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災過后。傅蓓夢 圖

從風險敞口到韌性投資：保險業在氣候風險管理中的關鍵作用

20世紀90年代，國際社會意識到氣候變化的影響，并提出用金融工具，特別是保險機制，來分散和管理這些風險。保險行業開始探索，如何將風險管理工具用于應對氣候變化帶來的極端天氣事件和自然災害。

之前文章中提到，應對災害風險的工具，主要分為風險自留工具和風險轉移工具。前者主要表現形式為災前的預算編制、儲備金預留和災后借款等，后者則主要通過傳統保險、參數保險、巨災債券等保險掛鉤債券，對災害風險進行分散、轉移或對沖。

氣候保險應運而生。作為專門針對氣候變化和極端天氣事件的風險管理工具，其旨在通過金融機制為受氣候災害影響的個體、企業、政府提供資金支持和保障。保險業可通過提供保險覆蓋、風險數據分析和直接投資，來支持和獎勵氣候的適應性和恢復力投資。

理解氣候風險管理和保險工具的關系，先要厘清風險敞口（Risk Exposure）概念。風險敞口概念在風險管理、投資、保險和銀行業中廣泛使用，是指某個主體（如個人、企業、金融機構等）面臨特定風險因素時，可能遭受經濟損失的程度。這種敞口通常是由未加以控制的外部風險因素或市場條件（如匯率波動、利率變化、自然災害、政治不確定性等）引發的。

針對風險敞口，可通過定量分析評估其潛在影響，幫助制定相應的風險管理策略。可將風險敞口簡單理解為一個人或公司面對某種風險時，可能受到影響的大小。比如，如果你買了車子但沒有買車保，那風險敞口就很大，因為如果發生事故、被盜或自然災害（如洪水、暴風雨等），你將自己承擔所有修理或更換車輛的費用。而如果你購買車險，保險公司就承擔了大部分風險敞口，尤其是在車輛損壞、盜竊或事故中。但如果你選擇了一些自付額度高的保單，或未購買全面的覆蓋（如只買了第三方責任險），那么你在特定情況下（比如車被盜）仍有一定風險敞口，意味著可能要承擔部分損失。簡單來說，風險敞口主要用來告訴我們有多大可能因某些事件而遭受損失。

隨著氣候變化影響逐漸增強，風險敞口的概念也廣泛應用于氣候變化、極端災害、環境社會和治理（ESG）投資以及可持續發展領域，特別是在評估企業或金融機構面對氣候風險時可能遭遇的損失。氣候風險敞口（Climate Risk Exposure）是指企業、金融機構、政府或個人面對與氣候變化相關的風險可能遭受損失的程度。之前文章介紹過，按照TCFD的標準，氣候風險主要分為物理風險（極端天氣、海平面上升、干旱等）和轉型風險（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技術變革、市場需求變化等）。氣候風險敞口可用來幫助評估衡量一個實體在特定時間段內因氣候變化而可能產生的財務或運營損失的規模。

簡單理解，氣候風險敞口是企業、金融機構或個人因氣候變化面臨的潛在風險。比如，一個公司所在地區經常發生洪水、臺風等極端天氣，風險敞口就比較大，因為這些災害可能會影響其生產、物流等。也就是說，氣候風險敞口的指標，可用來反映面對氣候變化（以及隨之而來的極端天氣災害）可能造成的經濟損失有多大。

一份由聯合國氣候行動高級別倡導者、艾德里安·阿爾什特-洛克菲勒基金會復原力中心和保險巨頭馬什·麥克倫南聯合發布的報告，解釋了應用保險工具管理氣候風險的原理：一方面，保險工具可以針對增強氣候韌性的項目、可持續基礎設施和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s, NbS）進行投資，以引導更多資本進入，并降低風險概率；另一方面，保險可通過轉移來自脆弱社區和基礎設施的風險，來支持韌性建立。這是因為保險業可通過其專業的風險管理和風險建模知識，向保單持有人、社區和相關企業告知其風險敞口（exposure）的水平并提供建議，并通過一系列保險產品和條款的設置，鼓勵降低氣候風險的行為，間接實現對韌性的投資。例如，可通過向基礎設施規劃機構提供特定的風險敞口和脆弱性關鍵點的建議，提升韌性開發和風險意識。

氣候保險困局：需求障礙與數據鴻溝的雙重困境

雖然我們認識到，保險是一種風險管理和轉移的有效工具，但現實情況是，當前氣候保險在應對氣候變化和氣候災害的應用范圍和力度都極為不足。前文提到的報告中指出了氣候保險發展不足的主要約束因素。筆者結合自身業界實踐，對此分析如下：

