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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骉的淑女:闖進近代上海跑馬場的女騎士
跳浜越澗
獵紙賽(paper hunting)又名“跑紙”“灑紙賽馬”,是英國獵狐活動在海外的變形。英國人來華后,渴盼能模仿母國上層階級的獵狐活動,也就是放出一大群獵犬,獵人再徒步或騎馬循線追蹤,最后找到狐貍甚至將之殺死的一種狩獵活動。可惜中國人口稠密,沒有適合的地方獵狐。英國人遂發明一種替代方案,就是由一人擬扮成獵物,以灑紙方式留下“獸跡”,然后大隊人馬再蜂擁而上,在田陌、溪澗甚至墳堆里循線前進。所灑紙片不同顏色代表不同意思,譬如紫色碎紙代表需涉水而過,綠色碎紙代表可列隊過橋等。灑紙人則會在終點等待,看誰先循線到達終點(并找到獵物)為勝。
這種活動在秋收后的11月至來年的3月初舉行,一般在租界附近8—16公里處進行。由于范圍大,每次路線不盡相同,如果沒有碎紙指引,很難找到終點,加上紙片常被風吹散,線索中斷,大隊人馬走走停停、四處尋覓,在形態上非常接近獵狐時味道被吹散、狗群來往嗅尋的情形,只是少了最后狐貍被追得精疲力竭、被獵狗四分五裂的畫面。
這樣的活動其實比賽馬更接近英國的狩獵文化,而且不含賭博成分,因此被滬上的外國人社群視為一種“世上公認最善、最純凈的運動”,并于1863年在滬上便成立了“上海獵紙會”(Shanghai Paper Hunt Club),定期于冬日周六午后舉行。
既然賽馬場一時不容許女性上場,那么獵紙賽便成了西方女性突破這道限制的缺口。
最早闖入這個禁區的是賽馬世家的女性。她們從小耳濡目染,見父兄冬日午后跳浜越澗,也想上場較量一番。不過獵紙賽雖非真正的獵狐,但每次出獵經常風沙滿臉、衣物濡濕,還有摔落馬背的危險,被認為不是淑女該做的事。再者,西方女性為保外觀上的優雅,也為符合社會規范,騎馬多采側坐,雙腿再覆以厚重長裙。這種姿勢僅靠左腳踏鐙,馬匹奔馳時,很難維持身體的穩定,更別提騰空跳躍。幸好,英國此時的一項發明帶來了希望。
1932年冬季上海獵紙賽的場景。說明:大批人馬在休耕的田野中循“紙”前進,有些人似乎有把握地朝一個方向勇往直前,有些人則下馬察看路線,一旁兩個鄉下小孩坐在獨輪車上興致勃勃地看熱鬧。資料來源:Peter Hack Historical Research。
19世紀下半葉,女性側鞍中第二犄角的發明,使得側騎的女性兩腿都可以固定和著力。如此一來,不但可以穩坐馬鞍,還可以著裙裝跳欄而無礙,可以說既參與了激烈的馬術活動,又保持了女性的優雅。英國上層女性受益于此一技術,參與獵狐活動的人越來越多,從原先僅有少數特立獨行的貴族情婦,到后來逐漸擴及體面的上層階級女性。到了20世紀初,就連中產階級女性也跟著加入。到了這個階段,除優雅的側坐騎馬外,跨坐騎馬也逐漸被允許和接受了。英國的情況等于為滬上女性鋪平了騎馬狩獵的道路,獵紙賽也就成為她們在賽馬領域最優先證明自己體力、能力與騎術的機會了。
19世紀側騎的淑女。說明:20世紀后,女性跨騎逐漸為社會所接受,但2022年9月過世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代表國家閱兵時仍堅持側騎。
長裙掀開后第二犄角的樣子。說明:靠著與馬鞍相連的犄角設計,固定側座者的右腿,加上左腳踏鐙,騎者較易著力。
