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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導演陳凱歌:磨短時光,拍成電影
2023年,為紀念抗美援朝戰爭勝利70周年,由陳凱歌導演執導的《志愿軍》三部曲橫空出世。圍繞決策出兵以及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打響的第一、二次戰役展開的第一部《志愿軍:雄兵出擊》上映后,取得了檔期口碑冠軍。時隔一年,又是恰逢國慶,第二部《志愿軍:存亡之戰》再度相約而至。

海報
《志愿軍:存亡之戰》的故事,圍繞抗美援朝戰爭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展開。
1951年5月,中國人民志愿軍和人民軍一個月內連續作戰,部隊疲勞的同時糧彈緊缺,在中朝聯合司令部的命令下,各兵團主力開始向北轉移休整。然而,在轉移初期“聯合國軍”就開始了大規模的反撲。第63軍臨危受命,2.5萬名將士在鐵原與近5萬“聯合國軍”展開激烈戰斗,歷經12個晝夜抵擋住敵軍步坦炮協同的數次沖鋒。這場戰斗徹底粉碎了敵人企圖摧毀志愿軍后方基地、消滅志愿軍主力的陰謀,為穩定朝鮮戰場局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此次《志愿軍:存亡之戰》的首映禮上,導演在北京四中讀書時的同學傅亮起身發言:“我倆都是1952年生人。我們出生的時候,這場戰爭還在進行。剛剛長大了一點,上幼兒園、上小學的時候,身邊的不少大人都是從抗美援朝的戰場上歸來的。可以說從小就見到過真實的志愿軍戰士,接觸過這些英雄。沒有想到在一個甲子之后,看到這么多年輕的演員在凱歌導演的調度下,真實地再現了抗美援朝的故事。這么多年,悲歡離合我們都經歷了不少,覺得自己已經很堅硬了,但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確實也掉了眼淚。”

陳凱歌
同學老友的發言,讓陳凱歌也很是感慨,“在四中念書的時候,不會想到這么多年之后,你坐在這,看一部我拍的電影。”而這番老同學間的對話,如憶海泛起的浪花,亦可以視作一個標注:那場戰爭雖經過歲月淘洗,卻不應被國人遺忘。
“我最害怕就是這些人被遺忘,這是我去拍《志愿軍》三部曲最大的動力。千言萬語歸結成一句話,一切榮譽歸于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陳凱歌說道。“我計算了下,三部曲拍攝的鏡頭總數是一萬兩千多個——通常來說,一部動作片頂多也就兩千以下(個鏡頭)。什么叫磨?就是和時間磨,和自己的耐心磨,和我們想拍一部好電影的愿望來磨。最后,我們把時光磨短了,電影拍成了。”

演員片場照
而如何去再現那場70年前的戰爭?在《志愿軍:存亡之戰》中,戰士李想剛回到北京不久,就接到了歸隊赴朝參戰的命令。他嫻熟地扎好綁腿,打起背包,從窗口射入的陽光均勻地鋪撒在他的身上,利落的動作震落起周遭的塵埃。那“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英姿,瞬間便在大銀幕上活畫了出來。
此情此景,不知道會不會讓陳凱歌聯想到自己的19歲?那一年,少年凱歌在云南參軍入伍,當聽到緊急集合的軍號聲,想必也會如此這般周身上下,把自己收拾得緊襯利落。
【對話】
戰爭片到了要升級換代的時候
澎湃新聞:這些年,我一直關注你的電影。特別是2019年,在籌拍《我和我的祖國》期間,你提出了“歷史瞬間、全民記憶、迎頭相撞”,短短十二個字可以說為新時期主旋律商業片的拍攝,開辟了新路,更提升了認知境界。此次執導《志愿軍》三部曲,是國內首部全景式展現抗美援朝偉大歷程的大銀幕制作,我想先聽聽你的總體性思考和拍攝緣起?
陳凱歌:對接手《志愿軍》三部曲的導演工作我是有考慮的,對于有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拍抗美援朝三部曲,我是有創作上的野心的。正是因為幾十年以來,前面有若干影片在那,我反而覺得其實應該能夠拍得更好,戰爭片也應該到了要升級換代的時候了。
首先我就覺得戰場能不能給拍真了?戰爭場面很容易被拍得很假,你如果沒要求,肯定就是假了。第二就是人和戰爭能不能裹在一塊寫?沒有人的戰爭算什么戰爭呢?沒有對人的情感、人的關系的具體表現,你怎么能夠讓觀眾喜歡這部電影,怎么能共情?在規劃上頭,我基本上是這樣想的。

海報
澎湃新聞:在《志愿軍:存亡之戰》(以下簡稱《存亡之戰》)的首映禮上,你提出“文戲武拍,武戲爆拍”的八字訣,是不是三部曲每一部都有這樣提綱挈領的歸納?
