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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中日兩國古代政治合法性差異以及走向現(xiàn)代的不同路徑

葛兆光
2024-09-20 12:47
私家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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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天皇:“天無二日”還是“共享天下”

中國皇帝“天無二日”,日本天皇卻可與武家等勢力“共享天下”,這一觀念差異造成的是,歷史上日本的“萬世一系”和中國的“改朝換代”。換句話說,就是日本頂層權力(天皇)的相對穩(wěn)定,和中國頂層權力(皇帝)的不斷變動。

中國的皇帝雖然號稱“天子”,權力超級大,但他的麻煩也大。他必須是政治權力、宗教神圣、知識真理(甚至有時還有“道德楷?!保凹谝簧怼保词啡A慈(Benjamin Schwartz)和林毓生所謂的“universal kingship”。它的牢不可破就在于這“三位一體”,但它的脆弱或軟肋也在于這“三位一體”。如果你沒有權力當然不行,如果你不再神圣或者道德有虧也不行,如果讓人看出你是無知無識的傻瓜更不行,人家就會推翻你。因為下一個想當皇帝的人,可以宣稱自己代表了民意、代表了真理、代表了道德,可以有充足的理由推翻你。更何況古代中國還有“五德終始論”,新皇帝在推翻老皇帝,建立另一家另一姓政權的時候,除了說自己有德、替天行道,也完全可以用火克金、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這樣的理論,來證明改朝換代的必要性與合法性。

大家都熟悉,“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是《西游記》里孫悟空大鬧天宮時說的,雖然是小說家言,但也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的一個常識,皇帝不見得永遠是一家一姓。“大丈夫當如此也”和“彼可取而代也”,面對秦朝皇帝,劉邦和項羽雖然一個垂涎三尺,一個躍躍欲試,但都是想掀翻秦始皇,自己當皇帝。當了皇帝的,像劉邦看到底下整整齊齊地跪了一大排官員,就喜滋滋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沒當成皇帝的呢?傳說中黃巢就憤憤然說,“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或“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有日本學者統(tǒng)計過,且不說像走馬燈一樣,秦漢隋唐宋元明清,朝代換了多少個,“你方唱罷我登場”,就是歷代近兩百個皇帝中,篡弒廢立,三分之一以上,不是被殺掉的(31人),就是自殺的(6人),還有在壓力下被迫退位或被廢掉的(33人)。

而日本的天皇呢,雖說“萬世一系”多少有些夸張,但他們不像中國那樣講嫡長子系,只講親緣關系;不講政治倫理,只講血緣神圣。這使得它的連續(xù)性很強。按照日本最古老的史書《日本書紀》講,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代,也是擁有天照大神親自賜予三神器的彥火火出見的子孫。這種血緣上的神圣性和唯一性,是誰也取代不了的,所以天皇是神性(文化)的象征。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必然擁有政治、軍事和文化的全面權力,為什么?因為日本還有很多血統(tǒng)高貴的貴族,像古代的蘇我氏、物部氏,以及中世所謂“藤橘源平”四家之類。這當然和日本古代國家形成之初,乃是由各個地方豪強家族整合形成的有關。盡管六至七世紀也就是日本國家形成時代,天皇一族確實強大,所以才把天皇作為天照大神的子孫加以神圣化,所謂《紀》《記》的神代傳說就是這樣的東西。不過,日本的天皇也必須把權力分配給其他豪強貴族,所以,到815年修《新撰姓氏錄》,一方面強調天皇家族的超越性和神圣性,另一方面也得給一千多姓氏確立來源、搭配神祇以及明確等級。這樣的結果,就是把想象中的神靈世界和現(xiàn)實中的世俗世界,構造成互相匹配、秩序井然的一個等級社會。

