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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朦評《一蟲一草游世界》︱跨界的藥物
《一蟲一草游世界:從微觀史看中國本草的全球流通》,蘆笛著,嚴娜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7月,352頁,79.00元
藥材多川產,冬蟲夏草奇。
一莖細領略,根蒂相維持。
秉性治癆瘵,險癥竟能醫。
渡江枳化橘,入水雀變蜊。
其理無難解,格物根致知。
道光末年,山東舉人張香海宦游川地,在成都寫下了這首《草變蟲》。詩句本身并不難理解,雖然信息并不完全準確,但其中也涵蓋了這種奇異藥草的產地、外形、療效乃至其在不同物種間轉化的特征。到了十九世紀,許多在西南地區為官或行旅的士人都聽說了這種神奇的藥材;它同樣隨著商品貿易傳播到了富庶的江南,成了補虛靈藥與饋贈佳品。比張香海稍早的云南詩人戴淳亦曾以之為題賦詩,其中提到“麗江土美有異產,神農當日所未收”。是的,冬蟲夏草在中國醫學史上并非多么歷史悠久的藥物,不要說《神農本草經》,甚至在明代的《本草綱目》中也無跡可尋。正因如此,漢文文獻中對冬蟲夏草的記載并不豐富,難以想象可以支撐起一部專著的體量;此外,冬蟲夏草雖然在中國家喻戶曉,但在海外的知名度并不高,那如何以此為題書寫一部藥物流通的全球史呢?
初見蘆笛新著《一蟲一草游世界》時,我的心中是有不少疑惑的。但展卷細讀,卻被其流暢的行文、豐富的資料與精彩的分析所折服。該書使用的材料極為豐富,涵蓋了漢、藏、英、法、拉丁、俄、日等多種文字,可以說幾乎窮盡了關于冬蟲夏草的各類歷史材料;作者也熟稔中西科學史、醫學史領域的重要成果,在行文中信筆拈來。從一根小小的蟲草出發,作者向我們展現了十八世紀以來藥物在不同地域與文化間的流轉、橫跨歐亞大陸的自然知識網絡的形成以及醫學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如果用一個關鍵詞來形容本書的特色,我想沒有比“跨界”更合適的詞匯:冬蟲夏草在空間上跨越了地理的疆界、在形態上跨越了物種的界限、在使用上跨越了食與藥的差異、在知識上跨越了不同醫學體系的區隔。在這樣一種跨界的藥物背后無疑有著精彩的故事,借助作者的生花妙筆,冬蟲夏草的歷史也跨越時空與現代讀者相遇。
本書的四個章節大致以時間順序為軸,亦有著清晰的脈絡。第一章講述冬蟲夏草的藏醫起源,并隨著貢賦、貿易和人際網絡傳入漢地,被中醫藥體系納入本草之中,成為一種在療效和價格上都堪比人參的藥品。第二、三章是本書的主體,重點勾勒冬蟲夏草經由傳教士、博物學者、探險家、貿易商等途徑傳入歐洲和日本的歷史過程;它在十八、十九世紀被納入新的分類學體系和科學醫學的認知體系之中,傳奇色彩被逐步祛魅,在現代科學體系下完成了“客觀化”的進程。第四章則將視角轉回中國,中西醫學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碰撞影響深遠,在近代科學強勢的話語體系與認識論框架之下,冬蟲夏草的新知在中國逐步傳播,成為中醫藥現代化與科學化進程中的一個有趣案例。從謀篇立論的側重點來看,本書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物質文化史作品,它帶有極為濃厚的科學史色彩。