陳凱歌:我們是這樣規劃的,第一部《志愿軍:雄兵出擊》是緣起,這仗是怎么打起來、怎么發生,怎么決定的?新中國當時處在一個什么樣的情形,把這些交代清楚是非常重要的。第二部《存亡之戰》就可以放開手腳來寫戰爭中的人,而且是戰爭中的普通人。這一部中,高層領導出現的頻率沒有那么高了。其實不論是抗美援朝戰爭也好,甚至包括抗日戰爭也好,都是中國的農家子弟拿起槍來保家衛國,主體是他們,是他們一刀一槍打下來的,這是最大的歷史真實,是我們的電影必須去還原的歷史真實。
坦白講,拍戲的時候我心里很難過。《存亡之戰》中的鐵原阻擊戰是2.5萬志愿軍對陣5萬“聯合國軍”,激戰了12個晝夜。實際情況肯定比電影展現的還要慘烈,有場戲是下著大雨,我軍戰士坐在戰壕里面說起自己的家鄉事——中國人為什么講家國?這兩個字和我們整個的歷史文化息息相關,中國人有自己的氏族、家庭,在此之上是我們的國,這種串聯起來的關系對這部電影來說特別重要。
第三部寫的是我們要準備迎來和平,但在這個過程中,很多的沖突矛盾造成的流血仍然存在。有人說你花4年時間拍攝完成《志愿軍》三部曲,等第三部上映的時候,可能就是第5個年頭了,值嗎?其實正是因為我有創作上特別求真的想法,才會覺得這件事情是值得的。如果是應付差事,說我把這個戲拍了,拍成什么樣算什么樣,那才真正是不值得的。

劇照 朱一龍(左)飾演李想、張子楓(右)飾演李曉
澎湃新聞:在抗美援朝期間,大小戰役、戰斗很多,為什么第二部《存亡之戰》著重選取了鐵原阻擊戰?我在觀影中看到志愿軍將士因簡就陋、因地制宜,引入了汽油火攻、泄洪水攻。這些戰法很接地氣,讓我聯想到《三國演義》中的“水淹七軍”、“火燒赤壁”。
陳凱歌:在軍事上,我并不能算是一個專家。但不管是查閱哪一方的戰史資料都很清楚,鐵原阻擊戰難打,對方是步坦協同,300輛坦克集群開道打我們的輕步兵,我方則是因為補給線被敵人的空軍限制,大炮的炮彈運不到陣地上來,而且也沒有一輛坦克可以阻敵。這種情況下,鐵原又不能有失,63軍188師的戰士們只能挖戰壕,靠手中的步槍,頂多還有波波沙沖鋒槍這樣的蘇制武器,加上反坦克手榴彈,以及繳獲和仿制的巴祖卡火箭筒去和敵軍對抗。這個仗要怎么打?就像是片中戰前動員里,戰士們喊出的那樣:敵人是鋼多氣少,我們是鋼少氣多!這句話出典是毛主席當年對抗美援朝戰爭的講法。
所以這次對鐵原阻擊戰的展現,我最重視的戲份就是兩方的肉搏,在一些奇襲的橋段中,我們也加大了冷兵器刺刀參與作戰的比例。近身肉搏就是刺刀見紅,拿起手邊一切可用的東西消滅敵人,我不捅死你,你就打死我,戰場就是這么殘酷。當然了,像你剛才做類比的古代戰法,可以說也有化用。因為戰斗不僅是拼勇敢、拼精神,它還需要很多精準有效、機動靈活的戰略戰術,在火力和兵力懸殊于敵軍的情況下,我軍在一防和二防之間設置了“汽油陣”,包括把陣地上的彈坑注滿水限制敵坦克通行等等,靠比較巧妙的方法制勝,這也是我們對鐵原戰場感興趣的原因之一。
澎湃新聞:近些年來,隨著一批國產戰爭片的推出,我們對于拍攝戰爭場面也已經逐步同國際接軌。在你看來這部《存亡之戰》中最難拍攝的戰爭場面是什么?