所以,在日本歷史上,天皇是“貴種”,但不是唯一的“貴種”,這一點很重要。特別是鐮倉時代幕府掌權以后,天皇主要只是作為文化象征,而政治權力(軍事力量)則可能屬于另一些傳統(tǒng)的老貴族或崛起的新貴族,也就是幕府將軍以及守護各地的貴族大名。就像丸山真男所說的,和中華帝國的“一君萬民”專制統(tǒng)治比起來,日本“萬世一系”強調的只是天皇家是“貴種”中的“貴種”。不過這也好,這個往往并不實際掌握政治權力的天皇,雖然始終是神圣象征,但只要不像13世紀的后鳥羽上皇(ごとばてんのう,1180-1239)那樣為了奪回政治權力,要跟幕府干一仗,平常倒也不那么礙眼和礙事。把天皇擱在京都當作神圣象征,底下的實際政治權力,就由武將們自己去爭奪,誰有本事誰當將軍。從建久三年(1192)源賴朝(みなもと の よりとも,1147-1199)被任命為征夷大將軍,開創(chuàng)武家政權以后,鐮倉時代的北條、室町時代的足利、江戶時代的德川,至少在文化上還尊奉天皇,就當其是永遠的神,在京都那個地方養(yǎng)尊處優(yōu),寫詩作畫,接受崇拜,仿佛《莊子》里說的那個被供奉在太廟里的千年之神龜,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到時代巨變,或者有政治上的實際需要,或者出了一個天才的有力天皇,比如像明治維新時期需要強人的時候,他才會橫空出世。

如果你只從表面上看,傳統(tǒng)中國的皇帝和日本的天皇好像一樣,中國皇帝詔書中,自稱是“奉天承運皇帝”,日本天皇頒布詔書,也自稱是“明神御宇天皇”。一個說是“天”,一個說是“神”,但在實際的政治中,中國皇帝和日本天皇,還真是千差萬別。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就說帝國會有兩個中心這件事,中國向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不可能有一個政治權力中心,又有一個文化權力中心。就算是有——當年我寫《中國思想史》的時候,曾經(jīng)挖空心思在歷史里找,像北宋一批退休官員以司馬光、程顥為中心住在洛陽,用思想文化批評開封(汴京)的宋神宗、王安石為首的一幫人用政治權力搞改革,形成所謂兩個中心,但畢竟洛陽只是退休人士,遠遠不能和開封的皇權相比;明朝永樂遷都北京,雖然原來的首都南京還有留守的內閣,但是終究比不上北京,只不過是個影子內閣;清朝的承德和北京,有國外學者認為一個象征十八省中國的首都,一個象征內亞地區(qū)滿蒙回藏的中心,但實際上,畢竟還是同一個皇帝在管著。

可是在日本呢?還真是“天有二日,民有二主”。近世日本為什么會有京都作為天皇的王城,而江戶作為幕府將軍的實際重心(中世是鐮倉)?渡邊浩教授曾舉了一個例子說,東京的上野叫作“東叡山”,與京都的“比叡山”相對;東京上野有寬永寺,京都東山有延歷寺,都是用年號作寺廟的名稱;德川家康死后,不僅日光有東照宮(也稱作“東照大權現(xiàn)”),居然也和京都的天皇一樣,被視為“天照大御神”子孫。本來照理說,幕府將軍乃是代天皇執(zhí)政,象征的只是政治和軍事力量,天皇則是名義上的最高領袖,象征的是神圣和文化。但是這樣一來,實際上文化權威和政治權力都被分化了,這成了日本特別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就算天皇不服氣,想重新掌握大權,像前面我們提到的13世紀后鳥羽上皇,他不甘心大權旁落,想掀翻當時的幕府,造成所謂承久(三年)之亂(1221),那也不行,甚至《平家物語》中,居然把天皇舉兵說成是“當今(今天皇的)御謀反”?!坝\反”是什么意思?就是說,當時人們甚至有這樣的看法,天皇代表的不是公權力,毋寧說是私權力,你要反過來奪權,就成了“謀反”,盡管你是天皇,“謀反”之前要加上一個“御”字。到了關原之戰(zhàn)(1600)后,德川家康成為征夷大將軍、關白、太政大臣,他利用天皇的權威,除了形式上對將軍的任命之外,已經(jīng)掌握了幾乎全部公權力,這個公權力叫作“公儀”(こうぎ)。戰(zhàn)國時代各地大名有“公儀”,但江戶幕府更加強有力,所以叫作“大公儀”(おおこうぎ),但它仍然沒有與公家徹底分離,天皇還是名義上的日本地位最高的人物。