獵紙并非全年的活動,僅限冬季舉行,俱樂部并無會所,也不像跑馬總會對會員有嚴謹的審查要求,基本上只要愛好馳騁者均可加入。滬上男性在女性親屬的不斷要求下,既然一時無法讓她們參與賽馬,便干脆在獵紙賽中安排單場淑女賽以為搪塞。每次開賽,獵紙會長都親自安排路徑,男性董事更一路策馬相隨,以免妻女或姊妹在途中發生意外。在這樣的安排下,到了民國時期,滬上已培養出十多位擅長跳浜越澗的女性。她們既不怕風沙漫天,亦無畏溪水寒冷,練騎時被坐騎摔落受傷更是被視為常事。然而到了1924年,這些女性因為屢次要求男女混合賽不成,乃決心成立一個專供女性參加的“上海淑女獵紙會”(Shanghai Ladies’Paper Hunt Club) ,首任會長希克林夫人(Mrs. Noel Wallace Hickling)正是這樣一位全心愛好運動的女性。
希克林夫人出身賽馬世家,她的背景很能代表滬上第一批闖入賽馬禁區的女性。她是怡和洋行大班約翰斯東的妹妹,約翰斯東是怡和洋行歷任大班中騎術最好的。她的夫婿也是各項運動的佼佼者。令人驚訝的是,她與兄長、夫婿相比毫不遜色,無論是高爾夫球、草地網球,或業余話劇,均樂此不疲,但騎馬是她的最愛。她擅長側坐跳欄,是滬上著名的淑女騎師,雖有幾次墜馬受傷,但仍不改其衷。在她推動下,淑女獵紙會于1924年成立,由她擔任首屆會長,前后長達6年。
希克林夫人跳欄英姿。說明:若仔細觀看,可看出她是在側坐的情況下奔馳跳躍,而且身形挺直,非常不易,所以上海賽馬界對她極為推崇,認為她是真正的淑女騎師。資料來源:徐家匯藏書樓藏。
希克林夫人不單活躍于運動界,還是上海社交界的知名人物。她與夫婿盛夏在威海衛避暑、釣鱸魚,冬日并轡奔馳上海近郊,可謂神仙眷侶。但其風光的生活1936年戛然而止。該年年底,時任眾業公所(Shanghai Stock Exchange)主席的希克林先生突感不適,病情隨即急轉直下,次年元月便病逝上海。喪禮結束后不到兩個月,希克林夫人黯然返英。淑女獵紙會改由本節第二位女主角可子小姐(Miss Grace Mary Coutts)接手。
殖民社會的女性一旦喪夫,沒有子女,遲則一年,短則數月就必須返回母國。若有子女,子女年幼,再嫁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可子小姐的外婆伊麗莎白與母親佛羅倫薩都是這樣的例子。
伊麗莎白閨名格蘭姆斯小姐(Miss Elizabeth Grimes),1877年2月從英國千里迢迢來到上海,嫁給大英自來火房(Shanghai Gas Company)的羅杰森(J. M. Rogerson),二人同為曼徹斯特人,婚后連續誕下兩女。羅杰森平日工作順利,從職員升至副工程師,積極參與租界的社團活動。然而平順的生活維持不到8年,1885年底羅杰森突然去世,得年46歲。4年后,羅杰森夫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嫁給了美國人恩迪科特(R. R.Endicott)。