陳凱歌:談這個問題,我可以給你很多數字,整部影片涉及到的服裝加起來大約有25000套,僅志愿軍的軍服如果上秤去稱就得有5萬斤。鐵原阻擊戰是《志愿軍》三部曲中最大的拍攝場地,我們在河北天漠辟出20萬平米的地方再造戰場,拍攝時長長達3個月,不啻為也是一場“硬仗”。這需要我們全體攝制組投入極大的耐心,就像做衣服一樣,一針一線地“縫”。前景中的演員表演過關了,但后景中的群眾演員表情不到位,那就得重拍一遍。再比如說涉及到肉搏戰的戲份,一招一式都是經過設計的,被打倒后怎樣解圍?都需要具體的調度,不能隨便來。
“旗如人,人如旗”互為表里
澎湃新聞:《志愿軍》三部曲作為全景式展現抗美援朝立國之戰的系列電影,肯定會在“司令部真實”和“戰壕真實”兩個方面著墨。有了第一部的鋪陳,第二部就我個人觀感更偏重于“戰壕真實”,更偏于展現人物的精神世界和關系。我們以李默尹(辛柏青飾)和一雙兒女李想(朱一龍飾)、李曉(張子楓飾)這個家庭為例,他們貫穿了三部曲,談談你的想法。

辛柏青(左)飾演李默尹、朱一龍(右)飾演李想
陳凱歌:在劇本創作階段,我們打磨了很多稿,開了上千小時的會反復修正,終稿劇本是13萬字。我們想的就是不僅要展現氣勢恢弘的戰爭歷史,更要在細節處融入人物的個體命運,從“大”到“小”不放過任何細節。我記得在創作初期我和編劇花了10天時間座談,就聊人物設定,拆解每一個人物的經歷、訴求和人物弧光,以此表達抗美援朝不只是軍人的戰場,更是全民族的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
李默尹一家其實是個傷心的家庭。李默尹和妻子都是職業革命者,敵人發動反革命政變后,他們分別被捕。在刑場上,他僥幸死中得活,她犧牲了。等于說李想、李曉從小就沒了媽媽,而父親還要繼續革命,只能把一雙兒女送給別人寄養。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母的角色是缺失的,說是有血緣關系,實際上卻好似陌生人。這樣去處理和描寫,對后來他們各自的結局特別有幫助。

李默尹(辛柏青飾)同李曉(張子楓飾)在戰場相逢
新中國成立后,這家人剛在北京團聚,朝鮮戰爭就爆發了,與其說是團聚,不如說是為了分別而來。李想面對父親是有些叛逆的,他還一直想從父親口中探尋母親當年的死因。李曉雖然在父親面前是個乖乖女,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與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相處,而哥哥又是個直男,不善于表達情感。兄妹臨別時,妹妹給哥哥的水壺上別上了一朵小花,就是這么一個平凡又普通的東西,最后在戰場上變得那么珍貴,不僅是李想,所有戰士們傳遞著這朵小花,他們對未來所有的憧憬和希望都是通過這朵小花來表現。
澎湃新聞:提到中國軍人的精氣神,片中的李想、孫醒(陳飛宇飾)、楊三弟(張宥浩飾)三位戰士想請你分別點評下。李想是營教導員,除了政工干部該有鼓動士氣的一面,他的作戰風格是怎樣的?

