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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于《顧頡剛日記》背后的“打工人”汪安之
顧頡剛(1893-1980)的好友傅斯年曾主張“史學就是史料學”,日記、書札等作為第一手資料,素來為現(xiàn)當代學者所重視,尤其近年來對未刊的日記、書札手稿的整理,伴隨著《中國近代人物日記叢書》《中國近代日記叢刊》《晚清珍稀稿本日記》《現(xiàn)代學人日記叢書》等幾種叢書的出版,儼然出現(xiàn)了一個高峰。最近,張劍兄《近些年日記整理情況與未來展望》一文(載《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2024年第4期)對日記的整理、出版情況,作了簡明扼要地梳理,值得一讀。
2007年、2011年《顧頡剛日記》先后由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后,因其時間跨度大、涉及人物眾多、記錄簡明,甫一出版便成為海內外研究近代學術史最重要的參考書之一。余英時曾專門為聯(lián)經(jīng)版《日記》寫過長序,真的很長,長到可以出單行本,那便是《未盡的才情——從〈日記〉看顧頡剛的內心世界》。在序言中,余英時揭示了顧頡剛很多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這源于他對《日記》的細致閱讀、深入挖掘。《顧頡剛日記》固然是可作信史讀的,卻也有一些被我們忽視的地方。在此,只是想用一個與《顧頡剛日記》相關的小人物——汪安之作為例子,對日記材料做一個抽樣式的分析,揭示一些隱于《顧頡剛日記》背后的細節(jié)。
顧頡剛
一、發(fā)現(xiàn)汪國治
汪國治就是顧頡剛的表弟汪安之。汪安之在《顧頡剛日記》中出現(xiàn)得并不多,甚至他的大名“汪國治”一次都沒出現(xiàn)過。雖然他曾參與南京中國邊疆學會、《中國邊疆》雜志的相關事務工作,但并不從事學術研究,就是一個普通“打工人”,且為期頗為短暫,故顧潮在《顧頡剛年譜》談及中國邊疆學會時,汪氏名字一次都未曾出現(xiàn)。《顧頡剛書信集》中,也沒有收錄致汪氏信函。幸好汪安之的日記殘留了一部分,讓我們在六七十年后,重新發(fā)現(xiàn)顧頡剛這位略帶神經(jīng)質的汪家表弟。
《汪安之日記》稿本四冊,是我在蘇州博物館資料部日常編目過程中自雜件庫理出,后來將之編入《蘇州博物館晚清名人日記稿本叢刊》影印出版。原稿四冊,為民國三十六年第二、三、四、五冊,缺第一冊,有些可惜。四冊書衣單題“日記”,并不署名,僅鈐“汪國治印”,只知作者是汪國治。紀事始于1947年5月28日,終于1948年1月20日。在日記第二冊的夾層中發(fā)現(xiàn)了兩通顧頡剛的書札,確認汪國治就是汪安之的大名。兩通書札,我已在《偶見“雙哥”遺簡》(收入拙著《春水集》)一文中作了介紹,并示俞國林兄,內容得以收入《顧頡剛全集補遺》。