一方面的約束來自需求側。主要表現為個人和企業缺乏對氣候風險相關敞口的認識，可能受限于金融知識儲備水平、對保險的信任缺乏、行為偏見（如認為從前沒有發生過氣候災害的“錨定”心理、過度樂觀的心態和認為災害不會再次發生的“賭徒”心態）等。此外，保險基于風險的定價特點，可能導致氣候災害風險暴露最嚴重的社區，恰是最無力負擔保費的低收入社區。這些都會導致從需求側對氣候災害保險覆蓋不足。

另一方面的約束來自供給方，以數據挑戰最為突出。

原因之一是，數據和建模作為氣候風險量化和定價的底層要素，往往伴隨著可靠數據不易甚至無法獲得的困境。智慧城市建設時常見的數據孤島問題，對氣候災害類保險的影響也同樣巨大。數據的完整性和共享性不足，特別是極端天氣、氣候變化、自然災害和公用事業等數據，對氣候災害定價建模構成了極大挑戰。

原因之二，現實中全球的發展中經濟體，往往也是應對氣候災害最需要政府財政資金以外的資金來源的地區。而這些國家往往伴隨著歷史上的氣候災害損傷大、現存房屋建筑基礎設施具有資產脆弱性等問題。這些損傷數據集通常對定價模型有很大影響。

原因之三是，雖然保險公司通常使用歷史數據集進行災害建模，但日漸加劇的氣候變化正帶來額外的建模挑戰。這些歷史數據集無法代表當前的氣候特質，更不用說未來的氣候。

成熟市場中的賠償保險：監管政策護航下推動氣候風險管理

氣候保險有兩種常見形式，即賠償保險和參數保險。賠償保險（Indemnity Insurance）是一種傳統的保險模式，也是全球保險市場的主流產品，占據大多數的保險合同和業務量。當被保險人遭受損失時，保險公司根據實際損失金額進行賠償。賠償保險的賠付金額通常基于損失評估、財產價值、維修費用等實際成本來確定。同時，賠償保險通常要求，事故發生后對損失進行具體評估和審核，賠付通常是基于提供的憑據和理賠流程開展。公眾常見的車險、房屋保險等都屬于賠償保險范疇。

在應對極端天氣和氣候災害的風險管理中，有許多賠償保險的案例，尤其是在處理自然災害后的財產損失和業務中斷方面。

美國颶風保險（Hurricane Insurance）是典型的賠償保險應用案例，尤其在颶風多發的地區，如佛羅里達州和德克薩斯州。隨著氣候變化加劇，颶風頻率和強度上升，賠償保險在災后經濟恢復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颶風“卡特里娜”（2005年）和“哈維”（2017年）期間，保險公司為受災家庭和企業提供了巨額賠償，以幫助其重建家園、恢復業務。例如颶風“哈維”一案中，保險公司支付了超過190億美元的理賠，幫助災后恢復。

加州野火保險（Wildfire Insurance in California）也是賠償保險的典型案例。氣候變化導致干旱和高溫，加州的野火災害愈加頻繁，給居民和企業帶來巨大損失。加州的房屋和商業財產險（Homeowners and Commercial Property Insurance）涵蓋了部分因野火造成的財產損失。2018年，席卷加州的“坎普大火”（Camp Fire）是該州歷史上最具破壞力的火災之一，導致85人死亡，超過18000座建筑物毀壞，保險賠償金額達120億美元，以幫助許多受災者重建家園。加州的野火保險理賠過程較慢。發生火災后，保險公司需派遣評估人員核實房屋、企業或其他財產的損失情況，根據實際損失進行評估，然后向投保人支付賠償金。

歐洲的洪水保險主要也是賠償保險。氣候變化在歐洲導致極端天氣頻發和洪水風險增加，尤其在沿海和河流區域。因此，歐洲多個國家設立了洪水保險。例如，英國政府與保險行業合作推出Flood Re計劃，旨在幫助高洪水風險區居民獲取可負擔的洪水保險，是基于傳統的賠償保險模式，依賴具體財產損失進行賠償，并引入再保險模式（Reinsurance  Model）。2013年的歐洲中部洪災中，德國、捷克、奧地利等國的賠償保險發揮了重要作用。該年洪災后，德國的保險公司支付了約18億歐元的保險賠償金，奧地利的保險公司支付了約8億歐元的保險賠償金。

