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培根的世界:英國國家肖像館展“人的存在”
薄霧般的細點散布在蒼白如明月的臉上,揚起的眉毛下目光低垂,微啟的嘴唇柔軟可親,頭發依然是少年的劉海。盡管畫中的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英國畫家,1909-1992)已經78歲了,但似乎又回到了25歲。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能認出這張臉。
這幅奇特而引人入勝的自畫像懸掛在英國國家肖像館10月10日開幕的展覽“弗朗西斯·培根:人的存在”(Francis Bacon: Human Presence)的入口,展覽展出培根20世紀40年代以來的50多件作品,探討他與肖像的深厚聯系,以及他如何挑戰肖像的傳統定義。而在展覽的50多件作品中,唯一一張能被明確辨認的面孔,就是入口的這張自畫像。
弗朗西斯·培根,《自畫像》,1987年
從培根對早期藝術家肖像的回應,到紀念失去戀人的大型畫作,展覽中來自私人和公共收藏的作品將展示培根的人生故事。然而,他筆下的肖像卻是模糊的,甚至只有標題暗示了肖像的存在——《坐著的女人》《肖像習作》……還有一些作品直接標明了人的名字——前飛行員彼得·萊西(Peter Lacy)、前拳擊手喬治·戴爾(George Dyer)、酒吧招待約翰·愛德華茲(John Edwards),其他作品則描繪了女性朋友:藝術家伊莎貝爾·羅森( Isabel Rawsthorne)、亨麗埃塔·莫拉斯(Henrietta Moraes)……但是,“描繪”這個詞的含義為何?
弗朗西斯·培根,弗朗西斯·古德曼攝影,1971年5月
如果不是因為展覽中穿插著那些極具時代感的照片,你真的能分辨出他們的面孔嗎?這些面孔從黑暗或濃烈的色彩中浮現出來:被壓扁、扭曲、變形,又如此優雅地勾勒出來,讓人不禁驚嘆培根是如何做到的。仔細觀察每幅畫作,你可以看到他如何將顏料處理成模糊、漸變、刷痕和揮發的狀態,還有那些凌亂的線條、充滿活力的劃痕……但你依然無法理解這些過渡是如何發生的,他依然是最神秘的魔術師。
弗朗西斯·培根,《走下臺階的男子肖像》,1972年
在一幅培根晚期自畫像溫柔地引領著觀眾后,展覽緊接著是他在20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完成的那些扭曲、空洞、幽閉的坐著的男人像。呈現培根對肖像畫的思考與作品,并解答著所有關于他偉大之處的疑問。培根的作品可以在痛苦與喜劇之間劇烈轉換,尤其是當那張嚎叫的嘴里露出牙齒潔白的牙齒。在普通人的眼中,牙齒可以幫助我們露出美麗的笑容。然而,對于弗朗西斯·培根而言,牙齒是活人面孔中對死亡的一瞥——那種白色的堅硬,會在我們所有柔軟的肉體消逝之后依然存在。在《人類頭部研究》(In Study of the Human Head)中,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男人露出完美的牙齒微笑著,但培根將一幅人類頭骨的X光圖像疊加在了這個活人的身上,這是一副骷髏的微笑。
弗朗西斯·培根,《人類頭部研究》,1953年
他究竟是天才還是表演者,是先知還是嘩眾取寵?20世紀40年代,他突然嶄露頭角,震驚了一個原本已經在戰爭中見慣了驚嚇的倫敦,評論家們開始爭論不休。約翰·伯格曾指責他“與恐怖共謀”。與他友誼深厚的藝術家盧西安·弗洛伊德的粉絲至今仍嗤之以鼻,認為培根是一個粗心大意、戲劇化的藝術家。而他們的看法可能是對的——但前提是,如果你認為一幅偉大的肖像畫僅僅在于它的逼真度。
展覽現場,弗朗西斯·培根,《伊莎貝爾·羅斯索恩肖像三幅習作》,1965年
在《肖像研究》(Study for a Portrait)中可憐靈魂的頭頂缺失了一半。臉上張開了一個尖叫的洞。更糟的是,他的五官被上方的黑暗物質壓碎,變成了新的、類猿的模樣,仿佛在倒退演化。這種暴力是何等扭曲的心靈所創造?培根在展覽后段的影片中坦白說,人們常常在他為他們作畫時感到“受傷”。這顯然是輕描淡寫了。在《坐姿人像》中,男人雖然安穩地坐在扶手椅上,但他的臉卻像被重擊后打得粉碎的面具。這個人是培根的情人彼得·萊西。