當然,這種文化神圣性與政治權威性的分離,也造成一些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這就是最終誰才是真正的“神”?誰才是真正的“天”?沒有內憂外患的時候還好辦,一旦出現(xiàn)危機,就得重新調整。1853年“黑船事件”之后,這個矛盾就出現(xiàn)了,西南邊緣的薩(摩)、長(州)、土(佐)、肥(前)等藩,就借了機會“尊王攘夷”,把幕府推翻,推天皇出來,這才開始了明治維新。我想,這里可能隱含了一個很現(xiàn)代的政治意識——我并不是說,這就是現(xiàn)代政治意識,而是說這可能是導向現(xiàn)代政治意識的傳統(tǒng)資源——即領袖、國家和政府,在理念上應當分開。就像當代的日本,權力當然掌握在政黨競爭出來的內閣總理大臣手上,但國家的象征則是天皇。天皇不那么有權,這沒關系,他只需要神圣;總理大臣不那么神圣,也沒關系,他只需要有權。這種結構的好處是,一旦某一極出現(xiàn)真空或失落,另一極就會填補上去,像幕末時期將軍不靈光,就把天皇拱出來掌權,重新收拾山河一片。當然,這種結構的弊端也在這里,有可能導致誰也不負責任,誰都可以推卸責任。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曾經(jīng)指出,日本這種沒有絕對坐標的思想和沒有統(tǒng)一構造的傳統(tǒng),導致在日本(包括天皇與官僚、民眾)政治文化中,缺乏主體責任心,形成所謂“無責任體系”。一方面,“天皇/帝國”至上的所謂“國體”,構成所謂愛國主義情感,支持著一切價值,使得每個人都沒有應當負責的道德、良知和責任,所以,一切以“愛國”為名的行為,都被認為是正義的。另一方面,天皇、幕府(或官僚)、民眾三者,各有理由對政治行為不負責任:處于頂端的天皇,可以認為這一切是下面推動的,并不是自己的意愿,所以沒有責任;官僚則認為,所有政治舉措都只是服從上面的旨意,我不過是履行職責,也與個人的倫理、道德和責任無關;而民眾則認為,自己沒有進入國家統(tǒng)治體系,只是跟隨愛國主義情感,所以也無須承擔政治責任。

用中國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誰都有理由“甩鍋”。這就是日本政治文化中的所謂“無責任狀態(tài)”,它使得日本政治有時候就像一艘沒有舵的船。

