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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又云南︱大象的蹤跡
7月,天熱極了。我們飛了3000公里,好像就是為了來看一片生態定位長期不明的森林。至少在正午時分,這片森林看上去毫無誘人之處,乘大巴車來的游人都呆坐在景區餐廳的大棚下,感受著棚內的空氣以讓人心慌的速度不斷升溫。菠蘿飯的香氣加劇了炎熱和困乏,同行的人因此提前打起退堂鼓。我一邊努力集中注意力,一邊打開手機,想獲得一個不那么乏味的視角,看看眼前的一切。
衛星地圖上,此地位于云南南部與老撾和緬甸接壤處的群山中,距離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首府景洪市不足100公里。我想起,早上從景洪市沿203國道開車往北走,不久就可以深入墨綠色山谷。旅游公司在這塊面積不大、凹陷在群山之間的平地上,修建了動物園和兩條高懸在空中的步行棧道。濕氣如蒸的午后,棚內溫度和大氣溫度之間的差值不斷縮小,同行的人決定先回景洪,我留下來多坐了片刻。汗如雨下。何不索性趁烈日下人少,去一趟那條沒走過的棧道?
走不多久,無處不在的小游客和他們發出的尖叫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蟲鳥不同聲部的鳴叫聲,以及一些來源不明的響動。在看不見的地方,仿佛有詹姆斯·卡梅隆電影《阿凡達》中體型大得異常的鳥類,正用沉重的鳥喙敲打樹干。我有種被不明生物窺視的悚惕。
棧道半途有一處平臺,兩名穿著迷彩制服、面孔和手掌殘留著農業勞動痕跡的工作人員用寵物提籠帶來了幾只蜂猴。這些整個白天都昏昏欲睡的動物,被放置在專門為它們準備的枯樹上,以一種因《瘋狂動物園》中樹懶的角色聞名的姿勢趴著,隨即在炙熱的空氣中陷入夢境,偶爾它們會睜開又大又圓的眼睛,流露出平靜的茫然。工作人員說,動物園中飼養著20只蜂猴,每天由人類攜帶它們出門上班。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它們為經過兩處棧道的游客提供啞劇般的樂趣。
平臺一端出口處突兀地立著一只玻璃柜。柜子里裝著一頭大約30厘米高、30厘米長的白色大象雕塑——說是雕塑,不如說是旅游景點隨處可見的有點兒拙劣的工藝品,因為大象背上覆蓋著一片綠色的心形樹葉。這頭大象雕塑出現在距離地面好幾米高的空中,箱子反射著強勁的白光。攝影師通常用形容詞“硬”來描述這種光的質地。堅硬的強光侵奪了視覺細節,在綠油油幽暗的森林襯托下,讓白象顯得更白、更僵硬。為什么要在森林深處放置這個雕像,也是個謎。
生態學家和地理學家曾為這片森林屬于熱帶雨林還是亞熱帶雨林爭議不休。原因在于,西雙版納位于北緯21度至22度之間,在東部人眼里,這里固然是云南又云南的南方,其實已位處熱帶北部邊緣,地球上同緯度地區多為稀樹草原或荒漠,云南南部的溫度和降雨量也不足以支持典型的熱帶雨林發育。直到1974年,在西雙版納勐臘縣發現可以生長到60米高的龍腦香科植物望天樹,云南存在一種非典型熱帶雨林的觀念才為大多數人接受。生態學家隨后試圖解釋這個令人困擾的問題。結論是,印度板塊與亞洲板塊碰撞引發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在云南西北方向形成青藏高原,高原邊緣的高山阻擋印度洋暖濕氣流北上,西南季風增強,在云南南部形成濕熱的小氣候,印度半島和中南半島的植物也因板塊運動傳播到此地,形成這片同緯度帶上獨一無二的熱帶雨林。板塊運動之前的本地植物逐漸適應新的氣候環境,與雨林植物混合生長。這也是植物學家態度猶豫的根本原因:混合意味著類型學上邊界不明。
爭議消除后,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升級為國家級保護區,以保護雨林生態,特別是生活在其中的旗艦物種亞洲野象?!按笙蟮耐藚s”在中國環境史上是一個重要但并不顯赫的主題,雖然至少有一本探討古代中國環境變化的漢學著作是以此為題。當然,這種動物在非洲和亞洲很多文化中都留下了自己的烙印。這也是我們來到這里的原因。森林中的棧道為觀象修建。泥沙含量很大的紅色河流,從棧道下方流過,岸上長滿了草、灌木和低矮的竹子。河道曲折,轉彎處形成河灘。這是野象喜歡的生境。但并沒有象的蹤跡。植物沒有因踩踏而倒伏,河水流得很安靜,仿佛被什么沉重的東西拖慢了流速。兩條棧道中,一條盡頭正對相對開闊的河灘,顯然適合象群休息戲水。那些能夠忍受驕陽的孩子被家長帶去乘坐索道時經過這里,有個孩子忍不住悄聲但固執地追問同行的大人:“大象在哪里?”我被她的謹慎逗笑了。