賠償保險基礎上衍生的再保險機制，代表是英國的Flood Re計劃。該計劃由一家英國的非營利公司 Flood Re Ltd. 運營，專門為英國洪水高風險地區的居民提供再保險支持。Flood Re 作為保險公司的再保險公司，進行風險敞口的管理和風險轉移分散。每年保險公司需向 Flood Re 繳納大約1.8億英鎊稅費，用于建立一個再保險資金池。洪水災害發生時，Flood Re 根據實際損失為保險公司提供再保險賠付，從而確保高風險住宅的賠付可快速到位。自Flood Re 推出以來，約有93-94%的高風險家庭能獲得洪水保險，Flood Re 實施前，這些家庭的保險成本通常過高，或根本無法投保。根據Flood Re官網數據，該計劃使得高風險地區的家庭保險保費顯著降低，平均降幅為50%，有些案例甚至下降了70%。

同時，該計劃增加了洪水保險的可獲得性。數據顯示，Flood Re 推出前，只有不到10%的高洪水風險家庭能獲得全面的洪水保險，Flood Re 的實施有效改善了這種情況。通過再保險機制，Flood Re 有助于成功緩解保險公司賠付壓力，保障高風險地區居民的保險權益，并促進所有保險客戶共同承擔風險，即通過有效的洪水風險分散提升了國家范圍內整體的氣候韌性。

Flood Re的另一特色是，通過市政稅階（Council Tax Band）固定保費。英國根據房產價值分類，在此基礎上分配不同稅階，即需繳納的稅費。在英國，稅階是根據房產估值決定的，通常分為從A到H的幾級，A級最低，H級最高。以此，政府可根據房產的價值，公平收取稅款，用于支付地方服務費用，如垃圾清理、警察和消防等。

而Flood Re在收取保費時，將保費價格和市政稅階掛鉤。假設你有一棟房子，屬于市政稅階 C，代表你的房子可能屬于中等價值。你的房子無論處于高風險洪水區還是低風險區，只要處于這個稅階，保險公司支付給 Flood Re 的保費都是固定的（如 ￡200）。因此，即使住在非常容易發生洪水的地方，你的保險費用也不會因洪水風險而增加，而是根據房子的稅階而定。這樣做的最大好處是簡化流程，用類似打包價格的形式計算風險價格，而不必對單個房產進行風險評估。對住在高洪水風險地區的居民來說，由于保費是基于稅階設定而非基于洪水風險，這使洪水保險更可負擔，因此促進了高風險地區的保險覆蓋率。

Flood Re的不足也顯而易見。例如，基于市政稅階的保費固定機制無法完全反映實際洪水風險，高風險地區的房主可能享受到不成比例的低保費，而低風險地區的房主可能支付更多保費。如果高風險地區的索賠頻率過高，Flood Re的資金壓力可能增加，因此財務可持續性問題也會凸顯。引入風險系數以真實反映風險、動態調整稅階基準等改進做法可能成為Flood Re未來解決財務壓力和激勵失衡問題的抓手。

總之，賠償保險的顯著特征就是賠付金額基于實際損失，理賠流程相對復雜，需要經歷現場損失評估、審核、文件提交等較長的時間周期，可能在大規模氣候災害發生后導致理賠積壓，也可能存在保險公司和受損客戶在損失金額上的糾紛。但作為全球保險市場的主流產品，賠償保險在很多國家有嚴格的國家法律和監管制度，以及相對成熟的保險市場。隨著保險科技（InsurTech）發展，賠償保險的理賠流程逐漸變得數字化和智能化，利用人工智能和區塊鏈等技術提升賠付效率。此外，隨著客戶對定制化保險產品的需求上升，賠償保險正朝著更靈活、更個性化的方向發展。

參數保險創新：應對氣候災害的靈活定價與科技賦能

參數保險（Parametric Insurance），也稱為指數保險或基于指數的保險，是一種基于預設參數觸發的保險。它不要求被保險人提供具體損失證明或進行實際損失評估，而是根據某些客觀條件或指標的達成（如風速達到某個數值、降雨量超過某個閾值）自動觸發賠付。這些事先約定在保險條款中的“達到或超過某一特定閾值”，被稱為“觸發條件”或“觸發機制”（trigger）。

當前，參數保險在氣候保險方向的應用越來越廣泛，且更有發展前景。這主要是由于其獨特的機制與應對氣候變化相關風險的需求高度契合：

第一，觸發條件的機制設計有利于氣候災害快速理賠，提升災后重建效率。根據Gary Wei等專家在亞洲開發銀行2022年一份關于增強中國災害風險融資能力的報告中的分析，參數保險是一種更適用于重大災害的保險類型。這是因為，傳統的賠償保險計劃通常涵蓋“狹義事件”（narrowly defined events）如火災、洪水和大流行等健康問題引起的特定類型的損害的預定損失（predetermined losses），即保險合同中事先約定的損失金額或損失范圍。當不同類型的損害同時發生，并覆蓋相對較大的地理區域時，情況就不這么簡單了。

