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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民族情感的崇高想象
好萊塢有漫威宇宙和DC宇宙,我們有孫悟空宇宙。
孫悟空視覺形象與中國視覺經驗表達機制
王大橋 馮樂群 著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4年8月
79元 ISBN:9787522738970
(節選自本書:第一章孫悟空影視形象的意義產生/第二節孫悟空影視形象的審美表達/一民族情感的崇高想象/)
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一種原生性的母體文化在外來文化沖擊下轉型與重組的過程,使得現代思想觀念、生活經驗與審美意義的生產與形成,伴隨著一種震驚、憤慨與撕裂的審美感受。中國文化、話語和情感模式的斷裂,促使現代中國的個體成為一種飄浮的情感碎片,當近代的歷史變故沖擊既有的傳統文化基礎時,一種中國人獨特的現代性體驗便產生了。在此之上的藝術傳達的審美感受內生出一股民族情感的補償心理,即當傳統的中國文化遭遇巨大沖擊時,找尋文化根基的個體在一個陌異的現代世界,重新追尋并喚起自生情感指向的審美體驗。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民族電影中,“崇高”成為一種普遍的精神追求和表達方式,人們對崇高事物的審美表達源自中國現代性進程中獨特的情感狀態。20年代至30年代的中國對于“啟蒙”的反思使人們在關注通俗性文化的同時,也承襲了傳統文化中的“忠孝節義”思想觀念,大量的藝術作品無論是在主題闡發還是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均以表達“忠孝節義”的崇高感為主。1939年的電影?新盤絲洞?以及1941年的?鐵扇公主?都著力塑造一個具有“忠勇”理想品質的孫悟空形象,由此孫悟空形象參與到一種現代民族話語的生產活動中,其審美感受的表達奠基于中國現代性過程中獨特的體驗類型,“對于影視、圖像這類事物有著某種共同的認識,將其建立在具有人道觀念與倫理教化功能的本體論范疇之上,人類早已領悟視覺文化與人類實現解放自身、創造文化形態之間的本源性關聯”。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時代語境下,“視看”的經驗感知行為往往與真理的獲得緊密聯系,透過可見的影像信息可以看到現實世界的直觀縮影。孫悟空具有“神性”色彩的視覺形象塑造作為現實世界中人們缺乏精神力量的一種微觀呈現,以英雄式的宣傳教化直擊人們內在情感中熱情渴望但又缺失的空白生活,在革命斗爭的熱情與充盈的內在情感均“在場”的體驗中,帶給人們崇高化的審美快感,使孫悟空視覺形象作為這一時期民族深層情感心理的“崇拜之物”受到民眾的青睞。
孫悟空視覺形象所承載的民族意識與審美情感是極為深刻鮮明的,其形塑了一種民族性的審美文化,為每個個體賦予了穩定的情感指向,成為這一時期情感結構的自然投射,讓一代又一代中國民眾建立起堅實的情感認同,成為“存在”于光影世界中的“在場”。孫悟空的影視形象被視作精神層面的理想化凝結,每次出現都會產生感染性的巨大文化能量。民眾基于對影視形象或是圖像化的視覺處理,使一個“臉似蟠桃,紅雞心,綠眉毛;鵝黃上衣,翠綠圍巾,豹皮短裙,紅褲黑靴”的經典孫悟空視覺形象每每出現在民眾面前,都與人民的期待心理相吻合,獲得情感上的共鳴效果。這一時期影視作品中的孫悟空視覺形象作為一種視覺符碼,經由視覺認同機制引導民眾的內心情感生成,從而完成對孫悟空視覺形象的想象性建構。
