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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清新雋永流年,論古韻新聲
十一期間,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文藝節目中心推出的音樂文化訪談節目《古韻千秋——清新雋永中國情》,連續五期在央視音樂頻道播出。節目圍繞中國傳統的五種民族樂器,在名家對談及弦歌演繹中展現了傳統文化之美。
樂音是時代的體溫計。聆聽音樂,人們便能感受到時代的脈搏,體味到一個社會的盛衰。
今時今日,講述編鐘、塤、三弦、簫、箜篌五種中國古樂器的歷史和故事,意味著需要用音、畫立體而綜合地記錄樂音、人聲的交流,其本質是強調如何用當下的表達方式對五種樂器的風韻進行敘事。借用本雅明的話,“當今的作者對人對己都無所指教”,能否創作出“特別”的節目,本質上考驗的是創作者的意識。按照客氣、理性、科學化的要求敘事定是單調而無甚趣味的,因為人們在這類作品中看不到作為主角的古樂器,即編鐘、塤、三弦、簫、箜篌的種種歷時性變化,以及那些和這些古樂器氣息相關的人、物、事。
《古韻千秋》的創作,是講究視角和敘事的方式,這即是一種“特別”的詮釋。探訪樂器的出生地仿佛是找尋理解“古韻”的鎖鑰,聲音、影像聯動了武漢、西安、蘇州、杭州、敦煌、北京等眾多古城里的“發聲點”以及“古樂者”們生息相關的場所。聆聽樂音時,宛若置身于千年前的某時某地,如同乘興而來,受邀欣賞了一場即時即興的樂宴。這樣,不僅能回到古樂創作者們的真實狀態,也能在意韻悠然的環境里體會到人與天地的自得相處。比如,初秋下午的耕樂堂園林中,三弦清彈正伴著《皂羅袍》水磨纏綿,夜色四合的西溪山莊里,讀書、下棋、品茗皆有雅簫作陪。一切皆仿佛是士人們的尋常生活,于不經意間,讓不同的樂器用自然呼吸的節奏,講述屬于自己的故事。
樂音的形成轉換常與時空變換密切相連,人們嘗試將古樂器氣韻的意境之美與建筑、環境相融合,本就是一種虛實交生的探索。
樂器的古韻大多是散狀的,恰與古人形容繪畫所謂的“氣韻生動”本質相同,這自然是沒有定式的。若涉及的樂器、人、物、事眾多,還會呈現出結構的開放,擁有更多時空轉換的自由。《古韻千秋》選擇在敦煌講述箜篌,不僅因為最早和最晚的敦煌壁畫中都出現過箜篌的身影,還因在大漠鳴沙里,時間更趨近于恒常,利于古今的穿梭。尤其嘉賓們在鳴沙山聚談,浩渺幽蕩的空間和不鼓自鳴的箜篌,皆在提醒著你我不過宇宙的旅人。
如果說用“千秋”修飾“古韻”是一種歷時性的考量,那么“清新雋永”則是一種對“古韻”性質的描述。中國的古樂器眾多,樂的歷史悠長。雖《樂經》亡佚,禮樂仍備受重視。“樂”在化成社會、調節人心和陶冶情性方面均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橫看成嶺側成峰”,若要深入、全面地了解中國古樂,就需要理解別林斯基所說“熟悉的陌生人”的作用。《古韻千秋》特意避開了大眾相對熟悉的琵琶、古琴、笛子等,轉向選擇了箜篌、塤、編鐘在內極有代表性、獨具歷史古韻的樂器。這些內容的呈現和表達,是對創作人敘事的感覺和鏡頭“講故事”能力的非常考驗。
奏編鐘
荊楚大地上的曾侯乙編鐘沉睡千年,被積水與土壤掩埋,歷經發掘,水落鐘出,至今僅演奏過幾次。
