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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爭議中連任的突尼斯總統賽義德,面前是政局新問題和經濟老大難
10月6日,突尼斯如期舉行總統選舉,這也是該國自2011年“阿拉伯之春”政治轉型后的第三次總統大選。根據10月7日突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ISIE)公布的初步計票結果,現任總統凱斯·賽義德以90.69%的超高得票率勝選連任,與此同時本次選舉不到三成的投票率創下歷史新低。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6日,突尼斯首都突尼斯,現任總統凱斯·賽義德以90.69%的超高得票率勝選連任,賽義德支持者歡呼慶祝。IC photo 圖
由于此前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取消了14名候選人的參選資格,沒有強勁對手的賽義德可謂毫無懸念地勝選,但這也決定了本次大選爭議不斷。跳出本次大選,賽義德第一個任期(尤其是過去三年)解散議會、擴大總統職權等舉措,更引發外界對其“民主倒退”的擔憂。
過去13年,突尼斯飽經政治動蕩、恐怖襲擊、民間抗議,如今經濟和民生困境依舊難解。在爭議聲浪中開啟第二個任期后,賽義德領導的突尼斯國家前景依舊撲朔迷離。
毫無懸念又爭議不斷的總統選舉
今年7月1日,賽義德宣布將于10月6日舉行總統選舉投票時,尚未表態自己是否會參選,可外界已經普遍認為他將無懸念勝選連任。果然在投票結束后的第二天,突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主席布阿斯凱爾宣布的初步計票結果印證了這一點,而其中兩個截然相對的計票數據,則充分體現了本次大選的兩大關鍵詞:“毫無懸念”、“爭議不斷”。
一方面,賽義德的得票率高達90.69%,遙遙領先另外兩名競爭對手——阿齊蒙運動領導人扎邁勒(得票率7.35%)、突尼斯人民運動總書記馬格扎維(得票率1.97%),歷史性地在一輪投票中當選總統,而無需像五年前那般要經過第二輪投票;另一方面,突全國超過975萬合格選民中只有280萬人出門投票,投票率僅約28.8%,為歷史最低水平。
賽義德的優勢來自他過去五年的“政治積累”。這位身材高大(1.93米)的前法學專家在“阿拉伯之春”之后參與政治,2019年以無黨派社會保守主義者的身份投入總統大選、登上突尼斯政治舞臺中央。他契合了民眾對政治動蕩的厭倦和對傳統政治人物的不滿,主打反建制派精英、反貪腐、維護傳統宗教與社會道德,同時獲得了左翼和伊斯蘭主義者的支持。時至今日,勞工階層仍是賽義德的一大基本盤。
除了五年前已經培育的固有支持群體,更重要、直接影響更大的因素,莫過于賽義德充分發揮了其作為總統的“在任優勢”——這恰好是此次選舉的爭議焦點。尤其是2022年7月通過的新憲法修訂,將2014年憲法確立的半總統半議會制改為總統制,明顯增強了總統職權、削減了對總統行使權力的制衡,進一步放大了總統的優勢。其中與選舉直接相關的,便是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全體成員均由總統任命。
包括賽義德在內,最初有17名候選人申請參加本次總統大選,其中不乏記者、律師、社會活動者以及2011年之前本·阿里時代的老牌政客。但7月4日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便發布第544號條例,修改了2014年確立的總統參選資格條件,不僅將參選人最低年齡限制從35歲調高至40歲,還額外增加了限制性條件,如本人不得擁有外國籍,且父母和(外)祖父母必須是純粹的突尼斯人。
部分反對黨對這一新規強烈不滿,認為這剝奪了年輕一代和海外背景突尼斯人的參選權利、違反憲法,并提起司法訴訟。進入競選周期后,陸續有參選人出于不同原因被禁止參選,甚至被警方逮捕、判處監禁。突尼斯行政法院(類似最高法院)曾做出裁決,恢復蒙齊爾·茲納伊迪(前公共衛生部長)、阿卜杜勒-拉蒂夫·馬基(前公共衛生部長)、伊梅德·代米(運動黨副主席)三人的參選資格,但這一裁決并未被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接受,理由是未在截止日期收到裁決、缺乏足額保證金(10000第納爾)。
9月27日,突尼斯下議院通過修訂選舉法,禁止突司法部門干預最高獨立選舉委員會的決定。這意味著反對派通過司法訴訟爭取參選資格這條路也被堵住了。
最終,有14名候選人被取消參選資格,只有現總統賽義德、商人出身的自由派前眾議員扎邁勒、左翼納賽爾主義者馬格扎維獲準競選——相比之下,前兩次總統選舉所確認的候選人分別達到23人和26人。
而在競選資格被正式確認的同一天(9月2日),扎邁勒也因涉嫌在競選贊助問題上偽造文書被逮捕。隨后扎邁勒在三次審判中被累計判處13年8個月的監禁。扎邁勒此次是在監獄服刑期間“完成競選”,獲得7.35%的選票,排名第二。