20世紀20年代后,隨著社會危機的不斷加重,社會各界高舉民族獨立大旗,民族振興的思潮風起云涌。為了喚起民眾團結一致、患難與共、以革命行動拯救處在風霜雨雪中的中華民族,中國人民迫切需要一種精神層面的寄托與追求,實現內心強烈情感的疏泄,急需一個英雄式的人物幫助他們脫離生活的困苦,擺脫內心的焦灼情感。這種內心的真實情感,使人們傾向于一種完美的、能夠寄托大眾精神追求和審美情感的崇高化形象。在彰顯崇高化與審美化的內在情感心理的審美驅使下,在視覺藝術表現領域,經由影像的參與使孫悟空的視覺形象塑造具有一種神秘性的力量存在,寄寓著民眾抗擊侵略,抵御外敵的美好愿景。作為情感想象和審美體驗的孫悟空形象成為展現民眾革命熱情的影像符號,帶給人們精神上的鼓舞與震顫。一個具有通俗表意性質的孫悟空視覺符號得到民眾的理解和接受,其潛在的實用性功能是社會屬性的。孫悟空影像符號成為人們社會信仰理念的視覺呈現方式,抑或作為內心崇拜情感的外化形式,這就使這一時期視覺經驗的影像化和審美情感的表達指向革命現實與反抗斗爭的崇高理念。
在60年代初期的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孫悟空七打九尾狐?以及?真假美猴王斗八仙?中,孫悟空視覺形象的審美情感表達以“崇高感”的視覺經驗方式呈現;從外在的臉譜化形象、衣著服飾的設計到內在的性格刻畫方面,孫悟空被塑造為一個“高、大、全”式的、十全十美的英雄形象。影片著重對以一敵百、令人震驚的戰斗場面的描繪以及孫悟空機智勇敢、本領高強、無所不能的“神力”塑造,觀者在“神化”般孫悟空視覺形象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強大的生命力量,這種不可名狀的生命力量激發了民眾的反抗精神,傳遞出團結一致的心理意識,契合當時人民內心的審美情感和審美趣味,推動他們自我認同的實現。現如今人們對于“高、大、全”一詞持貶斥態度,以此為基礎建構的視覺形象往往被賦予強烈的諷刺意味,意味著影視人物形象的塑造脫離真實的現實生活,被人為刻意地美化或簡單化。假若去除這個詞語所蘊含的潛在政治意味,而僅僅從當時的社會現實、文化環境以及受眾的心理需求出發,那么孫悟空“高、大、全”的視覺形象就會被賦予一種崇高的審美體驗,作為“真、善、美”三者相統一的英雄形象呈現。但是這樣一種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在現實生活中固然不可能存在,因此人們寄希望于影像世界,在影視作品中進行想象性的建構,從而實現崇高化的視覺經驗表達。
隨著這種民族情感崇高化想象的高漲,人們賦予孫悟空視覺形象中“神性”力量的意義越發深重,“在早期的人類把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賦予了圖騰圖像,后來的人則把這種神秘力量賦予了宗教神像,今天的人則把這種神秘性賦予了藝術影像”。孫悟空視覺形象的影視呈現與人們內心情感的狀態緊密相連,情感的投擲使人們在崇拜孫悟空視覺形象的同時,實現自我內心情感表達的欲望。孫悟空視覺形象以影像化的方式呈現為一種可視的超越性力量,并把這種力量視作不可見的神秘世界的象征。孫悟空視覺形象的崇高化呈現為連接現實世界與神秘世界的通道,是超越自我的贊嘆與敬畏,是人們內心崇高精神情感的外在展現。