劇照 張宥浩 (中)飾演楊三弟
陳凱歌:李想是一位非常成熟的基層指揮員。營教導員在部隊里已經是個干部了,那時的部隊講宣傳,講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而人的因素第一從哪來?主要就是講的思想工作第一。在軍隊中,從連一級的指導員、營一級的教導員再到團級和團級以上的政委都是非常重要的職位。
我們把李想設定為是一個營的教導員,實際上全營的士氣人心都是由他來凝聚,凝聚在他身上的。同時他又是一名作戰高手,片頭他從西安坐火車回北京,一路上山川河流的地形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片中他在父親李默尹面前舞動紅旗,再到最后把紅旗插在營指揮部上方,這其實是一種呼應。在我看來,這不僅是一面紅旗,紅旗就是李想本人。一面旗幟的存在不是為了被卷起來的,而是為了飄揚,旗幟上的彈洞就是戰士身上的傷口啊。旗如人、人如旗,他站在旗子下頭,他們就是合體的。

劇照 孫醒(陳飛宇飾,左)同楊三弟(張宥浩飾,右)
澎湃新聞:孫醒身上表現出了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情形,這在過往國產歷史戰爭片中是較少展現的。楊三弟在這一部的角色是戰損記錄員,這樣的身份就我個人記憶,之前也沒有出現過。
陳凱歌:沒錯,在展現戰士經歷了慘烈的戰斗后出現應激癥上,過去的戰爭片是較少觸及的一個點。但我覺得所謂戰爭片要“升級換代”指的就是這個,我們不僅要關心戰士肉體的犧牲和創傷,也應該去關心在戰爭中受創軍人們的精神世界,如此才是全面地去展現戰爭。
飾演孫醒的演員怎么樣去表現失憶癥狀態下的精神面貌?這時他的眼神應該是空洞的、呆滯的。而等他逐漸恢復后,眼神里的光芒則是堅定明朗的。前后一定要表現出這種反差,這確實是個挑戰。在上一部電影中,楊三弟也是因為親眼目睹了排長在面前犧牲,對他形成了極大的刺激。

朱亞文(左)飾吳本正,歐豪(右)飾張孝恒
我是希望在《志愿軍》三部曲中,盡量出現一些過去沒有觸及到的人物類型。包括朱亞文飾演的軍工專家吳本正,他有海外留學的經歷,知道現代戰爭是海陸空的立體戰,對于志愿軍入朝作戰,他是從懷疑到信服,再到加入,在這一部中最終也成為了一名戰士。片中吳本正和“警衛員”張恒孝(歐豪飾)是一對纏繞的關系,在對方活著的時候,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名戰士對他來講有多么重要,當戰士犧牲了,吳本正才突然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一家人戰場喜相逢,辛柏青(中)飾演李默尹、朱一龍(右)飾演李想、張子楓(左)飾演李曉
澎湃新聞:談到演員表演,我還想再提下辛柏青飾演的李默尹,這是一位虛構的我軍一線參謀,他的獨特性在于受命深入前線學習現代化戰爭,這個設定在以往影視劇中也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辛柏青也不是第一次跟你合作了,談談他這次的表演以及在片場的帶動作用。
陳凱歌:柏青這人非常低調,他不是特別好張羅什么。他參演《志愿軍》有兩方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就是他的韌性,實際上他在劇組參與拍攝的時間最長,來的次數最多,人家一聲不言語,真的是該來就來。同時他作為老大哥,他表演上的細膩,在年輕演員面前的確起到了帶頭作用。首映禮上我在大銀幕前看他的表演,更是強烈地感受到這種魅力。
什么叫染了風霜?你看柏青的表演,在第一部中,他的眼神是絕對清澈明朗的,在第二部里,他的眼神依舊堅毅,但中間已經有了悲愴。因為到了第五次戰役,作為一線參戰的參謀,他目睹了戰士們的犧牲實在是太大了。所以柏青這一次實際上是悄然間換了一個演法,不是原來那個英氣勃發的李默尹了,而是把作為父親的一面演出來了。其實除了在戰場上的一雙兒女,所有這些年輕的戰士都可以視作他的“兒子”,他的那種關愛和不舍是絲絲縷縷透射出來的。