忠誠與叛逆:政治倫理的絕對與相對

中國和日本的政治權力合法性的差異,導致了政治倫理原則的絕對化和相對化。

怎么說呢?傳統(tǒng)時代所謂政治上的忠誠與叛逆,在中國和日本是很不相同的。丸山真男專門寫過一篇長文《忠誠與反叛》,就是討論日本政治和法律中有關忠誠與反叛的難題,以及這種政治倫理在日本歷史上的變遷。我的理解是,在日本,由于“政出多門”即權力結構是重層的,而不是一元的,因此在日本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政治倫理往往不像中國那么清晰、嚴格和絕對。你如果注意到日本所謂“忠誠”,實際上有對天皇的忠誠(文化意義上的),有對將軍的忠誠(政治意義上的),還有對主人的忠誠(日常社會中的),就知道這種忠誠是多元,甚至是彼此沖突的,反過來,這也導致了“叛逆”難以界定。丸山真男引用有賀長雄(ありが ながお,1860-1921)《日本古代法釋義》中的疑問,舉出承久之亂、南北朝內亂和明治維新三個歷史事件為例,說明日本的忠誠和反叛相當復雜。像“承久之亂”中的后鳥羽上皇,他是不言而喻的天皇(甚至是三位天皇的父親或祖父),可是,由于起兵討伐幕府,卻成了“天皇御謀反”,也就是“反叛”??墒牵桓畬④娞魬?zhàn)天皇,像北條義時(ほうじょう よしとき,1163-1224)打敗后鳥羽上皇,把老天皇流放隱岐群島,自行擁立茂仁王為新天皇(后堀河天皇),在日本卻又不算“反叛”。所以,丸山真男無奈地說,有時候“對朝廷而言是謀反,但從幕府角度看又不算謀反”。

神圣性和權威性的多元,造成政治倫理價值的分化。按照丸山真男的說法,日本封建性主從關系中,接受“御恩”的從者,就是要向主君“奉公”,也就是要有為主君“獻身”的忠誠,但這只是在法律秩序崩壞時代,依賴人格的忠誠而形成互相依賴的私人關系。對武士來說,武士和藩主之間,好像也是一種儒家所謂大義、名分的君臣關系,感覺上就是“生死的命運共同體”。也許,大家聽過《忠臣藏》的故事,就是德川綱吉時代,四十六武士(原本有四十七人)為藩主淺野長矩報仇,殺死導致淺野之死的另一個藩主吉良義央,最后被幕府裁定,全部剖腹自殺(此事發(fā)生于1703年)。這四十六人在日本被認為是“義士”,這一事件呈現(xiàn)了日本“法”與“忠”,也就是政治與法律、倫理與制度之間的沖突。這一故事是真事,這四十六個人的“忠”,只是對主人的,沒什么特別的是非,要按照中國的說法,它就是“愚忠”。

那么,什么是中國人說的“愚忠”?就是不識大體。那什么才是“大體”?在中國就是三綱六紀,最要緊的就是忠于王朝和皇帝的“道德”和“倫理”。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倫理中,忠誠只能奉獻給正統(tǒng)王朝和絕對皇權。所謂“孝”,只能對你的生身“父親”,對其他人就有問題;所謂“忠”,只能對本朝的“皇帝”,而忠于其他人(像諸侯王、藩鎮(zhèn))就不行。這是絕對的和嚴格的。也許,這與中國的“父系制度”相關。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說,西周的制度改革對于中國絕對重要,其中第一重要的,就是確立了直系“父子”的繼承制度,“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這種“立子立嫡”的單線血親制度,決定了生父只有一個,皇帝制度決定了君主也只有一個。“天無二日”,所以在中國的倫理價值上只有“一”,沒有“二”,更沒有“多”。這造成了古代中國政治倫理的幾個特點:第一,是有所謂“正統(tǒng)”之爭,天下只有一個是“正統(tǒng)”,其他都是“異端”,不可能并存,所謂“紫色蛙聲,余分閏位”,那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第二,古代中國才會發(fā)生所謂尊生父還是尊皇父的爭論,宋代的“濮議”、明代的“大禮議”,就是歷史上引人矚目的大事件,因為無論是父子還是君臣,都必須占有血緣和政治上的第一優(yōu)位;第三,由于王朝與君主的政治倫理,是絕對的、嚴格的和清晰的,所以,古代中國才有所謂“貳臣”和“遺民”問題,“貳臣”就是在政治倫理上不絕對忠誠,朝秦暮楚,“遺民”就是政治上不根據(jù)是非、強弱,而是根據(jù)“舊朝”還是“新朝”或“舊君”還是“新君”,決定自己的絕對認同。當然在特別的時代還有一點,即統(tǒng)治者究竟是來自哪一族群,是漢族還是異族,這決定臣民是認同文明還是服從野蠻。這本來也是“愚忠”,但它的“忠”是綁在“國/朝廷/皇帝”身上,因此從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立場看來,這就是“識大體”,懂得大是大非。如果從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價值觀來看,日本武士把“忠”綁在“主人”身上,似乎只是小是小非,好像和中國政治倫理有點兒不太一樣。當然,中國政治倫理的“忠”,也還是附著于某一張“皮”上的,也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所以,后來顧炎武看到這一點,就說究竟是“亡國”還是“亡天下”,“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這才重要,你不能因為一家一姓的“國”亡了,就覺得絕望了,要是“天下”也就是文化亡了,那才是真正的絕望。這當然是后話。