恩迪科特34歲,比新夫人還年輕兩歲,不過在男多女少的殖民社會,這對雙方都是最好的婚配方式,婚后兩人生下一女。恩迪科特先是任職于老沙遜洋行,后轉任股票經紀人,是上海眾業公所的創始會員之一,1917年去世,享年62歲。恩迪科特夫人1922年撒手人寰,享年70歲。她的三個女兒長大后,分別嫁給殖民社會有頭有臉的人物:長女佛羅倫薩先嫁股票經紀人歐文(P. W. Irvine),后嫁外匯經紀商可子(George Deacon Coutts) ;次女嫁給天祥洋行經理麥道南(Roderick George Macdonald);幺女嫁給美國領事衛家立(Charles Louis Loos Williams) 。借著聯姻,恩迪科特夫人成功地在上海建立起一個繁盛的家族,從殖民社會的中下層攀升至上層。她總共在滬45年,廣受喜愛,朋友眾多。1922年過世時,《北華捷報》稱她為“一位非常年長且廣受尊敬的上海居民”。
可子小姐的母親便是恩迪科特夫人的長女佛羅倫薩,閨名羅杰森小姐(Miss Florence Evelyn Rogerson),1878年出生,21歲嫁給美國人歐文為妻,婚后育有一女。歐文在上海開設寶源洋行,專營股票經紀與傭金代理業務,本來甚為成功,但1907年開始卷入債務糾紛,1908年匆匆離滬,從此不見人影。佛羅倫薩只好帶著女兒改嫁可子,并將女兒姓氏一并更改。婚后第二年,佛羅倫薩便誕下一子,年紀已37歲的可子的欣喜可見一斑。第二段婚姻雖然美滿,但比起第一段來更為短促,僅有8年光景,到了1917年底,佛羅倫薩以可子夫人的身份逝于上海,年僅40歲。可子小姐為可子的繼女,自幼活潑好動,閨名雖是秀氣的葛麗絲·瑪麗(Grace Mary),卻有個男孩子的綽號比利,而整個滬上的外國人社群也以“比利·可子小姐”(Miss Billie Coutts)稱之。可子家族來自蘇格蘭,是滬上有名的賽馬世家,可子的父親庫茨 (George Watson Coutts),是1870年代滬上重要的馬主。可子子承父業,馬房名為“費爾南多先生”(Mr. Fernando),其黑上衣配蘇格蘭格子肩帶的服裝造型,是賽馬場上著名的標記。
可子小姐隨母改嫁時年僅9歲,在這樣濃郁的賽馬環境下長大,18歲便成為淑女獵紙賽的健將,此外草地網球、高爾夫球、馬球等只要女性容許參與的運動,基本上都有她的身影。
為了精進騎術,她經常與麥邊家族的薇拉·麥邊小姐(MissVera McBain)等一班“狂熱”分子遠赴江灣跑馬場練習大跳欄,被認為是女性當中少數能與男性在騎術上相提并論者。
男性同儕對她能力的肯定,可由兩件事看出。第一,淑女獵紙會成立初期,每逢辦賽,多由男性獵紙會成員協助安排路徑,但是1926 年春季第三場比賽委由可子小姐一人決定,這是該會首次由女性騎師全權決定路線,由此可見男性會員對她的信心。第二,1922—1923年,滬上著名馬主都易(Raymond Elias Toeg)之子小都易(Edmund Toeg)與丹麥美術家美特生合作,一同素描滬上著名的馬主與騎師,在一片以男性為主的素描漫畫中,卻有三位難得的女性面孔,其中一位正是可子小姐,另兩位是前述的希克林夫人與下節將會提到的惠廉麥邊夫人(Mrs. W. R. McBain)。畫冊中,大部分人物是靜態的、放松的,唯有可子小姐是動態的,出自小都易之手。小都易選擇可子小姐跳浜時的神情來描繪,并以略帶玩笑的筆觸,將她在馬上的堅定與專注刻畫得惟妙惟肖。
小都易筆下的可子小姐。資料來源:徐家匯藏書樓藏。
如果說獵紙賽是海外英國人對母國獵狐活動的一種模仿,那么到了20世紀初,上海殖民社會的女性已借由此項活動,成功踏入了賽馬這項男性專屬的領域。雖然人數有限、雖然戰戰兢兢,但她們步伐堅定,而且下一個目標就是加入賽馬會,成為真正的馬主。
女性馬主