有關汪安之的家世情況,從他本人的《日記》中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1947年8-9月間,汪氏因手臂生病回蘇州休養(yǎng),曾去胥門外王家村展拜“遷吳七世祖廷臣府君,六世祖靜安府君及五世祖介堂府君”,閑暇時整理祖先傳記,9月11日曾撰寫《先祖考凌皋府君傳》,他父親則去世已達十五年之久。由此可知,汪安之的祖父應該就是吳縣汪鶴衢(1840-?,字青昂,號凌皋),同治九年(1870)舉人,光緒七年(1881)后歷官常州府、太倉州訓導。他們這一支汪氏,同樣祖籍安徽歙縣,由歙縣遷休寧后,再遷蘇州,世居盤門梅家橋,故稱梅家橋汪氏。同族中,清末曾出過秀才汪芑(1830-1889)、舉人汪鐘霖(1867-1933)等。據(jù)1947年8月23日黃奮生致汪安之函,信封地址開“蘇州盤門西大街七十一號”,知其當時住在盤門內的西大街。
汪安之的母親與顧頡剛之母是同父異母的姊妹,汪安之第一次在《顧頡剛日記》中出現(xiàn),便是1933年7月11日和汪姨母一同找顧頡剛,“商訟事”。彼時,汪安之三十六歲,尚未成家;顧頡剛已四十一歲,處事十分干練。兩人年齡相差五歲,表兄弟間相當親密,1933年8月20日顧頡剛還曾“為安之弟寫扇”。
1946年5月,顧頡剛返回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蘇州。汪母于1944年7月去世,汪安之已四十歲出頭,依然單身未婚,待業(yè)在家。在《顧頡剛日記》中,1946年5月29日有“汪安之偕其妹三人來”的記錄。同年11月6日有提到“到醫(yī)院。二嬸、九嬸、吳子明太太、三侄女、余妹到院視靜秋,汪安之兄妹三人亦來,同游拙政園”。12月11日,顧頡剛為父親及亡妻殷履安安靈設奠,來客名單中有汪安之。
因有表親這層關系,1947年,顧頡剛將待業(yè)在家的大齡單身男青年汪安之推薦到南京中國邊疆學會工作,可以說解決了表弟的燃眉之急。當日,中國邊疆學會借用新亞細亞學會位于南京江蘇路八號的場地,汪安之落腳于此,寄人籬下。中國邊疆學會也因為汪安之的到來,成為顧頡剛在南京的臨時辦事處,他到南京開會,必到邊疆學會,了解相關工作;他去陪張靜秋去徐州,一般從蘇州出發(fā),都會在南京停留一晚,次日過江換車北上,汪安之也會幫忙照應。
1947年6月6日,張靜秋自蘇州去徐州,中途在寧停留一晚。顧頡剛正好在南京開會,《日記》有飯后“乘人力車到站,則凱旋號車早到。到邊疆學會,留條,回旅館,則靜秋等已來,由起釪接得”的記錄。其實,這一天顧頡剛上、下午先后兩次到過邊疆學會,汪氏中午也曾抱病往下關站接表嫂,結果火車提前到站,張靜秋由劉起釪接走了,他在日記中對此記錄甚詳:
午前,雙哥來會,告悉表嫂今日十四時左右來京小住去徐,帶有行李。下午,面癥不甚痛,因乘車去下關車站。迨詢得蘇州來車時間已過,即折赴鼓樓醫(yī)院,就診面癥。歸,又得留條,知雙哥亦以時間相左,未能會面。晚飯前,郵局送到致雙哥信,按之覺頗厚,或有重要事,飯后即送去,則表嫂等已至逆旅矣。略道家常,匆匆即返,時計已過九時焉。迨抵會,又見桌上教育部致雙哥至急函二件,乃囑工役乘車送去。
隔天晚上,汪安之去給顧頡剛送信,考慮到張靜秋一人孤身赴徐州,又專門買了面包、橘子露等送去中央飯店,“俾表嫂車上之需”,從點滴細節(jié)中,可見他并不是一個不通人情之輩。不過,親友口中稱道的“自家人”,未必是一個好的“打工人”。
二、“老板”眼中的“打工人”