大象在全球大眾文化中的形象都是非常矛盾的。它們給人類留下了持久而深刻的視覺沖擊。無論野生還是馴養狀態下的大象,都有令人震驚的潛在的攻擊性。它們巨大的體型似乎攜帶著來自文明之前和文明之外的洪荒之力,難以抵擋,毋論征服。但實際上,并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能因其令人戰栗的原始力量阻擋人類在地球上的擴張。森林或草原面積收縮,在較長時間周期內受氣候變遷影響,短期內主要是人類的農業活動所致。地球上大象的數量因之不斷減少。和大象有關的一切古老印象,漸漸轉變成神話、遺跡和藝術表達的主題。這個過程反映了人類對大象理解的戲劇化逆轉:原來令人恐懼的體積和力量變成了反差萌,人類開始將對待家畜甚至寵物的態度投射到大象身上;食草動物看似緩慢的行動速度帶來溫順的錯覺,以及由成年母象和未成年小象構成的血緣群體的生活習性,顯然是在類似人類學的框架中被講述和理解的。
云南熱帶雨林中亞洲野象數量最少時約為100多頭——那曾是中國境內全部野生大象,統計時間約在1970年代末。40年后,這一數量上升為300多頭。這當然被中國政府視作巨大成就,但這個頻頻出現在各種當代環保敘事中的故事,自有其代價。非洲和亞洲其他自然保護區內發生的人象沖突,同樣常在云南重演。農民和農業生產正在逐步撤出保護區邊緣。野象的生存空間向保護區之外移動。當地人向我們展示了遺棄的居民點。那里的建筑外墻、門和家具都保留著被大象沖擊的痕跡。紅外線相機、監控攝像頭、后臺分析軟件和有線廣播構成的預警系統已在保護區附近投入運行,一旦野象靠近村莊,高音喇叭便會播放事先錄制好的語音,提醒村民避讓或待在室內不要出門。
2020年是西雙版納有記錄以來最干旱的一年。當年3月到第二年8月,一個野象群在成年母象帶領下離開保護區向北遷移,最遠到達省會昆明附近。沿途各地政府如臨大敵,基層工作人員不眠不休,提心吊膽地監控大象移動的軌跡,組織投食、封鎖和疏散,直到這些龐然大物離開當地,才松了一口氣。也有一些地方審時度勢,在社交媒體上發起了直播。大象遷移成了無害而有趣的熱點話題,連國家電視臺也介入這個故事的后續發展。
象群在云南大地上不緊不慢地漫游時,并不知人類如何看待它們的行為。盡管雙方都表現出了腳本級的克制,但這個腳本更像是為社交媒體時代的傳播技術和受眾情緒度身定做,懸念及其克服之間的過渡極為平滑。畢竟直播隨時可以開啟,也隨時可以中斷。但在社交媒體之外,對大象和當地人來說,這都是一趟苦旅。一位資深專家接受采訪時說:
(無人機)24小時在它們頭頂上飛,而且還有幾百號人跟著它們,我覺得也不是特別好的辦法,它們的心情可能比較狂躁,這么長期下去,可能會非常狂躁。它到樹林里需要休息的時候,就要讓它休息,不要一直盯著。人可以換,象受不了。(“關于北遷亞洲象的11個問題:棲息地飽和了嗎?食物為啥少了?”,澎湃新聞,2021年6月8日)
偶爾出現在科學新聞中的結構性問題,在傳播周期內是無解的。大象離開西雙版納的行為很難歸因。主要猜測包括干旱、炎熱、保護森林導致食源植物減少,以及棲息地過于擁擠。專家反對“大象北遷南歸”的腳本設置,但這個腳本逐漸成型的過程背后,人的心態變化——象的心態變化幾乎是不可能知道了——猶如皮影戲幕后影影綽綽的手勢,只是巨大但朦朧的緊張。我想知道,大象移動過程中造成的經濟損失及其賠付結果,但2021年5月之后,就沒有這方面的公開信息。接下來,故事尾聲成了壓倒性的傳播事件:在沿途封堵和投食誘導下,象群在昆明折返,回到了西雙版納。
皆大歡喜的結局主要屬于人類。亞洲野象這次種群擴散行動終告未遂,除了兩頭公象在旅程開始階段就早早折返,還有一頭公象是離群后不久被麻醉送回西雙版納的。象群此行最大的收獲是一頭新生的小象。這也為未來大象的故事埋下了不可知的伏筆。大象是一種對時間和空間有著超強記憶力的動物,遷徙的過程和沿途景物也許從此深刻在新生命的大腦中。說不定哪天,這些都會重新被激活。
【上海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非虛構實驗室(NFLab)出品。采訪拍攝:康一粟、穆麗德爾·扎肯、徐言、馮怡菲。剪輯:康一粟、穆麗德爾·扎肯。策劃:汪偉、周葉飛、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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