對于女性的意圖闖入,上海賽馬界一開始采取搪塞拖延的策略,但到了1920年也不得不做出讓步。這與母國的現實發展不無關系。進入20世紀,英國開始出現獨立的女性馬主,她們主要是皇室貴族的上層女性。于是較為開明的萬國體育會以此為由,在華人會員的提議下,率先于1920年1月通過邀請女性成為會員。作為賽馬界龍頭的上海跑馬總會也不得不于3月通過類似條例,讓女性可以通過夫婿或父兄申請成為附屬會員。雖然只是有限度的開放,但租界女性從此有機會可以從一旁鼓掌的觀眾,一躍成為被鼓掌歡呼的對象。
萬國體育會率先撤除藩籬,最初受邀的自然是男性會員的眷屬。她們受夫婿影響,對養馬、賽馬并不陌生,如今有機會成為會員,甚至建立自己的馬房,在場上與男性一較長短,當真是令人雀躍無比。女性馬主于焉誕生。首位華人女性馬主是萬國體育會創辦人葉子衡的夫人。
葉夫人本姓張,關于其婚前情形,相關資料有限,僅知她是葉子衡繼室,在她之前葉子衡已有兩位夫人。葉子衡的原配是鄞縣秦氏,秦氏后來不幸病故,他續娶鎮海城區的施氏為妻。據說施氏生得容貌姣好,是葉家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位,但一次夫妻間戲言,施氏“言語不慎,辱及婆母”,引起丈夫厭惡,二人從此反目。葉子衡后納張氏為側室,不久生子謀倬,因為是葉子衡的獨生子,母以子貴,遂被扶正為妻,葉子衡行四,小報又稱她為“葉四太太”。從另一資料得知,葉夫人長于蘇州,可能出身貧困讀書人家庭,未嫁前即以美貌著稱,故得以嫁入葉家。她在葉家地位穩固后,不忘照顧親人,將寡姐及其二子二女接來同住。
葉夫人成為馬主時可能30歲出頭,馬廄即稱作“葉夫人馬房”。她的馬匹命名頗有個人色彩,多以“鉆石”(Diamond) 結尾,前面再冠以顏色,當時音譯為“大夢”,如白羅大夢(Blue Diamond) 、格林大夢(Green Diamond)、挪白而大夢(Noble Diamond) 、白浪大夢(Brown Diamond)等。1926年中國賽馬會成立,以高額獎金創辦金尊賽,葉夫人旋即于次年以“惠特大夢色根”(White Diamond Ⅱ)拔得第二屆金尊賽的頭籌,騎師是西洋老將海馬惟去(Victor Milton Haimovitch)。再下年第三屆金尊賽,葉夫人繼以名駒“印地昆”(Indian Corn) 上場,騎師為華人老將李大星,不幸敗北,僅得第三,飲恨未能奪得金尊獎杯。
如果葉夫人代表的是第一批女性華人馬主,那么第一位西洋女性馬主便是海因姆夫人(Mrs. Ellis Hayim)。海因姆夫人閨名弗洛拉·伊萊亞斯(Flora Elias),又名咪咪(Mimi),是上海猶太家族伊萊亞斯家的長女。滬上巴格達猶太家族多借聯姻建立起復雜綿密的人脈網,咪咪的婚姻便是如此。她于1918年嫁給滬上另一猶太家族海因姆家的兒子埃利斯(Ellis Hayim)。埃利斯生于巴格達,先后在孟買與倫敦受教育,1911年至上海定居,他的母親是沙遜家的小姐,而沙遜家也是滬上數一數二的猶太家族。
埃利斯娶了咪咪之后,海因姆家更與伊萊亞斯家達成聯姻。拜家族人脈與自身能力之賜,埃利斯1924年時已是利安洋行的合伙人,不僅經營證券、股票、匯票等業務,還資助許多推動上海發展的重要計劃,被稱作“遠東最顯赫的股票經紀公司與財政代理人”。咪咪娘家的兄弟均熱衷賽馬,丈夫亦熱愛騎術,咪咪本人雖不好騎,但1920年2月上海跑馬總會甫通過接受女性為會員,她便立刻加入,并于當年春賽第二日以黑馬“康米定金”(Comedy King)贏得專為新馬舉辦的上海德比大賽。當身材高大的咪咪虎虎生風地拉馬走過大看臺,馬上騎師乃至兩旁鼓掌的馬主都意識到這是歷史性的一刻。