在南京中國邊疆學會工作期間,汪安之滿眼都是表兄顧頡剛,而顧頡剛似乎并不十分欣賞這位表弟,尤其是在離職風波中,他作了一段評價,像領導寫的工作考核一般,這在后文會細說。客觀說來,汪安之是個感性的人,所以有時會神經(jīng)兮兮,顧頡剛是理性的學者與管理者——今人研究學術史,特重學者氣質,而忽視其管理者身份,試想顧頡剛沒有一定的管理能力,何以能有如此巨大的成就?如果去掉表親這層關系,當時汪安之與顧頡剛之間,確存在上、下級關系,雖然不像現(xiàn)今的老板與員工那般,但也不可無視。邊疆學會工作盡管瑣碎繁雜,頭緒無數(shù),汪安之盡力做好,對顧頡剛負責。不過,邊疆學會工作卻只是顧頡剛所有工作的一小項,他接觸的人與事是汪氏的十倍、百倍之多。從這個角度,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汪安之日記》里滿是顧頡剛,反之《顧頡剛日記》里很少提到汪安之。
1947年5月中旬,顧頡剛到南京開會,為期近一月,兩人日記的時空第一次出現(xiàn)重合。5月19日上午七點三刻,顧頡剛乘火車從蘇州赴寧,參加參政會,當天下午兩點抵達南京,他與邵力子夫人同乘汽車到會報到,取款攜物,入住中央飯店二一九號。隨后毫無意外,“到邊疆學會,晤公武,安之”。安之即汪國治,公武即許崇灝(1882-1959),系許崇智、許廣平的堂兄,新亞細亞學會的負責人,也喜研究邊疆史,著有《新疆志略》《瓊崖志略》《青海志略》《內蒙古地理》等。當時南京的中國邊疆學會借用新亞細亞學會的地方辦公,這直接為后來汪安之的“離職風波”埋下了隱患。
許崇灝
蘇州博物館藏《汪安之日記》始于1947年5月28日,當天就提到他去訪表哥顧頡剛,結果未遇:
晨八時前,應黃君約,前去其住宅,面洽一是。午后,赴鼓樓郵局,寄成都陳宗祥稿酬若干元。晚飯已過,再去中央飯店,仍未晤雙哥,恐遲誤昨日收到大中國圖書館局函事,即留條及信,囑值勤茶房轉致。
黃君即黃奮生(1904-1960),江蘇沛縣人。顧頡剛與張靜秋成婚,便由他和蕭一山作伐。黃奮生與顧頡剛一起負責中國邊疆學會事務,共同主編《中國邊疆》雜志。顯然,他也是汪安之在南京的領導之一,在汪氏日記中,時時要去黃處面洽會務,并幫黃氏跑腿。上文提到的陳宗祥(1919-2012),浙江寧波人,1940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哲心系,曾任教于華西協(xié)和大學、西南民族學院等校。1947年出版的《中國邊疆》雜志第3卷第10期上刊發(fā)陳崇祥《寧屬之水田民族》,汪氏所發(fā)稿費,或即此文之酬。反觀5月28日這一天《顧頡剛日記》,并沒出現(xiàn)汪安之的身影。
汪安之在邊疆學會的工作普通而瑣碎,包括但不限于收發(fā)稿件、草擬文件、發(fā)放稿費、郵寄樣刊、寄賣刊物、采買物資,幫顧頡剛、黃奮生跑腿辦事、收發(fā)信函等。如8月2日汪安之“早餐后即去太平路書店,計算《中國邊疆》復一、二期銷數(shù),毫無起色,邊疆問題不為國人注意也無疑”,唯有“感嘆感嘆”。尤其在聯(lián)絡基本靠通信的時代,每天都有幫顧頡剛轉遞信函的記錄。顧頡剛在南京逗留這大半個月,他的信件都紛紛寄到中國邊疆學會,均由汪氏處轉交。《汪安之日記》提到,5月29日晚上,身在南京的黃奮生有一信致顧頡剛,也托汪安之轉交,加上“上午上海朱姓致雙哥函,于晚飯后送去。據(jù)云,雙哥又外出”,于是仍交茶房轉致。5月31日,汪安之又將信函四件,交工役送往顧頡剛下榻的中央飯店。6月10日“午前,雙哥來。因下午應政治大學講學之邀,囑轉致臨時車迎地址而去。晚飯后,樊漱翁又來稍坐。然后送雙哥函件,往返匆匆,將近十時數(shù)十分矣”。可見汪安之對待這份枯燥而瑣碎的工作是十分認真的。6月13日,汪氏聽說“頡剛表兄擬乘今夜十一時車去申后返蘇,余乃于晨間前去中央飯店道別,并托帶家信及國幣十萬元,妹等日前函示一是也”。《顧頡剛日記》用“安之來”三字概括之。