在全球科學史領域,博物學無疑是最為熱門的話題之一。自大航海時代以來,各類商品在新舊大陸之間的頻繁流動塑造了歷史學者所稱的“第一個全球化時代”。在這些商品中最為耀眼的無疑是各種自然產物:既有咖啡、茶葉這些成癮性飲品,也有土豆、玉米等來自新大陸的農作物;既有金雞納樹皮、土茯苓這類藥材,也有胭脂蟲、靛青等染料;既有棉花、絲綢這些紡織品,也有烹飪中必不可少的各類香料。這些動植物產品在經濟史的脈絡下是全球貿易中商品流動的個案,在物質文化史視角下是改變日常生活、塑造社會階層與文化區隔的消費品。科學史則關注近代早期不斷涌入歐洲的自然產物和知識對科學形成的重要性,強調近代科學不僅僅是西歐一隅的思想成就,而是全球化進程中的產物。牛頓需要依賴來自南美和西非的觀測數據來發展萬有引力定律,林奈也只有通過歐洲廣闊科學網絡搜集的動植物標本才能完成奠定現代分類學基礎的著作。在傳統歐洲中心主義的敘事中,歐洲以外被視為“無科學”之地,只能提供“原始材料”;而歐洲則是科學知識生產的中心——或者拉圖爾所說的“計算中心”,通過觀察、實驗等手段不斷積累著科學事實。如今的科學史研究則越來越重視歐洲以外的本土知識,這些知識不再被視為落后愚昧的迷信;與科學一樣,他們同樣也是深刻嵌入社會文化情景中的認識論體系,在認識、利用與改造自然中有著獨特的意義。
冬蟲夏草便可在此脈絡下得以理解。如果以科學進步主義的敘事來看,對冬蟲夏草的認知從物種間相互轉化的奇觀逐漸演變成菌絲感染蛾科幼蟲的科學事實,這一演變是在歐洲完成的,并在近代傳入中國。但真實的歷史并非單線進步的發展,涉及更為復雜的社會現實。盡管冬蟲夏草最終在歐洲被祛魅,但最初吸引歐洲旅行者和科學家目光的無疑是其跨物種的奇妙形態與漢藏醫學傳統中建構的神奇療效,而這些也成為冬蟲夏草的分類學與科學研究的起點。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也有著不同的認識側重點:在中國,它被當作堪比人參的名貴補藥,因此最為重要的是其藥用價值和作為禮品的社會功能;在日本,這種貴重藥品的商業價值激發了他們探索冬蟲夏草本土化的興趣;在歐洲,冬蟲夏草的醫學價值并沒有得到承認,反而成為分類學與昆蟲學研究中爭議的焦點。
當然,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全球知識網絡中,不同知識的價值和地位并不平等。尤其在十九世紀之后,科學隨著帝國主義的勢力擴張逐步在全球擴散,歐洲建構的科學事實也隨之成為支配性的解釋體系。東亞社會對冬蟲夏草的傳統認知仍然存在,但被逐出了科學領地,成為傳統醫藥和商業中流傳的“神話”。在此,我不禁想起了羅安清在《末日松茸》中提到關于松茸科學研究中兩種幾乎相反的解釋模式:日本研究者注重松茸生長的整體環境及多物種間的共生,認為恰當的人類干預有利于扭轉松茸減產的趨勢;而美國研究者則將松茸資源的減少歸咎于人類的過度采摘,因此人類的干擾應被嚴格限制。這兩種不相容的科學解釋模式共存的狀態也提示我們在當代林業科學中所擺脫不了的地方性知識的影響。對冬蟲夏草的研究,東亞社會與歷史中是否可總結出與西方科學里客觀化趨勢不同的認知方式呢?這或許是值得進一步探索的問題。
作者對史料搜集用功極深,尤其對海外多語種史料的運用令人印象深刻。這也提示中國本草史的研究者拓寬視野,從域外史料出發探索更為廣闊的藥物全球史。不過,從作者的敘述可知,十八、十九世紀的西方人對冬蟲夏草的興趣更多體現在科學研究之上;它并沒有對西方醫學發展產生任何重要的影響,也從來沒有被大規模進口到歐洲。從西方醫學與商業的角度來看,冬蟲夏草的地位似乎并不突出。在全球流通的更多是關于冬蟲夏草的知識,而非冬蟲夏草本身。這種現象無疑可以成為“無知學”(Agnotology)的典型案例。隆達·施賓格在《植物與帝國》中探討了原產美洲的金鳳花,它雖然早為歐洲科學家所知,且有著多項實驗成果,但它并未作為墮胎藥在大西洋海域間自由流通。這一現象與近代早期歐洲的性別政治密切相關。那冬蟲夏草為何未被歐洲人采用呢?或許栗山茂久對人參在歐洲境遇的解釋可以被挪用到冬蟲夏草的案例之中。十八世紀之后,歐洲制藥學開始重視化學制劑,傳統的草藥研究逐步衰落;更為重要的是,西方傳統醫學中對“過剩”的恐懼使得歐洲人更偏好“瀉藥”而非“補藥”。當然,冬蟲夏草的案例與人參是否具有一定的差異性,也值得進一步探討。