可是在日本,正是由于天皇、將軍、大名,都不能絕對擁有道德的權威性和政治的制高點,甚至血緣意義上的父母,也并不一定是絕對忠誠的第一對象。這里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日本天皇和貴族的繼承,有男性也有女性,有兄弟、兒子甚至還有妻子,甚至還有養(yǎng)子、贅婿。按照日本學者所說,中國的“父系制”和日本的“雙系制”差別很大。所以,有關“忠誠”與“反叛”的政治倫理就會分化,遠遠不是那么清晰。不僅如此,政治、文化、道德也可以“分化”,他的“忠”,不必只是對“予一人”的天皇,忠誠可以對幕府將軍,也可以對地方上的守護大名,甚至也可以對直接的主人?!爸恢蟹?,不知有將軍,只知有將軍,不知有朝廷”,似乎在傳統(tǒng)日本是很常見的。日本德川時代的學者荻生徂徠(おぎゅうそらい,1666-1728)就曾表示,比起京都的天皇來,江戶的將軍才是國家的真正君主。而各地的大名也一樣有舍命效忠的死士。福澤諭吉說,明治維新前日本三百多個諸侯各設一個政府,“定下君臣上下之分,掌握生死予奪的大權,其政權之鞏固,大有可以傳之子孫萬代之勢”。所以,很多行為不見得在政治倫理上就一定是你死我活、此是彼非,不是忠臣就是奸臣,不是好人就是壞人。但是在中國,一個王朝一個皇帝總是擁有絕對的、完整的、排他的政治合法性,只有對皇帝的忠誠,才有正當性和道德性,皇帝是最高道德和神圣象征,你就得“忠”,你也得“孝”。反過來,如果你叛變某個王朝,就是“貳臣”(比如洪承疇為清朝立大功但仍是“貳臣”),反對某個皇帝,就是“大逆”(比如方孝孺之被誅十族),甚至為了社稷安危暫時擁立一個新皇帝,也成了“罪過”(比如明代的于謙)。

日本直到明治維新時期,在“尊王攘夷”口號下實現(xiàn)了“大政歸還”,表面上權力與權威都集中到了天皇身上,這個時候,忠誠與反叛逆絕對性才轉移到對“天皇”、“皇國”和“天朝”身上。正如已故的飛鳥井雅道(1934-2000)指出的,明治政府一方面接過了推進維新的權力,另一方面也負載了普羅大眾與維新志士們的忠誠。當他們接受“尊王”的時候,他們確實擁有了極大的權威,但是當他們?yōu)榱巳毡窘_國,這又與“攘夷”的立場對立,就帶來了很多很多的問題。如果你看所謂“明治三杰”的命運,長州藩士對大村益次郎(おおむらますじろう,1824-1869)的刺殺,西鄉(xiāng)隆盛(さいごうたかもり,1828-1877)的叛亂與自殺,紀尾井坂之變中士族對大久保利通(おおくぼとしみち,1830-1878)的刺殺,其實正反映了明治時代國家權力從“雙重體制”和“重層結構”轉換為一元化集權(“古代中國化”)時期,“忠誠”與“反叛”,也就是政治倫理的復雜性。