用一個易于理解的例子闡述：假設現在某處有一次地震災害發生，依據賠償保險，對這次地震造成的各種損失理賠，會非常困難和復雜。例如，要對地震中建筑物的受損情況進行理賠。事實上，建筑物之所以發生火災，除了地震因素外，可能同時是氣體泄漏和爆炸的次生結果，而氣體泄漏和爆炸又是嚴重地震期間地面運動的第三次產物。同一地震造成的洪水和人身傷害，可能需要不同的賠償政策范圍。

同樣的地震發生，如果應用參數保險進行理賠，由于參數保險只需滿足觸發條件，即地震的震中位于預定的地理區域，且震級高于預定強度即可，而不需考慮“狹義事件”即地震引發的火災、氣體泄漏和爆炸，或地震引發的洪水和人身傷害等特定事件造成的實際損失。

因此，參數保險計劃更適于支持政府的災害應急響應，可在觸發條件發生后極短時間內（如幾天內）對自然災害進行賠付，不需要冗長的定損流程，因此大大提高了災害響應速度和災后重建效率。

第二，保險科技（InsurTech）的應用，可進一步提升參數保險的運作效率，實現數字化和智能化。

例如，通過大數據與人工智能在風險評估中的應用，參數氣候保險可建立更精準的氣象和災害預測模型，以便保險公司應用實時數據動態量化風險敞口和調整保費定價。

再如，通過區塊鏈技術，借由其去中心化和不可篡改性，可通過智能合約（Smart Contracts）實現理賠流程自動化。當參數保險觸發條件得到滿足時，智能合約可自動執行賠償。例如，當氣象數據確認了特定區域發生的颶風災害，符合觸發條件的理賠請求將自動啟動，賠償金能迅速支付給受災投保人。區塊鏈的不可篡改和各方可追溯性，也可防止理賠過程中的欺詐行為，保險公司和再保險機構之間，通過區塊鏈平臺共享氣候數據、觸發條件、賠付信息和風險模型，能提高整個保險生態系統的協同效率。

再比如，物聯網（IoT）設備通過實時監控和災害預防，能為保險公司提供更準確的監控環境數據（如水位、濕度、風速等），幫助保險公司實時了解風險狀況。實時數據監測可以提高參數保險的準確性，使得保險公司能根據最新數據做出賠付決定，不需依賴于事后收集的資料。比如，洪水保險通過實時水位傳感器來監控水位變化，一旦水位達到預定水平，滿足觸發條件，系統就自動啟動賠付程序。

再如，遠程評估和無人機的應用，也能通過衛星圖像、遙感、無人機拍攝等技術手段，實現數據采集的及時性、準確性和整合性，以更全面的風險視角，幫助參數保險進一步制定精準的保險產品和風險管理策略。

第三，參數保險可覆蓋更多發展中國家和欠發達地區的氣候保險。如前文分析的保險業的數據挑戰所述，許多發展中國家和欠發達地區，位于氣候災害頻發的高風險區域，缺乏完整的數據集、完備的財產評估和損失核查機制，很難通過賠償保險對其氣候災害風險定價。而參數保險只需借助氣象數據等客觀標準，不需對具體損失進行詳細評估。這使得它在基礎設施較為薄弱、數據不充分的地區仍可有效運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已開始在發展中經濟體推廣參數保險項目，以幫助其更好地應對氣候災害。

第四，參數保險具有定價靈活、易于適應特定需求等特點，在應對復雜和多變的氣候風險上更具優勢。參數保險基于客觀的、可測量的觸發條件的賠付機制，使其可基于不同地區、行業和災害類型，量身定制相應觸發條件。例如，在農業領域，參數保險可為農民提供針對干旱或洪水的專門保險，基于降水量（如每月降水量低于某個閾值）等氣象指標觸發賠付，從而幫助農民應對極端氣候帶來的收成風險。農民也可選擇為不同階段的作物生長投保，觸發條件可能基于不同時間段的降水量或氣溫變化。 

激勵系統韌性：參數保險應對氣候災害的核心價值

筆者認為，參數保險最核心的價值在于，能夠激勵系統韌性（System Resilience）以有效應對氣候災害。

如何理解“激勵系統韌性”？系統韌性是復雜系統理論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是系統在面對突發事件、沖擊或壓力時，能夠吸收、適應并迅速恢復的能力。它強調系統應對不可預見的變化時的吸收能力（Absorptive Capacity）、適應能力（Adaptive Capacity）、創新和轉型能力（Transformative Capacity）和反饋機制（Feedback Mechanisms）。