顧頡剛離開南京后,傳遞信函依然是汪安之的日常重點工作,如6月19日有“晚七時四十五分接到國史館致頡剛表兄函,因即加封……快郵寄出”的記錄,此后國史館、立法會、教育部等致函,均由汪氏轉寄。7月26日“國史館致雙哥函壹件,依日前雙哥面囑,拆閱一過,知系報告表壹件,因即平信轉蘇”。這些信件往來,《顧頡剛日記》中基本沒有記錄,自然也未提到為此奔波道途的汪安之。7月3日,顧頡剛寫信給汪安之,囑咐他固定每周寫信一次,報告會中事務:
累承轉信,至感。剛定本月九號到京,如再得他人來信,即不必寄下,待剛親來領取。采妹有信,囑轉上,當屆時面奉也。聞《中國邊疆》第二期已出版,何以竟未寄下為念。此后每期可寄來五分,以便分發(fā)。會中事務亦望每星期作一報告寄剛,以便對人談話時,不致隔膜也。
顧頡剛寫信給汪安之的信
1947年7月9日上午八時半車,顧頡剛再次乘車赴南京,下午兩點抵達,汪安之到下關車站接他,《顧頡剛日記》并未提及此事,只說晚上“到邊疆學會,晤公武,安之,張西曼,取《民周》歸”,汪氏日記則道出了不少細節(jié):
午飯后,即去下關車站,候接雙哥,恐行李褦襶,兼顧不易,要亦母黨弟兄行應有之互助也。……晚飯后,雙哥來會,帶來妹等函,坐談時許,并書就致王澤民函,明晨方可投郵矣。
在職場上,主動去給領導接站,會讓人小小感動一下吧!汪安之確也這樣做了,然卻并非從職場角度考慮,而是沉浸在和“老板”的兄友弟恭中。雖然這個比方打得并不妥當,但可以肯定,顧頡剛與汪安之兩人對此的看法可能并不完全一樣。此后數(shù)天內——7月10日、12日、13日、14日(兩次)、15日(送《民眾周刊》一百冊),汪安之均曾到顧頡剛宿舍尋表兄,像上次一樣,大多數(shù)時間都沒能見上面。直至17日下午五點左右,顧頡剛到邊疆學會,告知汪安之將于當晚移居中央飯店三六一號房。從《顧頡剛日記》知,當晚他只是整理行李,次日才正式遷居。7月23日,顧頡剛即將離寧之際,汪安之“應雙哥昨晚面約,即去中央飯店少坐,取到《民眾周刊》贈余本若干。雙哥偕余出外午飯,步出飯店,忽遇某君有事。余乃先與雙哥握別,蓋雙哥擬今日下午三時余車赴滬轉蘇矣”。可能臨別前,顧頡剛要從工作角度關照汪安之幾句,一起吃頓飯,剛出中央飯店,就遇到別的事,只好匆匆告別。之后不久,汪安之的“離職風波”就來了,或許這早在顧頡剛預料之中,卻直接導致了“打工人”的離職,間接也加重了他的癔癥。
三、“打工人”的離職風波
汪安之到南京工作后,也在為自己的職業(yè)做規(guī)劃。1947年7月中旬,汪安之對邊疆學會的工作已經(jīng)很熟練,他就打算參加上海昌明法政函授學校的函授課程,以期多條出路,于是向邊疆學會提出預支薪水,以充學費,看似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可惜,前文已經(jīng)提到,中國邊疆學會借用新亞細亞學會的場地辦公、住宿,為汪安之的離職埋下了種子。究其原因,應是汪安之與新亞細亞學會的負責人許崇灝一家相處不甚融洽,以致最終關系破裂,汪安之無處安身,不得已“引退”。關于汪氏離職一事,在《顧頡剛日記》中沒有太多涉及,只有寥寥幾處汪安之到訪的記錄,實際上卻一波三折,從汪安之本人的記錄看,似乎他并未真正意識到問題出在哪里,就糊里糊涂主動離職了。