1920年2月海因姆夫人贏得德比大賽。說明:圖為海因姆夫人贏得大賽后眾人夾道鼓掌的景象。資料來源:Oxford University Press (China) Ltd 1994。
另外,惠廉·麥邊夫人是另一位積極參與的女性。她出身滬上著名的麥邊家族,該家族的起伏見證了租界社會早期女性奮斗的歷程。
惠廉·麥邊夫人的公公老麥邊(George McBain)1870年代來華,靠著經營長江輪船航運起家,1890年代因投資蘇門答臘北部的煙草種植,進而參與當地火油的開采。老麥邊在1890年代就已是上海重要的商人,曾多次當選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在外國人社群深受敬重。1904年,老麥邊因支氣管炎的并發癥意外過世,年僅57歲。老麥邊為家族事業打下根基,守成并發揚光大的卻是夫人西西爾(Mrs. Cecile Marie McBain)。
如同當時大多數來華的外國人,老麥邊早年用心事業,直到年近40才步入婚姻,而新娘西西爾年僅17歲。關于其夫人的來歷,說法不一,有的說是船家女兒,有的說是流落寧波街頭的孤兒。不論如何,應是歐亞混血無疑,其后人也說她是奧地利人與華人的混血。年輕的西西爾嫁給老麥邊一年后,長女出生,接著幾乎隔一年生一個小孩,直到1904年老麥邊去世,已有五子四女。兒女雖成群,但不是十余歲少年,就是尚屬稚齡的幼童,無法擔負起老麥邊在公司的職務。麥邊夫人為了維護家族事業,做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1906年,她決定下嫁與其夫友善且熟悉公司業務的弗里曼(R. S. Freeman),后者同意冠上麥邊姓氏,將名字更改為馬克拜(R. S. Freeman McBain,或稱R. S. F. McBain),成為麥邊洋行的主人。在這樣的安排下,麥邊夫人成功地保全了家族的利益,并與具有騎士精神的馬克拜聯手,持續擴張事業版圖。
從1906年起,二人聯手主掌家族事業近20年,其間除長江輪運及蘇門答臘煤油業蒸蒸日上外,并進一步跨足其他行業。1904年,麥邊夫人率先在公共租界西面的靜安寺路、戈登路、愛文義路之間建起一座面積達60畝的麥邊花園。1913年,她又在外灘一號建了樓高七層的麥邊大樓。麥邊夫人醉心于滬上地產投資時,馬克拜則涉足華北煤礦業。1918年,馬克拜以麥邊洋行主人的身份發起開辦上海興利墾殖公司(Shanghai Exploration & Development Co., Ltd.) ,投資經營華北門頭溝的煤礦。同年,他又與祥茂洋行主人伯基爾(Albert William Burkill)及匯通洋行董事惠而司(Arthur Joseph Welch)等人共同發起開辦上海銀公司(Shanghai Loan & Investment Co., Ltd.),經營放款融資業務。麥邊夫人1924 年過世時,已與馬克拜共同為其五子四女建立起一個橫跨航運、礦產、金融及房地產開發的商業王國。
老麥邊與馬克拜身為滬上重要洋行的行東,二人均擁有馬房,麥邊家的女眷耳濡目染,亦不讓須眉。次女薇拉和三女黛西皆善騎,尤其活躍于獵紙賽中。薇拉1918年便躋身淑女獵紙賽健將,為了精進騎術,經常與前述的可子小姐遠赴江灣練習大跳浜,同為滬上第一批熱衷馬術的女性。妹妹黛西年紀較輕,1926年才開始參加獵紙賽,但擅長側騎,跳浜越澗毫不退縮。薇拉與黛西的小弟小麥邊(Edward Basil McBain)亦是滬上著名騎師,20歲開始便為自家及他人馬房出賽。
