡便,但典價不大,過期無力取贖而抵沒者,其損失額不小。”至業主借貸,則重利盤剝居多。震澤賬房之重利盤剝,尤為著名,有“梢葉”“糙米”“加一錢”等名稱。其利息自四分至對本對利。“近年利息稍減,但至少二分左右,仍有高至五、六分者,農民受其盤剝,自必體無完膚。”此外,農民必需之品,向各鄉鎮商店賒欠者,為數較借款更巨,如育蠶所用之柴碳、紙張,以及肥料、食糧等品,“每節結賬,雖不加息,但暗中往往貨次價貴,分量不足,若再加利息合之,借貸實甚于重利盤剝。”
他所撰寫的“吳江視察記”一文,以相當篇幅介紹了開弦弓村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他認為,從該社開辦數年的情況看,“有盈有虧,與一般絲廠比較,可謂穩固而持久,且原料自給,人工自有,即營業不利,于原料價格之提高,及工資之收入,為數亦已不少”。他同時提出:“惟社中資本不足,開辦費多半向銀行息借,尚未完全清償,營業資本則完全息借。農行月利,既需一分,他行往來,利息更大,故每擔生絲納息,常在百元以上,此則其困難問題中之最重大者耳。”他認為,吳江縣在農業合作事業方面已有相當基礎,“惟金融方面對于農民放貸仍覺薄弱,供求未能相應,故本行對于吳江農民事業,尚有協助之可能”。
1935年,在鄒秉文的努力協調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與金城銀行、浙江興業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等聯合組成中華農業合作貸款銀團,分別按照生產貸款、運銷貸款和利用貸款等項目實施,為農業改進和農村合作事業注入大量資金。從1935年至1937年,該銀團共向合作社貸款500余萬元。
根據李金錚教授的研究, 1934年,在長江中下游六省,銀行資本僅占農民借貸來源的2.8%,合作社占4.7%;到1947年,銀行資本、合作社資本在農民借貸來源中分別增至27.5%、13.2%,但仍不能壓倒舊式借貸。盡管如此,他認為,新式借貸是鄉村借貸關系轉型與現代化的重要標志,它提供了歷史上所不曾有過的東西,多少改變了以往傳統借貸尤其是高利貸一統天下的格局,是中國鄉村借貸關系史上的重大進步。
建國前后,費孝通共計到訪開弦弓村26次,進行跟蹤調查,并提出了不少推動發展的建議。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僅僅是記錄者、推演者,實際也是一名積極的實踐者。
(本文作者系復旦大學中國金融史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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