剛開始,汪安之與許家自然相安無事。1947年6月1日,許崇灝六十六歲生日,汪安之獲悉后,專門略備薄禮相送,以為祝賀。許氏邀請顧頡剛參加壽宴,顧頡剛開會忙忘了,在《日記》中說“在碑亭巷吃飯。歸,想起許公武生日,即趕往入席”,汪安之作為“打工人”卻因此疲于奔命,他在日記中說:
許公老誕辰,余知焉晚,前去冠生園略購菲儀為贈,藉祝六六老人之添壽也。……午,頡剛表兄遲未來聚宴,黃君囑電話以催。適由逆旅外出,未獲通話。黃君又虞茶房傳言不足憑,亟囑去中央飯店面促。因再雇車往,茶房為余言,恰值赴宴中。力求確實計,仍留一字條,俾明余之來意也。
看《汪安之日記》,其中并沒太多的筆墨談及自己與許家的摩擦,更多的反而是與許家相處融洽的記錄。如6月23日適逢端陽節(jié),中午黃奮生邀汪安之去午飯,汪氏“再四言之,情不可卻,應之。繼思為余一人而諸多形擾,心實不安,因于午飯初過,即去其家,面致心領之忱”,足見他處世之法。晚上許公武“來邀敘餐,相處一樓,無辭可托,叨陪末座,杯盡大紅——葡萄酒,為領主人盛情耳”,之后汪安之還寫了兩首七絕紀其事,即夾在日記中的《公老邀敘端陽晚宴》一頁。
1947年8月中旬,汪安之手臂突又生病,在他請假回蘇州一個多月后,回南京即與許公武發(fā)生沖突,一發(fā)不可收拾。從《汪安之日記》看,8月16日下午他曾去中央大學醫(yī)院看手臂,“為詳盡計,掛特別號”,結果醫(yī)囑開刀,他頗猶豫,找黃奮生商量,結果決定回蘇州休養(yǎng)一段時間。8月19日,汪氏乘火車回蘇州,歸鄉(xiāng)過程日記頗詳細:
上午六時三十分,即乘公共汽車,至建康路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中國旅行社,候啟門,購得凱旋號車二等車票(二輛三十八號)一張,返會午餐。下午一時三十分,至下關站,二時三十分,進車廂對得號目,卸衣休息,四時三十五分啟行。迨九時余抵蘇,雇人力車至家已十時余矣。凱旋票已增至六萬二千元。
次日,汪安之往顧家花園訪顧頡剛,結果顧氏夫婦一早乘車赴徐州,失之交臂。其實,當天顧頡剛夫婦曾在南京逗留,顧氏并往邊疆學會訪汪安之,8月20日記有“予往訪汪安之,未晤”的記錄。
從8月19日回蘇,一直到9月23日汪安之回南京,一個多月里,他聽從妹妹的建議,用中醫(yī)治療手臂,頗見成效,但耗時頗久,曾兩次寫信給黃奮生,申請延長假期。病愈回南京的當天晚上,汪安之與許公武的矛盾就暴露了,《日記》載“返會,許公老囑勿讀夜書。余應之,并答以住的環(huán)境尚須調整,有何心思靜讀夜書,即日間亦無致力于此數(shù)日之可能”,次日因中秋臨近,許公子和汪安之“談送禮,余以為送禮一事,在交情上發(fā)生,否則即不適合人道”。僅僅一天之后,9月25日汪安之便提到“因會址遷移問題”去邊疆教育館一行,與黃奮生面商。黃氏建議他先回家?guī)仔瞧冢靶轮芬捑秃螅ㄖ獊砭保羰衔创饝酉聛韮商炖^續(xù)和黃氏溝通,無法一致解決。于是,汪安之決定直接去徐州“面告雙哥一是”。
汪安之日記
9月27日,汪安之將會中事務略作安排后,“雇車至中山碼頭,渡江,購得建國號特快二等車”,晚上九點多開車,次日一早七點抵徐州,吃過早點、洗過澡之后,雇車到女師:
得晤雙哥夫婦,談話良久,并介紹高鳴球及李得賢二君,知李君將由京飛蘭,執(zhí)教蘭大,不日來京,雙哥因托李君會址遷移問題,承允于西北通訊社內設法,俟來京會面后定奪,并有一函,托致黃君。余以時間從容,不擬多留,午飯后,即去中國旅行社購和平號特快二等車票……并暢游云龍山一過。……晚飯后,與雙哥、李君及車君等閑話,李君以學者而頗好相術,殆亦一物不知,儒者之恥之謂歟?八時余,雇車至車站,對號入座,九時十分南開。雙哥病胃腸吸收力薄弱,以致時便時止,現(xiàn)倩某新醫(yī)療治,余以為此類病癥,初以調養(yǎng)為主,舊醫(yī)或更有效驗方法,故力勸就舊醫(yī)兼治,或口服資生丸,自可得到相當效果。雙哥頗以為然。余乃戲語雙哥,養(yǎng)病逍遙堂——東坡遺跡,自是受用事,相對莞爾。此行佳話也。
同一天《顧頡剛日記》,僅簡單記了一句“汪安之自京來,商邊疆學會事,晚回京”,關于南京中國邊疆學會要遷址一事,顧頡剛特意附記了一段話:
安之以許公武先生與之不協(xié),江蘇路不能住,來想辦法。因介文實之西北通訊社,不知能成事否。此人性太黏膩,接近神經(jīng)病,為先母故,過而舉之,實不慊也。
從中可知,汪安之此前在日記中說“以會務著想,自有遷址必要”,實際上遷址的主要原因是他本人與許家關系沒處理好。
徐州之行,表面上似乎解決了邊疆學會遷址的問題,其實不然。9月29日一早,汪安之回到南京后,連日數(shù)次往西北通訊社訪李文實,想落實借用場地事,結果李氏未馬上到寧。直到10月8日,李文實到南京,過訪汪氏,言及“辦公可借,而宿處不敷”,汪安之的問題沒有得到實質性解決,他在日記中感嘆“適與黃君及雙哥主張相反”,并說:
為今之計,盡力人事,不克如愿,唯有聽其自然,可居則居,不可居則去,蓋剝奪自由,毋寧自休,辜負雙哥一番盛意,日內當預先去信言明原委也。
鑒于西北通訊社無法借用場地,顧頡剛、黃奮生都不可依靠,汪安之只能自己想辦法。10月12日、13日,汪安之趁外出聯(lián)絡會中事務時,先后拜訪吳佩庵、張禮千,均以宿處一事相托,不免有點病急亂投醫(yī)。伴隨住宿出現(xiàn)問題之后,汪氏還面臨“飯食無處可包”的窘境,于是10月14日他自作主張,買了一副炊具,自炊自食,此舉“竟觸許公武之怒,不準煮飯”。次日,他從黃奮生家回到江蘇路八號,發(fā)現(xiàn)炊具不見了,汪氏問許公子,“未及多言,許公武即來,聲勢洶洶,摩拳擦掌,大有動武形態(tài)”。從旁觀者角度看,許崇灝如此失態(tài),想必與汪氏積怨已深。
黃奮生聽汪安之講述以上情況后,建議他回蘇一段時間,汪安之則仍堅持錯不在己,以為許氏“目標于雙哥”,要去徐州找顧頡剛。10月18日,汪氏將日用之物寄存黃奮生家,買票回蘇州一趟,再去徐州。其實,同一天,顧頡剛夫婦恰好從徐州返蘇,次日抵達南京時,汪安之已到蘇州。10月24日,汪安之去慶泰醬園買五香蘿卜,以備旅行之需,并為顧頡剛買資生丸數(shù)兩。結果25日打算去徐州前,打電話去顧家,才得知顧頡剛已經(jīng)返回蘇州。晚飯后,汪氏去文通書局,確悉顧氏已經(jīng)返蘇,“有病如前”,“以時間過晚,恐多擾其精神”,約明天再去晤談,因病延遲一天。《顧頡剛日記》1947年10月27日有“汪安之來”四字記錄,汪安之記述甚簡明:
晚晨去顧家花園,面致雙哥會中情形,雙哥病體尚未健全,因略述梗概。彼此同意,先期引退,余又以為光明磊落,此其時矣。……下午五時左右,因書一函,快遞黃君,告以上情,并托照顧存寄行李。
