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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立志拍電影的人|是枝裕和: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連載3)
文|是枝裕和
譯|褚方葉
為了讓電影盈利
在日本,這幾年想自編自導電影已變得相當困難。
在大制片廠時代,導演并不需要籌措資金?,F如今,雖然也要看是由誰來推動企劃,但導演自己提出原創企劃的情況正越來越少。如何構筑合作關系、如何與合作者保持長久的信賴關系、怎樣才能讓對方感到“出資拍攝真好”,導演從一開始就得考慮這些問題來行動,否則今后肯定無法拍下去。
反過來說,在這樣的時代,只有做到這一點的導演才能繼續拍下去。
《如父如子》劇照
拍攝《如父如子》的時候,我第一次與電視臺(富士電視臺)合作,也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其后的《海街日記》同樣合作得很好。但是每每有電影上映,我和演員就要以“霸屏模式”頻繁參加電視臺的資訊節目和綜藝節目,宣傳電影。雖說合作得很好,但還是很難贊同這樣的方式。富士電視臺是民營電視臺,可使用的畢竟是公共資源,這樣的行為無疑跟提倡電影多樣性的理念相違背,所以我很愧疚。但是電影不依靠綜合影院和電視臺,只通過藝術院線就能賺錢的時代已經過去,對我來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只能做好被批評的準備,一以貫之地繼續創作。
最后一章中,我想面向今后立志拍電影的人,談一談難以啟齒的金錢話題,希望能對你們有所幫助。
首先簡單說一說制作費、票房收入和發行收入的概念。
假設拍一部電影,制作費為一億日元(包括宣傳費),電影在影院上映后獲得了三億日元的收入,那這個收入就是票房收入。其中的一半,即一億五千萬是影院的收入。當然具體分成根據與影院簽訂的合約會有所不同,一般有五五開、四六開等,取決于電影制作公司和影院哪方更加強勢(制作公司較強勢的話, 收入可能會六四開,反之則可能是四六開)。
除去影院收入之后,就是發行收入。
以上面的一億五千萬日元為例,其中給發行公司的發行費用一般占兩成,大概三千萬日元。再扣除宣傳費(假設為兩千萬日元),剩下的一億日元就是凈利潤,全部歸投資人,也就是電影制作委員會所得。
若是一部投資一億日元的電影,最后投資人獲得的利益也達到一個億,那毫無疑問是一部成功的電影(還有發行DVD的收入和電視臺播放的收入,回本基本沒有問題)。事實上,通過票房能回本的電影只占到一成,甚至更少。如果再扣除電視臺的投資,光靠票房即可回本的電影大概只占百分之三。
另外,如果簽訂了盈利可分紅的合約,制作公司最多能獲得凈利潤的百分之十五。出資一億日元,最后收回一億兩千萬日元的話,那制作公司獲得的報酬就是兩千萬中的百分之十五,即三百萬日元,剩下的一千七百萬日元則作為制作委員會的凈利潤分賬。導演如果簽訂了獲得百分之三分紅的合同,那可以獲得兩千萬日元的百分之三,即六十萬日元。
通過以上的說明,我相信大家應該都能明白電影的成功(收回制作成本之后才是收益)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當然導演想賺錢更是難上加難。
《海街日記》劇照
日本嚴峻的補助金現狀
電影要盈利的可能性可以說極低,所以不通過其他的方式(例如通過獲獎贏得口碑),新人導演幾乎沒有拍攝第二部作品的機會。事實上,一輩子僅僅拍了一部作品的導演也大有人在。當初還是新人導演的我能有機會拍攝第二部作品,除了運氣之外,其實受惠于來自東京電影節的四千萬補助金。