在具體影視藝術作品的發展過程中,不同于早期黑白影像中冷峻樸素的孫悟空形象的陌生感與距離感,彩色影像的呈現更容易通過特定色彩喚起一種根植于民族文化系統中的情感記憶。在早期的影視作品中,由于影視技術手段的限制,對孫悟空視覺形象的色彩運用一般采用黑色和白色作為主色及其過渡色,從而在銀幕上達到人物與背景的簡單區分作用。中國電影藝術由黑白影像轉為彩色影像之后,色彩的參與使用對于孫悟空視覺形象的英雄性塑造就愈加重要。在古代流傳的色彩觀念中,若對一件事物的形象塑造具有“五色”的參與,那么它一定具有“五品”的美好特質,這種非凡的品性擁有可以溝通天地、連接萬物的非同尋常的能力,從而實現人與神之間的連接與對話。在1964年的動畫電影《大鬧天宮》中,導演以單一的原色—紅、黃、藍、綠、白為主色,以墨色為輔色,給影像注入了新鮮的生氣與活力,建構出一個具有非凡“五彩”特性的經典孫悟空視覺形象。這種顏色的使用方式在日后對于孫悟空視覺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意義。
大鬧天宮
導演:萬籟鳴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
白色在早期的中國文化中是一個禁忌詞匯,甚至在當下社會中,白色作為蒼白、無生命的表現,具有死亡的心理暗示意味;在傳統禮教觀念中,白色又象征著腐朽、落后的思想觀念,具有消極的情感心理暗示作用。然而傳統的“陰陽五行”說將白色視為金色的對應之色,作為“正色”的白色代表著浩氣凜然、光明正大、堅韌不拔等特質。因此在戲曲臉譜中,孫悟空雖然使用白色作為臉譜的底色,但是在傳統戲曲藝術唱詞中被稱作“金臉孫悟空”,“金臉”用于表現具有神性色彩的英雄角色,象征孫悟空柴立不阿、不同流俗的崇高性。
“青”即綠色。在傳統的歷史文化觀念中,綠色有雙重含義屬性,除具有表示“俠義、俠氣”的綠林豪士的正面色彩之外,還具有表示惡野、邪惡的綠林大盜的負面含義。對于孫悟空視覺形象的色彩使用而言,綠色表示“俠義、俠氣”的含義,孫悟空的眉毛被刻畫為綠色的劍眉,更加具有英氣,同時脖子上系的綠色方巾使得其形象富有正義感,顯得頂天立地又剛強正直。
黑色作為所有顏色之首被認為是可以接納、吸收、吞噬一切的顏色,象征著“天”的包羅萬物與至高無上。在古代社會中,“衣服旄旌節旗皆尚黑”,黑色使形象具有神秘性的力量與崇拜敬重之感。孫悟空的衣著服飾上采用黑色進行點綴,黑色的對襟衣領以及袖口使孫悟空的造型設計更顯神秘之色,腳上的黑色薄底靴在打斗中更顯孫悟空動作的輕盈與便捷。此外,?大話西游●最終篇?中黑色鎧甲的設計將孫悟空視覺形象中蘊含的剛強、正直、自信以及機敏沉穩的屬性加以展現。
赤色即紅色。對太陽的神圣崇拜,使紅色成為象征吉祥、莊嚴的顏色。經過歷代文化的沉淀與意義的逐步深化,紅色逐漸成為中國文化中最富有生機與活力的底色,“中國紅”作為中國人民精神文化的歸所,流淌于中國人的血脈河流之中。在孫悟空的視覺形象造型呈現中,面部勾畫的紅色桃心臉臉譜形象最具有代表性,象征其堅貞、忠勇的高尚品性。在中國內地早期塑造的孫悟空影視形象以及TVB籌拍的《西游記》系列影視作品中,紅色衣著裝扮的孫悟空成為保護普羅大眾護身符的象征,將“神與靈”的安身立命的美好寓意融入孫悟空視覺形象的色彩使用中,為影片增添一抹“暖情色調”,這一紅色情感的寓意象征在2021年的影視作品《敢問路在何方》中得到復歸。此外在電影《情癲大圣》中,孫悟空被塑造為擁有一頭炸裂的紅發、身穿紅色盔甲的熱血青年,被賦予了反抗斗爭的英雄主義精神。