我曾提醒說,中國史研究者忽略了明朝的一件大事,這就是前面提及的15世紀,當明朝的皇帝(英宗)由于“土木堡之變”被瓦剌俘虜(1449),大臣于謙(1398-1457)居然可以另立新皇帝(代宗),而且還以“社稷為重,君為輕”為理由,這其實是傳統(tǒng)中國政治史上很重要的事情。當然,古代儒家總是宣稱“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但因為權力來源都是皇帝,所以傳統(tǒng)時代的君主其實并不輕??擅鞒腥~帝國危機時期,由大臣另立皇帝,這里所謂“君為輕”,其實已經(jīng)瓦解了皇帝的神圣性和絕對性。但是,在中國那么長的歷史上,這似乎是絕無僅有的一例。通常,中國皇帝還是絕對權威,于謙做了這件事情,后來在英宗復辟后,也得被殺死。對于皇帝的忠誠與反叛,對于王朝的捍衛(wèi)與謀反,在中國常常成為判斷絕對是非的尺度和界限,除前面提及的“貳臣”外,口語里面的“叛徒”“三姓家奴”“漢奸”“反復小人”這些詞,就讓你知道這種政治倫理的絕對性和嚴厲性,在中國是何等厲害。

入什么祠堂、進什么廟,被冷豬肉供奉,還是跪在門前,讓人吐唾沫。其實,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依據(jù)某個似乎神圣的合法性政治權力來劃線。

革命與改良:“改朝換代”還是“咸與維新”

中日政治合法性基礎的差異,也許就影響到兩國走向現(xiàn)代過程中的不同路徑。

中國皇帝壟斷了全部權力、合法性和權威性,所以,大凡要做大改變,必須整個推翻。也許,這就決定了中國的革命也好、改革也好,往往需要“改朝換代”。也就是人們說的“換人做做看”,而無法真的“咸與維新”。在古代中國,儒家表面上很崇尚“禪讓”,覺得堯舜真是偉大,可以選賢任能,其實,這種可能性根本是很小很小的。有的學者從文獻記載上研究,覺得中國改朝換代有好多是“禪讓”,像曹魏取代后漢,西晉取代曹魏,還有像南朝的宋齊梁陳。但是,實際上所有的讓位和推辭,都是做做樣子的,因為權力就是一切,它不僅意味著財富,甚至還聯(lián)結著身家性命。所以,一旦某人掌握了全部權力,手下的人就會全部180度大轉彎,趕快上“勸進表”,使了勁兒說明你偉大,不光是權力應當歸你,文化也是你高明,道德也是你完善,所以你就應當是皇帝。然后呢?這個掌握實權的人假裝謙讓一下,就順水推舟當了皇帝。像后來的宋朝取代后周,黃袍加身,陳橋兵變,好像不得已被推上了這個位子,其實也是做做樣子,本質上還是打下來的江山,終究還是換了新天地。然后依照傳統(tǒng),大臣和史家就開始塑造偉大光輝的皇帝形象,把原來舊皇帝在政治文化宗教上三合一的偉大與光榮,全部轉移到新皇帝身上,再加上編造出身的神話,不是說皇帝他媽媽夢見什么龍附身,就是說生他的時候紅光閃現(xiàn),天降祥瑞。

把全部的政治合法性賦予一家一姓一個皇帝的這一傳統(tǒng),決定了要促成大變化必然要徹底推翻舊王朝,建立新王朝。更何況在中國歷史上,皇帝不光有血緣和姓氏的差異,不能讓給外姓,讓給外姓,就等于徹底改朝換代了,特別是,還有族群的差異,一旦皇帝從漢族變成異族,或者從異族變成漢族,不是“以夷變夏”就是“以夏變夷”。按照前面引用顧炎武的說法,就不僅是“亡國”而且是“亡天下”了。這也許就是晚清不能“君主立憲”,而非得“種族革命”的緣故之一?余英時先生曾經(jīng)說過,晚清的自我變革,變不出太多的花樣,就是因為大清的天下,比中國的天下更重要,亡中國可以,亡大清不行。清皇室其實心底想的,就是一家一族的權力很重要,你不推翻他,他根本不會自愿“遜位”,那份《清帝退位詔書》在自愿交出權力的背后,其實,恰恰是對移交權力的滿心不情愿。