上述在三個月的競選期內發生的種種事件,使部分突尼斯民眾特別是反對派對選舉的公正性產生懷疑。他們走上街頭示威、呼吁選民抵制本次大選。一如2022年與2023年之交的議會選舉(投票率11%),本次總統選舉的投票率比上一次直降20%。如此一來,沒有懸念和充滿爭議便成為此次總統大選的“一體兩面”。
轉型13年動蕩坎坷,國家發展前路難卜
近年來,突尼斯是北非和阿拉伯地區頗受關注的國家。該地區2010年底至2012年的“阿拉伯之春”便始于突尼斯:由于不滿物價飛漲、失業高企、生活條件惡化、缺乏基本自由,在內外各種因素的刺激下,該國民眾掀起了長達28天的反政府抗議活動,于2011年1月14日正式結束了時任總統本·阿里長達23年的統治,進入政治過渡期。這場突尼斯人自稱“尊嚴革命”(西方輿論則稱“茉莉花革命”)的劇變效應蔓延至整個地區,導致其它一些國家先后出現類似的政治劇變。
由此,突尼斯甚至被形容為該地區的“民主燈塔”。然而,早在本次總統選舉之前,所謂突尼斯“民主倒退”的聲音便不絕于耳,矛頭指向了賽義德過去三年主導的一系列憲政變革。
2021年上半年,總統賽義德與時任總理邁希希政見不合,還圍繞著憲法職權的爭奪與議會對立。“府院之爭”持續數月后,民間爆發大規模抗議示威,不滿政府的抗疫和經濟工作。當年7月25日,賽義德在軍隊和安全機構的支持下趁勢采取“緊急措施”,將總理解職、無限期暫停議會。此舉引發了賽義德涉嫌“違憲”的爭議,被國際媒體定義為“自我政變”。
2022年3月,由于議會無視總統的“凍結法令”,自行舉行線上會議,賽義德直接宣布解散議會。面對這兩年議會的不配合甚至阻礙,賽義德決定從根本上調整總統與議會、行政與立法的權力關系。宣布“緊急措施”整一年后,賽義德主持修訂的新憲法草案在2022年7月25日的公投中以94.6%的贊成票通過,實現了議會與總統權力關系的“此消彼長”。不過30.5%的低投票率,已經暗示了公眾對于此舉存在相當的不滿情緒。
2022年9月,賽義德又頒布第55號總統令、修改2014年選舉法,將立法機構參選由政黨名單制變更為個人制,繼續遏制主流政黨和傳統政治精英的影響。完成國家體制改造工程后,賽義德先后宣布舉行議會和總統選舉,徹底扭轉新制度下的國家政治權力格局。
然而突國內政局并沒有因此走出動蕩、回歸平穩,反而多次爆發抗議民生問題或總統改革舉措的示威游行,突安全部門也數次挫敗未遂恐怖襲擊事件。從長遠看,政治轉型13年來,突尼斯始終走在動蕩、坎坷的發展道路上,現實困境預示著其未來前景同樣撲朔迷離。
2011年突政治劇變后,民眾本來期待國家能向好的方向轉變,但很快便發現事與愿違。在制憲會議召開、三黨過渡聯合政府成立后,兩名世俗反對派政治人物于2013年遭到暗殺,先后導致賈巴利和拉哈耶德兩位總理辭職下臺,引發2013至2014年的政治危機,制憲會議一度中斷。
在突“全國對話四方集團”的努力下,制憲會議終于恢復,于2014年制定憲法和選舉法,建立了常態化的選舉和政府運行機制,方才完成政治轉型。然而難民危機、地區恐怖主義、經濟民生問題的隱患依舊,2015年至2016年突先后發生四起嚴重恐襲事件,一度進入3個月的全國緊急狀態。2018年之后,民生問題、公職人員漲薪問題又數次引發示威游行,加劇了社會動蕩。
到了2019年,一邊是民眾對傳統政客無力解決積弊、結束動蕩的失望,一邊是賽義德全新的口號和反建制派的清新形象,二者一拍即合,開啟了賽義德領導國家的新時期。只不過他上任伊始先趕上新冠疫情、造成更大的經濟壓力,隨后的“府院之爭”和政治改革又把他推向了傳統反對派和不少民眾的對立面,結果形成了當前突政治局勢的新問題。
目前來看,突尼斯面臨的挑戰依然離不開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問題。總統大選計票結果出爐后,賽義德的支持者和反對群體給出了截然相對的反應,折射出社會政治意識形態的尖銳對立。選舉前后,賽義德始終強調自己在抗擊“腐敗的精英”、“叛國者”、“外國滲透和干涉”,其支持者對此深信不疑,認為只有賽義德才是服務于突尼斯的利益、阻止國家走向毀滅。但不可否認的是,也有很多民眾反對賽義德,否定他的執政合法性。兩方陣營的對沖一旦愈演愈烈,更嚴重的政治動蕩在所難免。
而賽義德執政五年間,突尼斯經濟的“老大難”問題仍未得到緩解。從宏觀數據來看,該國近年來GDP增長乏力,年增長率很難突破2%,甚至一度停滯;外資加速撤離,國際信用評級也亮起紅燈;通脹率持續攀升,失業率更是達到本地區最高的16%;今年3月突尼斯外債高達412億美元,幾乎與其GDP總量平齊;由于在本國看不到生存和發展希望,2019年至今突尼斯前往歐洲的非法移民數量逐年增長,更不用說該國本就是非洲難民和非法移民涌入歐洲的“中轉樞紐”......
由此可見,盡管總統選舉告一段落,但賽義德第二任期的挑戰才剛剛開始,突尼斯更是遠未走出國家的固有困境。由于國內各群體始終不能達成基本政治共識,該國的動蕩恐仍將繼續,國家發展的難題依舊得不到迅速緩解。“尊嚴革命”13年后,國家的美好前景和民眾的尊嚴似乎仍然遙遠。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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