吸收能力是指復雜系統面對突發的沖擊（如自然災害）或慢性壓力（如經濟衰退），能夠通過吸收沖擊或干擾來維持其功能和機構，而不會瞬間崩潰。

這通常意味著，系統內部具有足夠的冗余或緩沖機制，能抵御外部壓力。面對氣候災害（如颶風或干旱）時，參數保險能迅速提供資金支持。例如，遭遇干旱農民的作物受損時，傳統的賠償保險通常需要很長時間來評估損失并進行理賠，但參數保險只需確認干旱觸發條件（如降雨量低于某個閾值），便可立即支付賠償金。這幫助農民在災害發生時立即獲得資金用于購買新的種子或灌溉設備，從而吸收災害帶來的經濟沖擊，確保農業生產不會中斷。這種快速賠付機制，相當于系統吸收了外部沖擊并維持其核心功能。

加州極端高溫參數保險（California Extreme Heat Parametric Insurance）就是一種基于參數保險的創新金融工具，旨在幫助應對加州因氣候變化遭受的極端高溫風險。相關討論還在進行中，尚未真正實施。加州保險部的保險專員Ricardo Lara 2022 年發起?項?法，該?法由州?簽署，旨在為加州建?熱浪等級系統。

加州保險專員，是加州政府的一個憲法職位，由選民直接選舉產生，屬加州的行政部門。保險專員的職責，是監管加州的保險行業，確保保險公司遵守法律，并保護消費者的權益。保險專員辦公室負責批準保險費率、監督保險公司財務健康狀況，并確保加州居民能獲得公平和負擔得起的保險產品。作為加州政府的一部分，保險專員在權力架構中級別較高，直接向州長負責，并對加州立法機關和公眾報告與保險業相關的事務。

該立法提案是基于加州正在面對越發嚴峻的極端高溫挑戰的現實。根據該州保險監管機構的一份報告，加州過去十年中經歷了七次極端高溫事件，造成約77億美元的保險和未保險損失。加州保險部報告說，與該州最近七次野火影響了約300萬加州人相比，受這些高溫事件影響的人數約為12倍。極端高溫帶來重大健康和安全影響，包括近460例死亡和約344例不良出生結果，如低出生體重和早產。高溫事件還導致超過5000人住院，10600次急診室就診和138000次門診就診。

根據供職于加州保險、氣候和可持續發展部門（California Department of Insurance, Climate and Sustainability Branch）的Deborah Halberstadt和Rabab Charafeddine在氣候保險工作組討論概念文件草稿（2022年11月2日）中披露，2006 年加州熱浪導致住院?診和急診費?接近1.79億美元，2022年歐洲和美國西部的?規模?溫事件，熱浪與颶?、?卷?和其他災害?樣，破壞了當地的經濟、交通系統、醫院、能源系統和其他關鍵基礎設施。

2022年美國第2238號議會法案呼吁，加州在全州范圍內建立極端高溫條件預警系統。保險專員建議建立一個由再保險支持的公私“極端高溫”風險池（Risk Pool），將多個相關方（如政府、企業、居民）的風險集中起來，通過使用集體的保險資金儲備機制和再保險機制，讓風險池中所有參與者共同應對潛在損失，以此管理極端高溫風險。該工具將使用參數保險模型，該模型根據特定溫度閾值觸發賠付，而非要求進行詳細損失評估。這些支出旨在為受熱浪影響的地方政府和社區提供更快的財政救濟。

觸發條件可能有兩類：第?類觸發條件是基于物理測量的指標，例如特定溫度，或特定溫度加濕度，或特定熱浪等級。第二類觸發條件與高溫事件的嚴重程度、持續時間或頻率相關。例如，為應對高溫事件的嚴重性，可將政策限定在僅當出現3級或更高等級的熱浪時才生效。 此外還可根據事件頻率設定觸發條件； 如果某地區每年已為三天的極端高溫事件做出預算并承擔了相應費用，那么從第四天起的極端高溫事件將觸發賠付政策。

加州極端高溫參數保險的設計體現了系統韌性的吸收能力。該保險利用實時氣象數據（如溫度監測）來檢測極端高溫事件發生。溫度達到預設閾值時，系統自動觸發賠付。受影響的企業或個人可迅速獲得賠償，從而緩解高溫帶來的直接經濟沖擊。 這種即時反應能力幫助受保方迅速恢復正常運營，減少了潛在的社會和經濟損失。