二十年前,東京電影節有一項制度,給新人導演的第二部作品提供四千萬日元的補助金,而且不需要返還?!断乱徽?,天國》幸運地成為這筆補助金的受益者。也就是說,《下一站,天國》制作費的構成是這樣的:TV MAN UNION提供了四千萬,廣告制作公司ENGINE FILM出了四千萬,再加上補助金四千萬,一共一億兩千萬日元。
最終,只要收回補助金之外的八千萬日元就可以,所以我決定用余下的四千萬做一些新的嘗試。其中一個是培養有才華的青年導演。
《下一站,天國》劇照
拍攝《幻之光》的時候,跟我同齡的高橋嚴以助理導演的身份加入了劇組。一般情況下,助理導演團隊會在開機前三個月加入劇組,殺青之后他們的工作即告結束。最多只有三四個月,所以只能體驗到拍攝現場的工作。
而紀錄片的助理導演會參與從企劃到后期的全部過程,到了播出那天,也會陪同在一旁。因此,他們非常清楚每部作品從企劃到播出究竟經歷了怎樣曲折的過程,最終才得以呈現在觀眾面前。
有人說這種事不是導演應該考慮的,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從我個人來說,我想讓導演團隊的人更多地了解現場以外的事情。于是,《下一站,天國》依然由高橋嚴擔任首席助理導演,第二助理導演和第三助理導演分別由TV MAN UNION的一名員工和西川美和擔任。另外還包括前來打工的學生,從調研階段開始到完成的一年內,讓他們緊緊跟著劇組。我相信這對他們來說是有益的經歷。
如今,東京電影節早已取消了補助金政策,如此高額的補助金幾乎再難在日本找到蹤影。文化廳實施的“支援電影制作”(振興文化藝術補助金)項目對制作費超過一億日元的電影也只提供兩千萬的補助金。為了保護本國文化,日本難道不應該積極地給予扶持嗎?
像法國就有完善的資助體系,票房收入的百分之十點七二要繳納一項特別的附加稅,以這樣的形式返還給CNC[1],再由政府撥款,用于制作其他的電影。雖然帶有濃厚的國家色彩,但如果不這么做,就無法保護本國的電影產業。法國大概是出于這份危機感才實施這個政策。
然而,日本沒有這種危機感。那態度就像是“國家過分干涉,創作者會討厭,那就在一邊為你們加油吧”。國家主導電影誠然令人困擾,但現狀是日本獨立電影幾乎難以跟其他國家匹敵,甚至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
事實上,這二十年來,日本國內的電影行業已陷入相當悲慘的境地。地方上只剩下綜合影院,東京放映過很多優秀電影的小劇場也一家一家地關門。再不做些什么,過去構筑起來的豐富多樣的電影文化恐怕將永遠離我們而去。
《幻之光》劇照
膠片還是數字,應該自由選擇
最近,在電影節上導演們聚在一起時,必定會問:“數字的怎么樣?”曾有一次,山田洋次導演問我:“是枝,你打算用膠片拍到什么時候呢?”事實上,日本還在用膠片拍攝的導演只剩山田洋次和小泉堯史了?,F在比起電影,廣告行業使用膠片的情況更多。
數字拍攝后進行數字化放映和用膠片拍攝再轉成數字格式放映,兩者在陰影的表現和畫面的顆粒質感上有一定的差別,不過觀眾通常難以察覺。執著于膠片拍攝的導演一般有比較寬裕的制作費,或者是跟不上技術革新的人(我兩方面都有)。
事實上,電影行業如此快速地向數字化轉變,不僅僅是因為“與膠片相比,數字的預算少很多”。
大家或許不知道,現在能放映膠片電影的影院數量正在急劇減少。二○○六年,日本放映數字電影的銀幕只有九十六塊,到二○一五年年末,日本的總銀幕數達到了三千四百三十七塊,其中有三千三百五十一塊用于數字放映。也就是說,即使用膠片拍攝了,能用膠片放映的影院也少之又少。
比起制作方,發行方對數字化放映表現出了更加強烈的意愿。