第三位積極參與的女性馬主惠·廉麥邊夫人是老麥邊次子惠廉(William R.B. McBain)的妻子。惠廉麥邊夫人原本在倫敦擔任演員,歐戰末期與當時在歐洲參戰的惠廉相識、結婚。戰爭結束后,她隨夫返回上海,恰逢萬國體育會及上海跑馬總會相繼對女性開放,于是成為滬上第一批獨立的女性馬主,馬房名為“惠廉·麥邊夫人”(Mrs. William McBain) 。1920年,她的馬便一鳴驚人,在江灣德比大賽中奪魁。1923年,她與前述賽馬世家的可子小姐結為閨密,進而共組“我們倆”(We Two) 馬房。該馬房縱橫上海、江灣、引翔等跑馬場,成績傲人,以賽馬界最高榮譽的大香賓賽為例,截至1933年,共囊括一個上海跑馬廳冠軍、一個引翔跑馬廳季軍、兩個上海跑馬廳殿軍,是滬上最受矚目的馬房之一。
丹麥美術家美特生筆下的惠廉·麥邊夫人(1923)說明:當時她剛從倫敦來滬不久,穿著入時,嬌美動人,背景中馬匹的陽剛奔馳,恰與其女性柔美形成對比。資料來源:徐家匯藏書樓藏。
惠廉·麥邊夫人不但是馬主,也是一位出色的女主人及滬上時尚穿搭的引領者。早在1923年丹麥美術家美特生為其素描時,便將其描繪成一位穿著時尚的少婦,略帶嬌羞,是賽馬場一片陽剛氣中少數的柔美。滬上著名馬主老沙遜(David EliasSassoon)終身未娶,1930年代無論是春、秋大賽開賽前舉辦餐會,或勝出需要女伴一同拉馬走過大看臺時,都邀惠廉麥邊夫人同行。惠廉·麥邊夫人在這些場合也每每裝扮入時、周旋合宜,以至《北華捷報》婦女專欄“茶余漫談”(Over the Tea Cup)稱贊她與時已改稱“小立達爾夫人”的可子小姐,同為女性結合賽馬知識與服裝品位的最佳例證。
小立達爾夫人
賽馬界的大門既開,獵紙賽健將可子小姐自然順理成章、毫不猶豫地加入。她的馬房先以“可子小姐”為名,到了1923年又與柔美的惠廉·麥邊夫人共組“我們倆”馬房,縱橫上海、江灣、引翔等馬場。1927年,可子小姐下嫁平和洋行的小立達爾(John Hellyer Liddell),馬房更名為“小立達爾夫人”。
進入1930年代,小立達爾夫人在賽馬界的地位變得越發重要。一來,她的夫家與娘家都是滬上重要賽馬世家,她本人又繼希克林夫人出任淑女獵紙會會長;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與其他賽馬界的女性不同,她不僅是馬主,還親自參與訓練。據說,她每天早上至少騎練5 匹馬,盡管年輕,卻被視為賽馬界的老手。1933年11月7日,上海秋賽第三天舉行香賓大賽,會員看臺上有三位重量級人物并肩而立,一面觀賽一面品評賽況,一位是跑馬總會總董伯基爾,一位是董事兼執事雷莫相(William Rowland Lemarchand),還有一位身穿皮裘的年輕女性,別無他人,正是小立達爾夫人——《北華捷報》稱他們為“賽馬界三位最著名的人物”。