挖掘親歷者馮光生先生24歲時已對這2400多年前的聲音有了初步的認識,至今仍舊守望重奏鐘音。不約而同地,譚軍教授也選擇用一生匠心制造編鐘和傳承禮樂。不同的經歷,相似的選擇應該有更深層的原因。在編鐘樂音敘事里,鑄鐘人、掘鐘人和守鐘人們似乎有了完整的對話。
金鳴鏗鏘的鐘樂貫徹始終,從考古發掘時初見編鐘的驚心動魄,直到編鐘震驚世界、改寫音樂歷史。隨著《楚商》《采菱揚荷》和《鐘鳴九天》等樂曲的演奏和守護人之間的互動,編鐘的故事一點點展露浮現。掘鐘人、守鐘人們似乎都經歷了從認識編鐘音列的“七聲音階”,探尋“一鐘雙音”的奧秘,再到意識編鐘復刻不易而反復嘗試的過程。雖然編鐘樂譜早已不存,但半個世紀以來根據傳統音列和“十二律”還原的編鐘演奏法,已為“古韻”找到了“新聲”。還原的樂曲如編鐘本身一般磅礴大氣,樂音如“金石永鏤”,有跨越千年般渾厚之力,堪當國之重器。
同一振動體上存在兩個不同的聲音,是“和”,兩個共同的聲音完全一樣,是“平”。“和平”某種意義上是一種音樂審美和編鐘樂音的精神顯化。以和平為象的“鐘鼓之樂”具備高、中、低幾個聲部,又能轉調演奏,這是極具實用性和禮制性的。音樂學家們所謂“禮就是以禮器與樂器相互配合以事神致福,這可能就是禮的原初涵義”,編鐘這一“鐘鼓”樂隊的核心樂器,將這種觀點展露得酣暢淋漓。
“玉磬編鐘歌大呂,朱弦疏越奏云門”,國之禮器,所奏非凡。馬林諾夫斯基(B.Malinowski)將人類所認識到的聲音視為與語言、儀式等同的巫力信仰的標準成分,具有“巫術地發動天上所代表的現象”的能力。為什么編鐘之聲能“樂通神明”?當聲音被規律化的揀選、加工、定型為樂音后,在特定場合下就易轉化為可以被主觀利用、具有普遍效力的“通神”媒介。
金奏編鐘,樂通神明,大呂云門,我思古人。
賞古塤
塤是大地之聲。吹管樂的演奏者用嘴唇輕吻歷史,或許是一種接近心靈的途徑。一捧土,因其自身的特性,與水融合用火燒造,筑成樂器,有空氣流動,便能夠發出土壤的聲音,也是大地的心聲。其聲悵闊低沉,其音直抵心壤。
陶土隨心而定,故塤無定形,鄭玄稱之“大如雁卵”,線條簡潔,亦有獸頭塤等外形復雜的個性之作,但大小各異,形態迥別,全憑制陶人手藝與吹奏者個性。塤小則音清,塤大則音渾。稱手的塤不僅是演奏工具,更像是意趣相投的同道伙伴,是心有靈犀的知音人。
古樂器與古城一般,年齡雖長,但越來越有活力。于塤和古城西安,這是灼見。上古祭祀時,塤之聲雄渾不怒自威;垓下之戰中,塤之音幽怨牽動鄉愁;盛唐的市井生活里,塤是孩童玩耍的伙伴;在新時代,塤還是包容的音韻,一曲《無界》聯動了塤與小提琴,雖說是意想不到的組合,但似乎為塤找尋到了又一新伙伴。眾人皆看到塤古拙、質樸,聲音清純而遺世獨立,寂寥天地且獨看沉浮。但塤的知音人們,卻尋到了“孤光一點螢”。塤除了孤獨沉郁,還有友恭相合的厚樸。樂音悠揚和諧,游絲連綿的提琴聲補充了細微的高音,塤樂依舊大氣端莊。
《詩經·小雅·何人斯》云:“伯氏吹塤,仲氏吹箎。”古人為何以“塤箎”代指兄弟?似為教化,似為審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音樂考古學家王清雷享受獨往清玩,但常于賞塤時,邀三五佳友論坐相對,仿佛已給出了一種答案。如何定義志同道合?或從心聲而來。《詩·大雅·板》“如壎如箎”,朱駿聲注曰“其聲平下,與箎相諧”。塤和箎,當是一種音聲相和的“木石前盟”。畢竟,唯有同頻共振,千古才能遇知音。
彈三弦