從該機制的風險分攤與集體應對能力看，通過建立由再保險支持的公私“極端高溫”風險池，讓多個相關方共同分擔風險，這種類似集體儲備的模式，相當于建立了應對極端高溫氣候風險的系統內部緩沖機制，避免了單個參與者在極端事件發生時獨自承擔巨大的財務壓力。

加州極端高溫事件

適應能力是指，系統能夠通過自我調整（如改變內部結構、流程或策略）適應變化的環境條件，應對新的挑戰，避免系統崩潰。

氣候災害具有頻次高、強度大、不確定性強等特點，參數保險可為受災地區或行業提供更為靈活的觸發機制，使保險產品能夠根據不同氣象條件進行調整。如前文提到的，農民可選擇為不同階段的作物生長投保，觸發條件可能基于不同時間段的降水量或氣溫變化。這種靈活的設計，使得保險計劃能夠適應氣候的不可預測性，幫助農民在面對每年不同的氣候風險時做出調整，提高系統的適應能力。

一個典型案例是，一家名為“Blue Marble”的保險科技公司為哥倫比亞的咖啡種植農民提供的創新型參數氣候保險。該公司2015年由美國國際集團（American International Group，AIG）、蘇黎世保險集團（ZURICH）等全球八大保險領軍企業共同創立，旨在通過“價值共享”模式，幫助世界上許多難以接觸傳統保險的居民獲得針對其特定風險的產品，推進影響力保險（Impact Insurance）實施。

種植咖啡的農民，特別是小農戶，極易受到氣候風險影響。惡劣天氣對咖啡收成的破壞，會給小農戶帶來巨大打擊，成為他們建立經濟韌性和實現可持續收入的障礙。為實現長期規劃和投資于可持續農業，農民需要穩定的財務保障。這不僅能為咖啡農戶自身帶來好處，還能提高所有利益相關者的收益，并增強咖啡買家的供應鏈韌性。

Blue Marble的一個典型案例是，設計出一種經濟實惠的農作物保險，惡劣天氣影響咖啡生產時，能立即進行賠付。Blue Marble與咖啡買家Cafe Export及保險合作伙伴——哥倫比亞因提供廣泛的保險產品和金融服務而享有盛譽的玻利瓦爾集團（Grupo Bolívar）旗下的Seguros Bolivar合作，推出名為“安全咖啡”（Café Seguro）的創新項目。該項目旨在為哥倫比亞卡爾達斯省（Caldas）的Aguadas、Alto和Norte de Caldas等地處安第斯山脈山區的咖啡合作社提供負擔得起的農作物保險，幫助他們抵御氣候變化的不利影響。該保險產品基于衛星氣候數據，通過監測每個生長階段的降雨情況，判斷咖啡產量是否因降雨過多或不足而受損。當衛星技術檢測到某個階段的降雨異常時，系統會直接根據天氣嚴重程度，向受影響的咖啡種植者按每公頃支付賠償金，整個過程無需報損、手續或索賠流程。Blue Marble官網數據顯示，自在哥倫比亞成立以來，該計劃在 Nespresso 支持下不斷擴大，覆蓋印度尼西亞、肯尼亞和津巴布韋的咖啡種植社區，目前大約保護了1.2萬名農民，受到積極影響的受益人超過9萬名。

Blue Marble支持下的咖啡種植社區  圖片來源： Blue Marble官網

創新和轉型能力是指，系統在周期較長的慢性壓力中，能夠發生結構性變革，通過學習、創新或重組，完善優化自身的結構，以應對未來的風險挑戰。相比傳統的賠償保險，參數保險加速推動了保險科技（InsurTech）發展，催生了多種創新型的工具和解決方案。如前文提及的區塊鏈技術和智能合約的引入。通過技術創新，參數保險在應對氣候災害時不僅快速支付賠償，還能防止賠付中的欺詐行為，促進保險生態系統轉型。這些創新性舉措，促使整個保險行業甚至整個氣候融資系統，能夠適應不斷增多的氣候風險，并在長期內轉型為更高效而可持續的融資模式。

一個體現創新和轉型能力增強系統氣候韌性的案例，是全球韌性指數計劃（Global Resilience Index Initiative, GRII）。該計劃是由保險發展論壇（Insurance Development Forum, IDF）在COP28（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第28次締約方會議）上啟動的一項全球性倡議。主要目的是通過開發一個通用的風險數據架構，在全球建立一個科學、透明、一致的氣候數據基礎和韌性指數，幫助各國政府、金融機構和企業更好地開展氣候適應和減災工作。

GRII的氣候風險評估操作機制，主要圍繞風險評估、數據共享和能力建設三個核心領域展開。在氣候風險評估和韌性指數的建立層面，GRII的首要目標是，開發一個全球統一的氣候風險和韌性指數。該指數將整合全球范圍內的氣象數據、災害風險模型和社會經濟數據，為不同地區的氣候韌性提供量化評估。