澎湃新聞:抗美援朝作為新中國的立國之戰,也是人民解放軍第一次面對世界上最強的敵人。談談你對戰爭中敵人一方的刻畫,有一個怎樣的原則?我注意到在《存亡之戰》中,接替麥克阿瑟的聯合國軍指揮官司令李奇微,從軍事指揮角度,他也喜歡親臨前線觀察敵情,針對我軍補給的問題,提出了“七日定律”。包括63軍對壘的敵將詹姆斯·范弗里特,他是美軍大炮制勝理論的代表人物,有個軍事名詞“范弗里特彈藥量”就出自此君。
陳凱歌:如果說英勇善戰的解放軍在國內解放戰爭期間,面對蔣軍是摧枯拉朽的話,朝鮮戰場上的志愿軍面對的敵人可以說是棋逢對手。面對武裝到牙齒的敵人,我們還能取得勝利,這個勝利才更顯現出它的價值。所以在《志愿軍》三部曲里對于敵方的展現,不能是臉譜化、漫畫式的,也不能把他們說的都是猥瑣不堪。
他們也是職業軍人,代表自己的國家利益來到戰場。但他們有個共同的特征便是傲慢,不管是李奇微還是范弗里特都是驕狂傲慢的。你提到的“范弗里特彈藥量”,他在上甘嶺這么一個地方,一天傾斜下30萬發炮彈,基本上把美國國內的彈藥量庫存都給打光了。查閱戰史資料,這個人物也有自己情感上的問題,他唯一的兒子作為“聯合國軍”轟炸機的飛行員,戰死在朝鮮。我們在電影中還是把他當成一個“人”來描寫,雖然篇幅不能太多。這就像是畫畫,有的地方要工筆精雕細刻,有的地方則要大而化之,稍微粗放一點,所有的點都均勻用力,那也就不是電影了。
澎湃新聞:如何定義《志愿軍》這一系列的美學風格?在《存亡之戰》中我們看到了一些關鍵的意象,一顆國內小學生寄給志愿軍的水果糖,李曉送給李想的小絨花,以及李想面壁和最后犧牲時看到的七星瓢蟲,這些意象也帶有你過往的影像風格。
陳凱歌:你提到的這些意象,我覺得首先是“表”,然后我們再說“里”。就比如說這只七星瓢蟲,它展現了我們的年輕戰士對小生命是非常熱愛的。他在面壁的時候,其實是走神了的,他看的就是這只小瓢蟲。最后犧牲前,這只小瓢蟲就變成了他自己,兩個生命是一起消失的。我們是想展現志愿軍戰士并不是僵硬刻板、毫無情趣的人,不是,他們也是很有生活情趣的,會注意到天地間這些小小的生命。這就是“表”與“里”之間的關系。
我覺得設計細節應該是做導演的基本功。我們都說四兩撥千斤,可能一個好的細節,瞬間就能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在片場,不少戲都是臨場才決定要這么做的。舉例來說,吳本正和1營戰士在前線開座談會,了解我軍裝備和戰法,原定就是一本正經地講武器,拍了一天我總覺得還是有點缺陷,這太直給了,雖然也談到了戰士們的犧牲,但溫度沒有完全上去。我就說加場戲吧,大家吃點什么,現場只有那么一籃山果子。吳本正把這些果子分給大家,重點在臺詞里說的是“一人一個,大家都有份”,即便是有位戰士雙手負傷,最后喂給他,他也有份。就是要努力做到細節生動不生硬,你一生硬就沒勁了。
那面紅旗也是,最后李想把旗子插到陣地營指之上,這場戲完全是即興的。因為我覺得打到全營就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的表演要有那種瞬間沉思的感覺,再把電線上的塑料皮給咬掉(預備爆破同敵人同歸于盡),半天才吐出去……這些動作你細想都大有深意,這是他生命即將走向盡頭決絕的表現。他難道不想同父親、妹妹團聚嗎?但此刻就要同陣地共存亡了。
另外像孫醒也是一樣,在打完臨津江戰役之后,所有人都在身邊忙碌著打掃戰場,就他一人在那兒站著,臉上那種表情,那種空洞的感覺,你都不能想象他曾是從松骨峰上下來戰士。
歸根結底,我們對演員的表演是有要求的,這才是拍這部戲最大的難度,怎么能夠讓人物和演員從形到神合二為一。
“尊嚴,就是凜然不可犯的氣概”
澎湃新聞:過往,提到你作為導演總會帶有“學者型”“文藝”的標簽,但梳理你的作品,頭兩部《黃土地》《大閱兵》都是涉及到或者直接描寫了軍人的形象。我知道你也曾有過五年從戎的經歷,這對拍攝《志愿軍》三部曲有什么加成?比如電影中,李想從北京家中出發前,利落地打理起行軍背包、扎起綁腿,我想這些你都是有生活經歷的,能不能具體介紹下?