一桌一椅,一把琴三根弦,方寸之地,手指彈、挑、掃、輪、搓,即刻展開三弦情韻。蘇州小三弦演奏多見于評彈說書之時,一人一琴“背著三弦,走官堂,上書臺”,將妙趣橫生的故事道與流年,說與眾人聽。弦分大小,地分南北,小三弦柔脆輕巧,大三弦京韻渾厚。京韻大鼓、單弦為代表的北方曲藝對行腔作韻的要求恰與大三弦的特點相匹。
有一點頗值得玩味,評彈名家高博文說蘇州人的長衫是有腔調的,講究量身定做,多一寸少一寸都不可以。這一說法也指評彈和三弦之樂,多一聲少一聲,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可以,多一分流于媚俗,少一分缺乏流麗。三弦貼近生活和日常的文化屬性有賴于它靈動的特點,是起源于民間也長久以來活躍于民間的樂器,所以多少的拿捏全憑演奏者對氣韻的理解,這并非是定式和定型。依照朱光潛的觀點,“一穩就定,一定就一成不變,由熟至于濫,至于滑”,除繪畫外,文學、詩歌等藝術形式的創作亦或如此。古人好用“彈丸”之喻,如彈丸,則能時時流轉,以免由圓熟而滑也。這種批判的審美觀,與三弦演奏技藝的追求應是相通的。
聆聽《四季歌》《逢君入夢》時,三弦更像一位引領者,也是吳儂軟語之間的游走者,能帶聽者觀賞世間百態。當北方大三弦一撥,京味就流淌出來。清人整理的《弦索十三套》保留了三弦作為弦樂重奏的形態,是毫無疑問的古樂。《胡同印象》則像是路過胡同,偶然聽見鄰里相互寒暄,以三弦演奏生活的溫暖日常,可視為時代新聲。
南腔北調,與三弦彈挑之中的天、地、人三弦相合。百無禁忌,所以三弦可以傳統,也可以很時尚。以三弦入樂改編的流行音樂《入畫江南》,將彈挑輪掃與婉轉戲腔結合,為原本溫柔流淌的曲調增添了清脆的力量感。這似乎在用樂音說道,傳統之美與當下生活從未割席。
品雅簫
簫韶之聲恐怕是最古老的雅音之一,“致君堯舜”似乎奠定了這一樂器的本性,中正雅和儼然智者。“言聲而不及雅,是天下無樂”,“簫韶”本是中國早期禮樂制度的典型代表,其聲雅正。
南朝詩句“拂筵青鳥集,吹蕭白鳳翔”,形容簫音曼妙,極具浪漫色彩。從七千多年前一只仙鶴的翅骨制成的骨哨,到截竹制成的“籥”與“箾”,再到材質種類豐富的簫笛笙管,中國管樂的歷史源遠流長。殷周之際,有一種祭祀禮儀稱“禴”或“大禴”。“禴”祭是武王克商后的慶典儀式上非常重要的部分,由專門掌管音樂的“籥人”負責,需用管樂,這可視為簫管與禮制關系的文獻起源。
清雅絕俗的簫聲與佳茗似是良配,無論是《紅樓夢》中人聽蕭管品茗,亦或是《茶禪一味》的意蘊皆可以憑借簫聲抒發。品味一段歷史和深入地了解音樂,必須依托于文化修養和藝術底蘊的沉淀,賈母聽笛簫時,特地強調了一個時間量詞——“兩盞茶”,以品茶計量賞樂時間。以簫音佐茶,其音清冽,其香芬芳,是味覺、聽覺、嗅覺的多重感知,這種體驗當屬逍遙之樂。
杭城雅士多有與簫相關的詩詞流傳。尚不論“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等千古名句,被柳亞子譽為“三百年來第一流”的龔自珍生于杭州東城馬坡巷,一句“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足夠風流倜儻幾百年。劍在中國文學的意向中是游俠的象征,被視作為俠的代名詞,陳平原還指出劍亦是美的具體化身。那么與劍相匹的簫,也當是俠、美的結合體。“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真真是簫中精魂。少年風流,鳳簫才配英雄劍。