GRII指數的特點包括：

全球數據適用性：GRII 韌性指數適用于所有國家和地區，特別是那些傳統數據缺失嚴重的發展中國家。這有助于這些國家根據具體情況制定氣候適應計劃。

風險評估綜合性：GRII 指數涵蓋多種氣候風險，如洪水、風暴、干旱和海平面上升，同時考慮社會、經濟和生態韌性等多維度因素。

定量數據和模型應用：GRII 使用先進的災害風險模型和數據集，結合氣候預測、災害歷史記錄和經濟指標，生成科學且透明的韌性評估報告，幫助決策者理解不同地區的氣候風險水平。

韌性地球數據中心（Resilient Planet Data Hub）就是由全球韌性指數計劃（Global Resilience Index Initiative, GRII）開發的開放數據平臺，提供多種風險數據工具。例如，GRI 風險查看器（GRI Risk Viewer）可比較全球范圍內的多種災害風險。此外，Resilient Planet Data Hub 還包括 Resilient Planet Finance Lab，這是一個加速研究和創新項目，旨在推動適應和韌性目標的金融對齊。

數據共享層面，GRII 致力于構建一個全球數據共享和協作平臺，鼓勵國際組織、各國政府、保險公司和學術機構共同參與。其主要特點包括：

數據開放性：GRII 建設了一個開放的數據平臺，提供易理解的氣候風險地圖、指數報告和政策建議。該平臺允許政府、企業和組織訪問和使用這些氣候風險評估數據，確保數據的廣泛可用性。

跨界合作：GRII 通過與保險公司、金融機構和國際組織的合作，促進不同利益相關方共享最新的氣候風險數據。這種合作有助于提高氣候韌性投融資的資金流動效果，推動跨領域的解決方案。

在能力建設層面，GRII 致力于為全球特別是發展中國家提供增強氣候韌性的能力建設與技術支持。通過技術支持、培訓和資金援助，GRII通過向氣候脆弱國家提供先進的氣候風險評估工具，提升其在氣候災害預測和應對方面的能力。此外，GRII 還計劃與國際金融機構、政府和學術界合作，提供一系列關于理解和應對氣候風險的培訓課程。

可以看到，GRII 提供的氣候風險評估和數據平臺，為參數保險的設計和實施提供了重要支持，幫助優化保險產品并提升理賠效率。同時，參數保險作為一種創新的風險管理工具，有助于實現 GRII 提高氣候韌性的目標，促進全球氣候適應能力提升。

GRI風險查看器   圖片 來源：Resilient Planet Data Hub 

反饋機制是指系統通過持續獲取外界變化的信息，快速做出響應并調整行為，形成有效的反饋回路，進一步保護或優化系統。參數保險高度依賴實時氣象數據，例如，通過物聯網（IoT）設備監控降雨量、風速、濕度等。檢測數據達到觸發機制閾值時，賠付流程立即啟動。這種基于實時數據的反饋機制，使得保險公司和投保人能夠及時了解氣候災害的動態，迅速做出應對。

關于系統韌性的反饋機制，可通過肯尼亞牲畜保險計劃（Kenya Livestock Insurance Program，KLIP）理解。該計劃是一個由政府支持的參數保險計劃，同時也是一項社會生計保護計劃（social livelihood protection scheme），旨在幫助依賴牧業為生的牧民應對因干旱導致的牲畜損失，減輕牧民因氣候變化在干旱和其他氣候災害中面臨的經濟沖擊。畜牧業是肯尼亞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政府表示，2008年至2011年期間的牲畜損失，占干旱造成的121億美元損失的 70%。

根據世界銀行報告《對肯尼亞牲畜保險計劃的服務提供和價值的看法》（Perceptions of the Service Delivery and Value of the Kenya Livestock Insurance Programme ）披露，肯尼亞的干旱和半干旱地區（Arid and Semi-Arid Lands ，ASAL) 因暴露程度高、敏感性強而極易發生旱災。肯尼亞牲畜保險計劃由肯尼亞國家保險公司（Kenya National Insurance Corporation）與國際組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World Bank）合作開發，基于氣象數據和衛星監測的牧草稀缺指數（forage scarcity）評估干旱風險，而不是依賴于實際的牲畜死亡或損失評估。當干旱指數達到某一預定閾值時，牧民無需證明牲畜死亡或損失，而是自動收到賠付，幫助其在干旱期購買飼料或水資源，從而保護牲畜。另外，KLIP還能幫助牧民實現更高回報的生產策略，其提供的數據可幫助牧民決策，價格上漲時策略性出售牲畜。世界銀行報告指出，肯尼亞牲畜保險計劃為超過1.8萬個脆弱家庭提供了抗干旱財務保護，為提高效率，保險的注冊和賠付與肯尼亞廣泛使用的移動支付平臺MPesa掛鉤，牧民可通過 M-Pesa 注冊保險、支付保費和接收賠付，這使保險服務的提供變得更具便捷性、包容性和可達性，能覆蓋到偏遠地區和農村地區。