黃奮生回信挽留,希望他“繼續(xù)努力會務,唯仍擬借江蘇路八號小屋辦公”,汪安之“當即決然拒絕”。之后,黃氏又來一函,汪氏堅持遷址后才愿回去工作。這場風波,以汪安之這位正直“打工人”離職而告終。
四、余聲
離職風波過后,汪安之回到蘇州,雖然與邊疆學會脫離關系,癔癥卻有加重的趨勢。《日記》第四冊中,有很多疑神疑鬼的記錄,妹妹與外人搭話,他認為是別有用心者的騷擾;他去滄浪亭圖書館看書,有一老太說了一句話,他聽見后,認為對他進行攻擊,報警處理;有人敲門問詢,他誤以為是許公武從南京派人來騷擾他,不許他寫日記等等,讓人覺得他已走火入魔。顧頡剛也不再出現(xiàn)于他日記中,而《顧頡剛日記》中偶爾會提及他,如1948年2月22日“到汪安之處,聽其與諸妹互詆”,正是汪安之發(fā)神經(jīng)病后,與妹妹們爭吵的真實寫照。
建國以后,顧頡剛回蘇州時,還會惦記有病表弟,如1950年6月23日有“雇車到汪安之處,未晤”及“汪安之來”的記錄;1951年10月5日回蘇州,8日“出遇汪安之”,12日有“汪安之來”的記錄,還不時給汪氏寫信。后來,因發(fā)病與鄰居發(fā)生矛盾,蘇州住不下去,汪安之一度北上,依其定居天津的妹妹生活,1955年6月26日曾去北京看望顧頡剛,同年8月10日又進京,顧頡剛在日記中提到:
安之表弟犯神經(jīng)病,到處與人吵架,以致蘇州不能住而移天津,又致天津不能住而移北京。適值回鄉(xiāng)運動,派出所不任其遷入,又到毛主席處及人民法院告狀。采齡妹自與東北張君結婚后住津。嵩齡妹任盤門外小學教師,每晨四時即出,每日來回走十里路,其工作精神甚好,惜有便血、頭暈等病。壽齡妹主家務,子宮生瘤,小便不暢。此次來京,主于醫(yī)治。此三表妹均肯工作,而二人不嫁,一人嫁而無子。安之年已五十,亦不結婚,只會胡鬧,可厭之至!
彼時汪安之已經(jīng)五十八歲,依然單身,固然可憐,但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顧頡剛日記》中最后一次提到汪安之,是1956年4月28日,“汪安之自天津來”,并附記:
安之表弟患精神病,到處疑人與之為難,住天津久,與比鄰崔家斗毆,欲居北京,來與予商。北京有何空房,且報進戶口亦屬不可能,只得遣去。
汪安之進京定居的想法,自然未能實現(xiàn),此后如何收場,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懸念。
還有一事需要補充,汪安之雖患病,日記卻未荒廢。前幾年,坊間出現(xiàn)一批無錫蕩口殷家老宅中散出的古籍,我偶然在一舊書店見到日記稿本一冊,看其字跡甚為熟悉,一時想不起來,回家后恍然大悟,那是汪安之1950年代的日記。過了段時間再去詢問,獲悉已被售去。后來,我去鈕家巷文學山房舊書店小坐,江澄波丈告訴我,不久前買到一本蘇州人的佚名日記,后來查了一下,作者是顧頡剛的表弟汪某。我想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卻也沒有向江丈索閱此稿,不知是否仍在文學山房,抑或早已轉讓。人生遇與不遇,都是巧合,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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