在討論冬蟲夏草在海外的傳播時,作者旁征博引,將冬蟲夏草研究放到西方對中國傳統醫藥的興趣與探索的大背景下進行描述與闡釋。相較之下,本書對于冬蟲夏草在清代中國傳播的描繪卻略顯單薄。盡管從地域而言,冬蟲夏草確實是一種源自中國的藥品;但從醫學體系來看,它卻是在十八世紀從藏醫學新進引入中醫傳統本草體系的藥物。為何這一時間節點如此重要?作者敏銳指出了清朝對西部的軍事征服在冬蟲夏草東傳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第一章結尾部分提到:“中國關于蟲草生產的信息越來越多,不僅涉及經濟和醫學問題,還涉及族群中心主義、對帝國的擁護及對異域空間和自然的想象。”這一論斷鞭辟入里,但在第一章卻更多集中在知識論層面的討論,較少體現政治層面的影響。
冬蟲夏草雖然特別,但它也是清代藥材貿易體系中逐步增長的邊疆藥材之一。清代邊疆藥材知識的顯著增長,無疑與清朝疆域的鞏固密切相關,也與考據學者對邊疆史地日益增長的興趣有顯著關聯。具體到冬蟲夏草的產地,自雍正以來的改土歸流使得越來越多的漢地官員及其幕僚進入這一地區,他們亦是記載與傳播當地土產藥材的重要力量。本文開篇提到的張香海便是其中一例,晚清樸學名家俞樾也曾收到來自四川友人饋贈的冬蟲夏草。邊和在對《本草綱目拾遺》的研究中指出,趙學敏作為流寓幕客的身份讓他得以接觸到多樣的藥品實物與知識。這類下層士人——或者說“小知識人”——在清代本草知識生產中似乎起到了更為重要的作用。這些記錄冬蟲夏草及其他藥物知識的官員、旅人、商賈、醫生等群體是否也構成了一個堪比同時期歐洲帝國的知識與信息流通網絡呢?我們當然不能貿然下此結論,不過這也提示我們思考:對于中國本草的全球史研究,到底是為全球科學史做一注腳,還是應該在全球史的背景下更好地理解中國的社會歷史進程,抑或更進一步思索中國歷史在全球史中的定位。
當然,以上僅是我通過閱讀此書產生的幾點不成熟的想法,作者的材料與框架足以支撐起一部優秀的作品。如今中國的本草與藥物史研究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囿于中文文獻,此書的翻譯出版顯得尤為可貴,它不僅展現了西文文獻信息的豐富多彩,也向中國讀者介紹了諸多海外科學史領域的經典研究。稍顯的遺憾的是,本書沒有配備插圖。作者在書中重點討論了關于冬蟲夏草的圖像呈現,并與歐洲科學圖像研究中討論的 “忠于自然”(true-to-nature)與“機械客觀性(mechanical objectivity)”兩種認知德性進行比較。但缺少相應的插圖,難以給讀者直觀的感受。雖然封面設計加入了冬蟲夏草的歷史圖像,但其藝術和審美考量并不能完全呈現其中豐富的歷史與知識信息,亦無法與文字進行對應。或許在未來再版時,作者可考慮加入插圖以彌補缺憾。
作者在后記開篇便引用了莊子的名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來表達自己對研究草木蟲魚之歷史的志趣。大約在兩百年前,云南詩人戴淳在《冬蟲夏草》一詩開篇中也化用了莊子的名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蟪蛄何知春與秋,朝生夕殞菌易休。
世間微物類如此,暫寄大塊真浮漚。
豈知天地至莫測,難將物理齊莊周。
堅木生蠹質漸化,腐草為螢機常流。
……
清代文人常常將冬蟲夏草的轉化能力與莊子對世間萬物生生化化的思想聯系在一起。作者蘆笛與詩人戴淳皆以冬蟲夏草作題,以莊子之語寄興,這也不失為一種跨越時空的詩意邂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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