2015年肯尼亞政府在兩個縣啟動了KLIP，后來擴大到其余12個干旱和半干旱地區（ASAL) 的縣。肯尼亞政府2023年表示，將繼續斥資1.4億美元，為畜牧業者推出一項擴大的保險計劃，以緩解他們所受頻繁的極端干旱氣候災害沖擊。這項名為DRIVE 的新計劃將取代肯尼亞之前在2015年至2021年期間運行的KLIP牲畜保險計劃。

我們看到，KLIP的數據收集和反饋機制幫助牧民迅速應對極端干旱災害，調整生產策略。另外，KLIP通過定期收集和分析氣象數據以及保險索賠數據，評估保險產品的有效性和改進保險機制，例如，調整保險覆蓋范圍和理賠閾值，以更好地適應不斷變化的氣候條件和牧民需求。這正是系統韌性反饋機制的體現。

肯尼亞牲畜保險計劃（Kenya Livestock Insurance Program，KLIP)的目標與益處  圖片來源：世界銀行報告《對肯尼亞牲畜保險計劃的服務提供和價值的看法》

起步與創新：中國未來氣候參數保險的戰略升級

當前，在使用參數保險應對氣候災害上，中國已開展了一些有益嘗試。例如，廣東省的巨災指數保險試點，應用臺風、暴雨和洪水指數，針對臺風的強度和風速、降雨量的累積量和水位高度等參數作為觸發機制，實現了災后快速相應和提升氣候災害管理透明度。

筆者認為，應對氣候災害，中國未來應大力發展參數保險，充分發揮其響應速度快有利于災后快速重建的優勢，有力補充公共財政對沖災害風險敞口的融資壓力。這方面有很大提升空間，未來建議著力關注幾個重點：

首先，需要解決數據的標準化和共享性問題。數據和建模是氣候風險量化和定價的底層要素，中國參數保險發展，需進一步加強實時氣象數據獲取、傳輸和處理能力，避免數據延遲或不準確導致的賠付及時性和公正性。此外，還要進一步解決數據的標準化不足問題，通過制定統一的數據標準和規范，增強數建立跨機構的數據共享和整合平臺，制定數據共享協議，提升各個利益相關方（如政府的氣象部門、財政部門、保險機構等）的合作參與，推進數據監測和反饋機制的優化，增強數據的透明度和可用性。

其次，需要修正風險評估和觸發機制的局限。風險評估過程中，需更多引入多參數綜合評估和復合風險模型分析災害影響，考慮氣象參數的交互作用，實現更能反映真實風險的評估和保險定價。同時，可加強多參數觸發機制和損害評估的結合，更好地解決地域化閾值設定問題，并引入動態調整機制。以此，這種保險的參數，便可反映可能決定洪水事件的多種因素和環境觸發因素中的一部分，例如，未來可將參數保險引入長江流域洪水災害風險管理，考慮全水文周期和徑流變化，利用降雨量、冰雪覆蓋、霜凍情況、徑流量和沉積物數據，進行全面的風險評估和參數保險設計，將其整合到流域應急響應系統中。

最后，需要凸顯系統韌性激勵的核心價值。當前我國的參數保險更側重災后賠付，而對如何通過保險機制提高系統韌性（如災前準備、風險減緩和系統升級）激勵不足。未來建議通過參數保險產品對系統韌性開展系統評估，通過充分的社區溝通，增強社區和居民提前預防災害的準備。同時，應當對社區增強韌性的策略給予保費折扣等激勵手段，例如借鑒本系列“氣候融資”專欄第三篇：《洪水保險：中國如何借鑒NFIP之得失》一文中NFIP關于“社區評級系統”（Community Rating Systems, CRS）的具體策略。 

[作者段心凱碩士畢業于清華大學經管學院及牛津大學布拉瓦尼克政府管理學院，英國外交部志奮領學者，研究方向為氣候投融資、可持續發展戰略及ESG國際比較研究，曾任國家發改委城市中心國際合作項目總監、萬科集團南方區域產業合作首席合伙人，現任Ecopivot（香港）董事總經理，專注于ESG信息披露與整合投資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