首先,數字放映可以減少拍攝費、管理膠片的人工費以及發送和保管的費用。其次,數字格式將來可以引入好萊塢的內容管理系統。使用這一系統,便能像控制電視播出一樣在影院放映電影,統一的格式不僅高效,而且方便。當然,最重要的是不需要再制作幾百份拷貝了。
可另一方面,目前還不知道DCP可以保存多少年,因此資金富余的電影一般會將數字格式的母帶制成膠片版保存。這不是本末倒置嗎?將來若是DCP質量老化,恐怕就來不及了。那時或許已經不存在膠片這種東西,人們不得不急急忙忙成立公司生產膠片,并重新培養相關的技術人員。
到《空氣人偶》,我還是用膠片拍攝、用膠片放映,從《奇跡》開始用膠片拍攝,放映基本會轉成數字格式?!度绺溉缱印分辉谝患矣霸豪镉媚z片放映過。
我個人覺得,膠片和數字的形式都應該保留。放映膠片電影的影院大幅度減少,實在出乎我的預想。
今后的年輕電影人大概不會再說“我想用十六毫米膠片拍攝”、“想用三十五毫米拍攝”了,這樣一想,一種落寞的情緒涌上心頭。除了八毫米的膠片電影,同時也有錄像電影、數字電影、十六毫米和三十五毫米的電影,我覺得應該讓這些豐富的電影形式都留存下來。就好比畫畫,可以自由選擇用顏料、蠟筆、彩筆還是炭筆。現在的電影行業就像是因為顏料和畫布太貴,所以不畫油畫,改畫只需要在畫紙上涂抹顏色的水彩畫,這實在令人遺憾。
《奇跡》劇照
過去的二十年、未來的二十年
我不是一個喜歡回顧過去的人,但是一旦開始寫這本書,不免要回頭看看二十年的電影生涯,深深感到自己是多么幸運。
回顧各部作品的觀眾人數,從《幻之光》到《奇跡》,除了《無人知曉》觀影人次特別多,達到一百萬人,其余的平均在十五萬至三十萬人次之間(《奇跡》和《花之武者》的上映規模較大,可能稍微多一點),換算成票房收入的話,則是一點五億至三億日元之間。
剛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我問制作公司Office Shirous的代表佐佐木史朗:“如何才能一直拍攝獨立電影?”他告訴我:“制作十部電影,六部虧本,三部持平,只要一部大賣就可以了?!边€說,“六部虧本的作品能培養出下一位創作者。”一個導演將來若能拍出一部賣座的片子,那么所謂的赤字也就有存在的意義。在當時的我看來,他的視角與其說是制片人,更像是一位經營者,其實作為導演也是一樣吧。
阪本順治導演也說過:“導演打中目標的概率只要有三成就可以。”如果將目標定為百分之百,那只會面臨失敗,如果目標是十球打中三個安打,那就會越來越接近成功。雖說如此,也并非有了目標,就一定能實現。
說起來,二○一五年七月,西川美和迎來了四十一歲的生日,當時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四十一歲就跟《天才傻瓜》中笨蛋波恩的爸爸年紀一樣了?!薄澳俏椅迨龤q,跟誰一樣呢?”我一問,她回頭就查起來:“《海螺小姐》中的波平可是五十四喲。”現在人的壽命長了,應該還能活一陣子吧,但是想想五十歲想拍的東西是不是都如愿以償地拍了,好像也沒有。
展望未來的二十年,我要拍什么,又該如何拍呢?
算算大概還能拍十部作品,但尚未實現的構想豈止十部,有些想法估計永遠沒有實現的可能了,況且今后還會不斷產生新的想法。電影導演是一項拼體力的工作,在未來的五六年,我想拍攝只能在五十多歲的年紀才能拍出來的作品。如果做不到,那么同一個題材或許會在六十歲時以不同的視角去拍。在七十歲的老頭看來,家庭片或許仍然有很大的拍攝空間吧。
在認真思考這些的同時,我開始了新劇本的創作。
下一部作品,我的視角會從家庭拓展到社會,嘗試拍攝法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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