賽馬對小立達爾夫人來說意義非凡,它既是愛好,又是生活的意義與價值,其重要性似乎更勝婚姻。1937年2月,與她極為親近的弟弟小可子(George Rogerson Coutts)逝于上海,她頓失依靠。兩年后,由于她長期忽略家庭,終于導致她與小立達爾的婚姻破裂。1939年4月男方以遺棄為由,向英國在華最高法院訴請離婚,該年12月獲準。但這一連串的打擊對她來說似乎都不重要,她將全部的精神投注在賽馬與獵紙上。事實上,1937—1940年,正是她個人賽馬生涯的高峰。1937年12月,在上海跑馬總會的圣誕節大賽上,“小立達爾夫人”馬房同時囊括第五場的冠軍與亞軍,創下賽會紀錄;1939年5月上海春賽,她的馬房再以“雨水”(Rain)擊敗強敵,勇奪香賓大賽;同年11月,她與惠廉·麥邊夫人共有的“我們倆”馬房又以良駒“嘉年華”(Carnival)贏得上海跑馬廳的“愛爾文跳欄賽”,最后二人雙雙拉馬走過大看臺。
良駒“嘉年華”勝出后惠廉·麥邊夫人(右)與小立達爾夫人(左)拉馬走過大看臺
小立達爾夫人在賽馬場上春風得意,在獵紙賽的成績也令人稱羨。她先于1939年12月的男女混合賽中,憑愛駒“慢慢來”(Going Slow)擊敗眾男性好手奪下冠軍;次年2月,又在獵紙會的年度大賽上,以同匹駿馬贏得賽事最高榮譽挑戰杯,再次證明她在賽馬場上的實力。這些比賽均由上海獵紙會會長親自安排主持,而時任獵紙會會長之人無他,正是甫與她離婚的小立達爾先生。在歷經離婚官司的痛苦煎熬后,二人卻若無其事地并轡共騎;令人驚訝的是,賽馬界對此事也保持低調,對她不愛婚姻愛駿馬的行為不以為忤,充分展現殖民社會上層對其內部成員驚人的包容力。
小立達爾夫人對賽馬的熱情超乎一切。在滬時期,小立達爾夫人已是賽馬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二戰結束后,她更轉往香港,成為傳奇。據說她每天早上8點準時到快活谷練馬,風雨無阻,從馬夫到馬主對她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55歲時還曾在晨練的時候從狂奔的馬上摔下,斷了三根肋骨。
戰后由于蒙古馬獲取不易,香港賽馬會已全面改用澳洲馬。所以此時,小立達爾夫人訓練的馬匹已從小馬轉成大馬,但對她而言似乎不成問題。
小立達爾夫人在快活谷晨練(1967)說明:當時她已67歲,卻仍樂此不疲。在接受采訪時,她說:“雖然我這匹老馬已經不復當年,但我還是有幾招可以教教那些年輕人。” 資料來源:State Library Victoria。
小立達爾夫人在港時期,其馬房的馬匹數量雖然不多,一般僅一兩匹,但她浸淫賽馬世界逾半個世紀,善于識馬、練馬,所以屢屢勝出。《南華早報》稱她為快活谷的同義詞,認為賽馬場上若沒有她,便不完整。小立達爾夫人對賽馬的熱情一直持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74年12月7日,她逝于香港,享年73 歲。過世當天,還以勝出馬主的身份牽馬走過大看臺。她過世后,香港賽馬會為她舉行盛大喪禮,賽馬會董事為她護柩,馬夫、馬主、騎師都出席。賽馬會總董致辭時,稱小立達爾夫人為快活谷的“老大姐”(Grand Old Lady),不屈不撓的她有如一匹真正的“英國純種馬”(thorough bred)。
(本文選摘自《狂骉年代:西洋賽馬在中國》,張寧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10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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