你會意識到,這種殘酷并非源自培根。當這位出生于1909年的英裔愛爾蘭藝術家在“二戰”后畫出這些在透明盒子中尖叫的空洞人時,世界上充滿了死亡,數以百萬計的人連墳墓都沒有。正如歷史學家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在他的《血色大地》一書中所示,一列又一列的猶太人被運往奧斯維辛,人類毀滅的速度無法想象。
培根是唯一能夠完全正視他所處時代現實的藝術家,因為他沒有宗教或政治信仰。展覽副標題為“人的存在”,但培根甚至不確定我們是否能稱自己為“人類”。在《戴眼鏡的男人III》(Portrait of a Man With Glasses III )中,那人看上去像詹姆斯·喬伊斯,但黑色的眼鏡阻隔了所有光線,臉部塌陷,仿佛正在自我吞噬。他的前額上有一塊糾結的斑塊,看起來像暴露的大腦。
弗朗西斯·培根,《戴眼鏡的男人III》,1963
在他1964年的《自畫像研究》(Study for Self-Portrait)中,他穿著牛仔褲和襯衫,坐在床上,臉部炸裂成黑色顏料的碎片,濺灑在空氣中。然而,培根用他從巴洛克藝術中汲取的宏大而英雄化的人類境況來對比現代的恐怖。這種表達方式體現在他那些大尺寸的作品上,畫布被鑲嵌在金框里,將脆弱的人物置于戲劇性、儀式化的空間中。這個展覽巧妙地處理了他對繪畫歷史的感受。展覽不僅展示了委拉斯開茲《教皇英諾森十世》的插圖——它啟發了培根創作他的教皇系列,還展出了培根鐘愛的倫勃朗自畫像的原作。
弗朗西斯·培根,《自畫像研究》,1964
培根還從古典大師那里學到了一點:如果你真的想看清一個人,畫他們的裸體吧。他1959年的作品《睡眠中的人物》(Sleeping Figure)以其溫柔打動人心。畫中我們看到彼得·萊西赤裸著身子,安詳地躺在沙發床上,培根用柔和的筆觸再現了他滿足的臉龐、依偎的雙臂和豐腴的大腿。然而,他與這位前皇家空軍軍官的關系遠非溫柔可言,培根總是屈從的一方。萊西曾經把他從樓上的窗戶扔下。在萊西去世后,培根畫了一幅他的肖像,萊西的腳朝向觀眾,眼神兇狠,頭部像是漫威漫畫旗下的超級反派海德先生,喚起了萊西死后依然存在惡魔般的氣息。
弗朗西斯·培根,《睡眠中的人物》,1959年
為了直接挑戰提香的女性裸體畫,培根找到了他的朋友亨麗埃塔·莫拉斯(Henrietta Moraes)。在一幅描繪她的畫作中,莫拉斯的身體在畫布上垂直,抬起猿猴般的頭,一只手臂高舉,手臂上縫合的疤痕。她那灰粉相間的豐腴體態以及巨臀上的棕色污跡,莫賴斯將她的體格描述為“大力士”——這些都讓你感受到培根在創作時的樂趣。
弗朗西斯·培根,《亨利埃塔·莫賴斯》,1966年
繪畫的純粹喜悅體現在自由的筆觸飛躍于透視場景之中,你感受到的不是畫作本身,而是畫家的存在。當培根遇到小偷喬治·戴爾(George Dyer)時,他找到了自己最鐘愛的模特,這些肖像成為展覽的高潮。但陰影并未消散,反而在展覽最后的杰作《三聯畫,1973年5-6月》(Triptych May-June, 1973)中,化作了一只邪惡的蝙蝠形象。
隨著他們關系的惡化,戴爾在培根巴黎回顧展開幕前兩天自殺了。在這幅三聯畫中,戴爾三次出現于酒店浴室的黑暗門縫中,身處羅斯科紅色的墻壁之間,宛如希臘悲劇中的人物。他癱坐在馬桶上,嘔吐在水槽里。培根注定要永遠凝視這一刻,因為當時他不在場。
弗朗西斯·培根,《三聯畫,1973年5-6月》
然而,真正的恐懼在于某個瞬間,或下一個場景中,戴爾將不再存在:他那早已消瘦的肉體甚至無法被清晰記住。這幅三聯畫中大塊的暗色調明顯借鑒了抽象表現主義,但培根厭惡抽象。他說,如果沒有人的存在,這些顏色毫無意義。那塊人的肉體,是唯一值得關注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他筆下那些生機勃勃、獨特且狂野的生命力形象,超越了舊有肖像畫的傳統。
弗朗西斯·培根,未知攝影師拍攝,1970年7月
注:展覽將持續至2025年1月19日,本文編譯自《衛報》藝評人喬納森·瓊斯和勞拉·卡明的展覽評論。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