黃色自古以來就與中國的審美表達緊密關聯。早期的陰陽家將“五色”觀念與“五行”說、“五方”說相結合,奠定了黃色居于正統的中心地位。在央視版本的電視劇《西游記》中,佛理普照下的孫悟空影視形象成為留存于人們心中不可磨滅的形象印記,以至于提到孫悟空人們必定會首先想到那個身穿明黃色衣服、頭戴金燦燦的緊箍兒、手拿如意金箍棒的經典孫悟空視覺形象,黃色的使用為孫悟空增添了一抹神圣的神化色彩。同時黃色亦作為佛家最常使用的顏色,“金身”“金剎”以及僧袍等一切佛家裝飾用色均為黃色。電影《真假美猴王》中孫悟空頭戴僧帽,身穿金黃色的僧袍服飾;在電視劇《西游記后傳》與張版《西游記》中,孫悟空全身的猴毛、金箍棒與緊箍兒均為金光燦爛的黃色,全身金黃盡顯佛家的神圣肅穆。
色彩是個體內心情感的衍生,其作為形象構成的元素參與視覺經驗的審美表達。孫悟空視覺形象塑造中“五色”具有神圣崇高的特性,在2000年后隨著市場化程度的加深,影視藝術作品大量涌現,使孫悟空特質中的“五品”光芒開始逐漸暗淡。對“五色”及其所代表的理想品質的追求被強烈的感官刺激代替,對內在品質的至高追求讓位于技術力量對其外部形象的改造。孫悟空視覺形象的色彩運用逐漸以不同以往的視覺呈現,不再僅僅局限于傳統“五色”的使用,而是越發趨于多元化,這種視覺色彩的變化一定程度上隱喻著現代中國審美體驗的轉換。王一川指出:“正是對現代中國人的現實人生境遇的詩意叩問的結晶,投寄了他個人對于中國在現代世界的命運的感憤和憂思,以及對中國人在現代技術條件下的情感歸屬的豐富想象。可見,作為美學事實的中國形象之所以僅僅崛起于中國歷史的衰敗時刻,正是出于歷史衰敗時刻特有的拯救需要。”由此,1999年動畫電影?寶蓮燈?中孫悟空的面部造型脫離傳統黑白二色,紅色桃心臉的臉譜勾畫變為紫色的桃心臉視覺呈現,英氣的綠色劍眉變成褐色具有沉穩之感的平眉,這種傳統孫悟空顏色經驗的轉變,實際指向了不同時期孫悟空視覺形象所粘連的社會歷史語境。當孫悟空的視覺形象中作為“間色”的紫色奪取了作為“正色”的紅色的地位,這種“惡紫之奪朱也”的傳統思想也就成為當代中國審美表達轉變的明證。
影像世界作為構造社會現實的符號系統,是一種對現實經驗的抽象反映。孫悟空形象作為整個社會理想與民族情感的視覺符號,感染、鼓舞并表達了現代性進程中中國人民的獨特生活經驗與審美感受。這一時期的孫悟空形象作為特定文明群體的社會理想,拓展了個體對生活的想象與理解,其作為中國現代性發生期獨特的視覺符號,象征著個體在傳統文化破碎、衰敗與轉型過程中,對理想英雄的一種樸素的崇高化想象。在此意義上,當孫悟空影視形象經由一個神性化的過程淡去了人性與動物性的視覺特征時,其恰恰攜帶著一種中國的現代性審美體驗。孫悟空影像符號喚起的英雄崇拜的情感體驗,構建了“全球性境遇中的身份認同”,它是“面對新奇的全球性境遇時經歷的震驚、痛苦、欣喜、平靜和焦慮等種種復雜反響,已經鮮明地呈現在我們的腦海”。孫悟空影視形象由此走向一種總體性的宏大民族話語的敘事,一種相對于傳統文化而言新生的社會文化秩序,而一個“神化”的孫悟空視覺形象滿足了民眾內心對于國家形象的崇高化想象,成為中國早期視覺經驗與審美情感表達的具象呈現,成為個體性的自我身份與國家集體性之間相互勾連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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