有好時節,可泛舟西湖,賞玩秋色,品簫攬清音,練簫修心性。當于無聲處,聽驚雷,畢竟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根。古人欣賞簫音多云品簫。品簫之品,不單是品味之品,更是品德之品。笛簫圣手張維良教授不僅在呼吸吐納之間,感受簫音不高不低,中正雅和的樂音,更用一輩子練就底氣,品簫亦如品生活。
倚箜篌
鬼才李賀形容箜篌樂音為“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與香蘭聽之或泣露或嫣然微笑。學者及匠人們潛心研究敦煌壁畫中的演奏方式,找尋文獻中的蛛絲馬跡,突破重重障礙,只為復原這種古老的樂音。
中國香港的古箜篌復原者、制作者黃祎琦、許碧蘭伉儷歷經了精神和技藝的回歸,是重關漫道皆踏遍的創造者和傳承人。大弦似秋雁,小弦似春燕的聯聯、喃喃樂音是無數次放棄中的堅持和迷茫中的摸索得到的。當然,也有視考據為性命的“看圖十遍不如進窟一遍”的敦煌學者、敦煌研究院研究員朱曉峰,不斷探看莫高窟南區三百二十七個繪有樂舞洞窟中的箜篌神形。
從演奏主體類型的角度區分敦煌壁畫,可將其大致分為不鼓自鳴的和伎樂演奏的兩類。敦煌壁畫中除了伎樂演奏的箜篌外,還存在大量不鼓自明的箜篌,其器絲絳繞首,由清風演奏。“八種清風,從光明出,鼓此樂器,演說苦、空、無常、無我之音”,本是佛國妙音,今作人間天籟。當敦煌荒漠粗狂的風拂過絲弦,箜篌依舊不鼓自鳴,好似古人早早將制作箜篌時的巧思藏于器中,傲嬌地等后人發現這份驚喜。
對箜篌的執著并非止于復原,而是希望能繼續研發和革新,傳遞古樂音中的美感和底蘊。就好像,按照西魏285窟箜篌和樂伎姿態復原的古箜篌,最后是在當代箜篌演奏藝術家吳琳女史手中奏響的。“楊花燕子弄春柔,醉倚箜篌笑未休。依舊清風明月好,買船吹笙過滄洲”。古樂箜篌自西而來,于漢代傳入中原,盛于唐,流轉千年與中華文化融合,早已具有濃厚的中州韻味。
一曲箜篌音,是古樂器之美,也能體味古老中華吞吐涵容的氣象,唯有海納百川,方見美人之美。
古樂生動的氣韻,使得愛好古樂的人們大多追求一種近似“追體驗”的感受。“體驗”是指作者創作時的心靈活動狀態,真正的審美欣賞應是欣賞者就著樂音一步一步地追到創作者心靈的活動狀態,從而進入樂音的世界,與創作者溝通、交流。
“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從編鐘、塤、三弦、簫、箜篌五種古樂器的歷史故事和文化內涵看,這類古樂器的制作、發聲、欣賞的審美與創作是合而為一的。
“如聽仙樂耳暫明”的感受是藝術欣賞中最平實的表達,但若想達到“物我兩忘而物我同一”的境界,則全憑欣賞者的素質和修養。創作者以巧思進行表達和敘事,成為了引領古樂奏新聲的關鍵。人們目之所及、音之相通的創作者,不單指讓鐘、塤、三弦、簫、箜篌發聲的人,還是樂器的制作者、演奏和研究者們。《古韻千秋》不同視角的他者敘事,形成了對同一樂器的多面重構,這種創新本身就值得清賞和珍重。
甲辰九九重陽于海淀成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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