中國是東亞第一個共和國,這很值得驕傲,但這種從帝制到共和的過程中,其實,有一些激烈革命的歷史基因,即所謂“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你只有“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毛澤東所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說法,以及流行的“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口號,就是這種激烈革命的思路,不能全算到受法國大革命影響的頭上。由于生存在“改朝換代”就會“斷子絕孫”的恐懼中,舊政權總是會用極端方式捍衛(wèi)王朝。而這種激烈革命的基因,中國有,日本卻很少。日本的天皇和中國皇帝不同,他沒法壟斷一切,因此他也不必包攬一切。血緣不能分享,但權力可以分享。所以,日本最終還是在邊藩、武士、改革者,以及外部壓力的聯(lián)合包圍之下,走上“君主立憲”的道路。中國所謂“虛君共和”,在日本倒是實現(xiàn)了,反正它的天皇未必能壟斷一切政治、文化和宗教權力,現(xiàn)代日本有了憲法,有了政教分離,有了議會制度,天皇雖然還是萬世一系的神,但他在文化象征上的意義,還是遠遠大于政治權力上的作用。

所以,你得注意中國和日本政治文化,尤其是頂層權力層面的差異。中國皇帝的權力遠大于日本天皇,中國是“絕對性的集權”(予一人、寡人、絕對或普遍王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歷史上雖然有東晉的“王與馬,共天下”,但按照已故田余慶先生的看法,這只不過是歷史上偶然的“變態(tài)”,常態(tài)還是皇權獨大,門閥“來自皇權政治,又逐步回歸于皇權政治”;已故的劉澤華先生也說,中國政治的特點就是皇帝獨一無二,皇帝是“天下獨占,地位獨尊,勢位獨一,權力獨操,決事獨斷”的“五獨”,具有“天蓋式的權力”。秦漢以來,最后到清朝,發(fā)展到見皇帝要三叩九拜,甚至臣下對皇上要自稱“奴才”。很多學者就認為,這是傳統(tǒng)中國之所以難以走上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重要因素。但是,日本王權的所謂“(朝廷與幕府)雙重體制”或“(天皇-將軍-大名)重層結構”卻不同,天皇也罷,將軍也罷,大名也罷,雖然是世世代代傳承不絕,但他并沒有這么絕對性的權力。日本天皇雖然萬世一系血脈綿長,明治時代神道與天皇之結合,也證明了天皇之神圣性與他的血緣譜系相關(這一點在明治憲法中有明文規(guī)定),但日本天皇的合法性來源與中國皇帝仍有很大不同。由于中國的“天授王權”,必須加上有“德”才能獲得天命,有了比較強的儒家德治主義,所以,不符合“德”則不能得“天”之護佑。這不僅給“革命造反”或“改朝換代”提供了合法性,也導致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是“造反有理”,要把皇帝拉下馬,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動”??扇毡尽疤旎省眳s不會被“革命造反”或“改朝換代”,無論幕府掌權者怎么變化,從源氏到北條,從北條到足利,從足利到德川,不變的是天皇。山崎闇齋(やまざきあんさあい,1619-1682)曾經(jīng)說,就算天皇是沒有“德”的無道之君,可是因為他被傳承了三種神器,那他就是“有德之君”。為什么?因為“此神器與玉體一二無分別故也”。所以,他就是一個象征性的神祇。盡管也有天武系和天智系的不同、持明院統(tǒng)和大覺寺統(tǒng)的爭執(zhí),但大家樂得擁戴他,因為無論他有沒有“德”,他反正是神圣血脈下的子孫,他反正是“神”,而且他也沒有實際的巨大的政治權力。