陳凱歌:我是1971年在云南參軍入伍,1976年復員轉業。這也是我非常值得珍視的一段人生經歷,而且我當兵的時候,軍隊的作訓體系同志愿軍入朝作戰期間相較,基本上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什么意思呢?就是自革命戰爭時期留下的那些老傳統都還在。今天的部隊早已經裝備現代化了,各方面也都不大一樣,我反而沒有那么熟悉。我參軍那會還是要打綁腿、打背包,這些事我都會。
我們當年打背包通常都是在部隊緊急集合的時候,而緊急集合通常都發生在夜間——這也是我拍《存亡之戰》時為什么會提出要“文戲武拍,武戲爆拍”?因為戰爭是動態的,要給觀眾一種感覺,即使我們的戰士還沒上戰場,他也是行動的,人心是在動的,電影里每一秒的鏡頭都特別珍貴。當年我們緊急集合,你得一邊穿衣服、提褲子,一邊跑著打背包,我的紀錄是二三十秒就能把背包打好。
而且當年戰士們其實沒有枕頭,睡覺的時候枕著什么呢?我們管那叫“包袱皮兒”,里頭墊的是換洗的軍裝,睡覺的時候壓著,正好也平整了軍裝。然后旁邊就是背包帶,只要緊急集合的號聲一響,起來把這“小枕頭”擱在被子中間,三下兩下就得打好嘍。綁腿一般而言,不行軍不捆,因為勒得慌,夜里緊急集合時也并不要求打綁腿。
澎湃新聞:上世紀80年代,你憑借《黃土地》走向世界影壇,今年正好也是這部電影的四十周年。在我看來《志愿軍》的故事內核,保家衛國依然是“土地與人”的關系。在《黃土地》里出現了陜北信天游,而在《存亡之戰》中則選取了《黃河大合唱》中最具民俗風格的小調選段“河邊對口曲”——“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里?”還有那句奇襲前戰士們想到了節氣時令,脫口而出的“芒種前后,種瓜種豆”,都表現了戰士們對土地深沉的眷戀。
陳凱歌:從我拍《黃土地》到現在40年了,在我的電影里有一樣東西是一直沒改變的,就是說拍一部電影,是為什么而拍?你是真的被觸動了嗎?你真的覺得有什么東西是值得用攝影機加以表現嗎?如果沒有的話,你為什么要去拍?這是一個我反復跟自己說的事兒。大家在《志愿軍》三部曲,特別是在《存亡之戰》中,可以看到我作為導演很多的個人感情。如果沒有我個人感情的投射,這部電影的溫度就沒有那么高,一定是這樣的。
《河邊對口曲》就是民俗小調的風格,而恰恰是這種小調反而最能清晰地表現出老百姓的心之所向,就是思鄉啊。就像我當年插隊、當兵到了云南,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家鄉北京啊,沒別的。而最能夠觸動觀眾的,也是片中的志愿軍,他們身在異國他鄉,最思念的也是自己的故鄉。這也是之前劇本里沒有,現場加以發揮,增加的戲。就如同插旗子一樣,到了該插起旗子的時候。
在電影中加入這首歌其實就是一種態度,它看似溫情,背后是一種決絕和大勇:我們是不會降的。在我過往的電影里,會有這樣一種一脈相傳的東西,或者說我本人就欣賞那樣倔強不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梅蘭芳》里的“十三燕”,《荊軻刺秦王》里的荊軻、趙姬,還有向秦王啐一口吐沫的趙國兒童,都是如此。什么叫尊嚴?尊嚴就是凜然不可犯的氣概。
澎湃新聞:剛才你也提到了家鄉北京,不管是《志愿軍:雄兵出擊》里國慶一周年時的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接見行業代表,還是《存亡之戰》以鴿哨中的老北京城開頭,都能看到你對北京的熟稔和熱愛。我想問的是你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一家鄉情結與這一系列電影的關系?
陳凱歌:其實李默尹一家是落在了北京的,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熟悉這座城市,就紛紛走向了戰爭。所以我在創作上的想法,尤其是到了第二部《存亡之戰》,它是從北京開篇的,是從一片和平、祥和中開篇的——我們要展現的是極其慘烈的戰爭,但最先呈現給觀眾的是和平的景象。大家能夠看到整個城市的全貌,瓦藍的天空、寧靜的街巷,聽到那些孩子們的歡笑聲等等……可誰都沒想到這個和平很快就被打破了。
北京這個地方,我確實覺得是和平之地,在解放戰爭行將結束的時候,它是未被戰火染指之地,完整地保存了下來。而北京特有的這種鴿哨聲,實際上是和平象征。同時,我們從地理環境上說,北京的位置又很特殊,在古代它是邊關鎖鑰之地。到了明朝,要不是燕王朱棣,就不會遷都在此。他定都在這兒,實際上也是表達一種決心,就是對北部邊境以外可能侵略,持一種對峙的態度。而新中國之所以決定抗美援朝,從歷史的時空呼應上講,也有一種對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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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04 ∙ 上海回复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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