當然話說回來,這并不意味著天皇一點兒用也沒有,只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其實,盡管法律上天皇沒有什么太大的權力,但是因為他在文化上的神圣意味,他在某些方面可以成為調整政治取向的微妙砝碼,有的時候也能通過文化影響政治政策。我們不妨看幕末時期日本從“鎖國”到“開國”這一根本性轉變的過程。從思想史上看,這時水戶學逐漸興盛,“尊王攘夷”的說法影響了日本上下的觀念。恰在這時“黑船來航”(1853),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佩里(Matthew Perry,1794-1858)向日本提出“開國”要求,這對“鎖國”已經(jīng)數(shù)百年的日本是極大的事情。幕府征求意見,當時各大名提出的意見書約60通:其中贊成開國的也就是“開國論”有22通;不屈服于無理要求、不贊成開國,但又希望避免戰(zhàn)爭的,也就是“避戰(zhàn)論”是18通;認為必須嚴守鎖國體制的“鎖國論”是19通。其中,前兩種看法占了40通。幕府根據(jù)這個結果,于第二年(安政元年,1854)簽訂了《日米和親條約》,給船只提供燃料和食品,開放下田和箱館兩個港口。據(jù)日本學者尾藤正英的說法,這并不意味著幕府的權力削弱,而是意味著幕府的政策得到大名的支持,反而增強了幕府的立場。

但是,天皇雖然只是虛位,但也并不完全是“聾子的耳朵”——擺設,接下去的事態(tài)發(fā)展出乎人們的意料。由于當時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1856)發(fā)生的消息傳來,幕府內部對與美方簽訂進一步協(xié)議有些猶豫,于是,1857年幕府將軍派堀田正睦(1810-1864,接替剛剛去世的阿部正弘擔任老中首座)去京都征求天皇的意見,但天皇并不表態(tài),堀田正睦空手而歸。這時,近江彥根藩的藩主井伊直弼(いい なおすけ,1815-1860)擔任大老,大老雖然是虛銜,但掌握實權的井伊卻在這一年擅自與美國簽訂了《日米修好通商條約》。有意思的是,由于這個決定沒有得到天皇的批準,使得幕府的立場很尷尬:一方面沒有得到天皇之命,違背了“尊王”的精神;一方面擅自輕易與美國簽約,又違背了“攘夷”的精神。于是這來自水戶學的“尊王攘夷”,反而成了攻擊幕府的“公論”。這一年,在京都的孝明天皇給水戶藩送去密件,征詢各個大名對于幕府將軍此番處置的意見。原本處于虛位的天皇這一異常舉動,居然無視幕府的權威,最終使得井伊發(fā)動“安政大獄”,嚴厲處罰反幕府的人士,這導致了第二年(1860)水戶藩的脫藩武士在櫻田門外刺殺井伊。這一事件之后,幕府再也無法獨斷專行,不能不與天皇(朝廷公家)和諸大名妥協(xié),并終于形成所謂“大公議所”(類似國會)和“小公議所”(類似地方議會),在這種“公議”下,這才有了后來德川慶喜在二條城召集藩主們決定的“大政歸還”,也才有了此后的“明治維新”。

有趣的是,明治元年(1868)作為新政府方針公布天下的《五條誓文》,第一條就是“廣興會議,以公論決萬機”。在這一事件背后,你可以看到幕府、天皇、大名之間的博弈,也讓我們看到“政出多門”之后,權力之間就有了移動和制衡的可能性。顯然,走向近代過程中的日本政治權力結構,并不是中國皇權那樣高度集中的獨裁或專制。一人獨裁或專制的結果,往往就是皇帝與王朝、統(tǒng)治者與國家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根本不可能有妥協(xié)的空間。

(本文摘自葛兆光著《形似神異:什么是中日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結構性差異》,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8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發(fā)布,原文注釋從略,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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