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巴黎從一早就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秋雨緩慢但堅定地澆滅最后一點熱氣，宣告了夏天的結束。這個夏天，法國人就像是做了一場美好的夢——巴黎奧運會圓滿成功、五湖四海的來賓歡聚一堂。人們都暫時忘卻了一點：這個歡騰的法國已經兩個月沒有政府了，這在現代法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自從7月初的議會選舉選出第五共和國歷史上最分裂的議會之后，根據憲法有任命總理義務的總統馬克龍就祭出了拖字訣。法國總理仿佛成了“當代哪吒”，愣是“生”不出來。而馬克龍先是以奧運會為借口，算是拖過了8月。但是進入9月后，情勢變得更加緊急。法國憲法規定政府必須于10月1日前在議會提出下一年的預算案，現在都9月初了，法國連個總理都沒有，更別提什么政府或者預算案了。

馬克龍拖不下去了。

當地時間2024年9月5日，法國巴黎，新任法國總理米歇爾·巴尼耶在交接儀式上發表講話。 視覺中國 圖

他在進入9月之后密集地在總統府接見了薩科齊和奧朗德兩位前總統，以及所有主要政黨的領導人。終于，在這個秋雨綿綿、略帶寒意的周四，馬克龍宣布了他的選擇——當地時間9月5日，他任命73歲高齡的保守右派政治家米歇爾·巴尼耶（Michel Barnier）為總理。當天下午，法國總理府舉行交接儀式，巴尼耶正式接替加布里埃爾·阿塔爾，擔任法國政府總理。

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一時間從左到右，法國的政客們人人都有話說。

左派氣得要倒閣，極右卻氣定神閑

作為新一屆議會中最大的勢力，沒有得到總理提名的左派自然是群情激奮。在消息公布后的3個小時之內，左派聯盟的四大政黨就全部表示將對巴尼耶的政府提出倒閣動議。

另一邊，巴尼耶所屬的右派共和黨，在新一屆議會中僅僅是第四大勢力，只有47個議員。但是現在竟然天上掉餡餅拿下了總理的寶座，可以說是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獲得歷史性突破，在議會中排名第三的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自己肯定會被排除在政府之外，所以一直處于坐山觀虎斗的狀態。其精神領袖馬琳娜·勒龐快速表態她將密切觀察巴尼耶的政策，并要求后者“尊重”自己的選民。

事實上，在左派已經宣布會發動自己的193名議員積極反對巴尼耶政府之后，勒龐和她手下的126名議員就成了巴尼耶和馬克龍的救命稻草。只要勒龐愿意，她完全可以投票支持左派的倒閣動議，讓巴尼耶政府剛一上任就立馬垮臺。

這就是馬克龍選擇巴尼耶背后隱藏的危機——因為他的行為完全不給左派任何面子，他讓法國的新政府成了一個雖然沒有極右翼參加，但是必須取悅極右翼的政府。未來的法國政壇勢必將會愈發動蕩。

米歇爾·巴尼耶，左派的晴天霹靂

作為這次議會選舉中最大的贏家，左派從第二輪選舉結束后就馬上開始向馬克龍施壓，要求他任命一名左派出身的總理。但是左派內部不夠團結，在決定推出誰來作為共同候選人上浪費了快一個月時間。等到他們終于決定了一個人選后，馬克龍早就拿出奧運會當擋箭牌，“溜之大吉”了。

奧運會閉幕后，結束休假的馬克龍在總統府內接見了左派各黨的領袖，隨后馬上發通告表示自己不會任命左派聯盟出身的總理。理由是左派聯盟中包含極左的不屈法國黨，會被議會內非左派的所有政黨抵制，即使任命了這個政府也會很快垮臺。

平心而論，在這一點上，筆者以及法國社會上的很多人都是認同馬克龍的。畢竟馬克龍當時只是說不會任命來自左派新人民陣線的政治人物，從公告的遣詞造句上來看并沒有將左派排除在政府之外的意思。

當時人們普遍認為，馬克龍很可能將會重新召回一名中間偏左的退休政客，讓一個足夠溫和的人來當總理，才可以保證自己的中間陣營和左派達成某種聯合執政的協議。

在9月最初幾天里，事情仿佛也是在朝著這個方向發展。本周一，馬克龍接連在總統府找來了奧朗德時期的社會黨總理貝爾納·卡澤納夫（Bernard Cazeneuve）以及上法蘭西大區主席格扎維埃·貝特朗（Xavier Bertrand）。

這兩個人在當今法國政壇上一個是左派里最右的，一個是右派里最左的。可以說不管選誰，都算是給左派有個交待，增進了一些互信。

但是，米歇爾·巴尼耶對于左派來說可就算是晴天霹靂了。這位老人家自從27歲當選國會議員從政以來，從來沒有展現出過一絲一毫左傾的樣子。

這一點從巴尼耶2021年提出的總統競選綱領就可以看出來。在移民問題上，他提出要將法國的整個移民體系暫時凍結3至5年，好讓政府有時間處理積壓的移民問題，并提出新的政策，其中右派一貫主張的減少長期簽證，減少團聚簽證，嚴格處理非法移民等政策自然也不稀奇。

諷刺的是，作為一個職業歐盟政治家，同時也是英國脫歐談判中的歐盟首席代表，巴尼耶在2021年的競選綱領中竟然提出，要在法國舉行公投以跳出歐盟的移民框架，自行處理移民問題。此言一出，就連他本黨的同志都感到了震驚。

在社會問題上，他認為馬克龍推遲退休年齡到63歲還不夠，至少要推遲到65歲。同時右派配套的減稅放權等其他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他都支持。

馬克龍選了他當總理，基本就是公開向左派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社會黨的前總統奧朗德此前就被馬克龍專門叫到總統府里去咨詢過，具體他給出了什么建議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肯定不會是讓巴尼耶當總理。這個消息一經公布，奧朗德就對記者表示，巴尼耶的任命是得到了極右翼“默許”的。

其中具體的緣由，綠黨書記馬琳娜·彤德里耶（Marine Tondelier）總結得更好——“總統對極右翼暗送秋波。同時為了保證（巴尼耶）政府不垮臺，他在政治光譜上越走越右。”

具體原因就如筆者上文所說，事實上現在巴尼耶政府雖然還沒有組成，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極右翼的勒龐手上握著這個政府的生命線。而這樣的結果，是馬克龍選擇的結果。

“我們已經從共和國陣線走向了共和國對抗。” 彤德里耶表示。

僅僅兩個月前，左派為了對抗極右翼，還在100多個選區退選保送了許多馬克龍的候選人過關。現在面對馬克龍這樣的態度，左派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

勒龐坐山觀虎斗，成最大贏家

要說這個事件中最大的贏家，自然就是勒龐以及她的極右翼國民聯盟。打從一開始，她就非常清楚自己的政黨和這場政治游戲一點關系都沒有，因為不可能有人會從她的黨里選總理，就連跟她的政黨聯合執政都不太可能。

所以說在選舉結束的兩個月時間里，正當左派和馬克龍之間相互掐架不亦樂乎的時候，勒龐和她的國民聯盟總體來說非常安靜。甚至黨首若爾丹·巴爾德拉還在前幾天表示，他們覺得選誰當總理都不好，不如組成一個無黨派的專家政府算了。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因為國民聯盟在7月的議會選舉第二輪中沒有拿下絕對多數。因為主流政黨對極右翼黨派的排斥，事實上接下來兩年半他們在議會里真正能做的事就不多了。在7月中新一屆議會選出的主席、副主席以及各個委員會主席中，國民聯盟一個席位都沒撈到。

在這樣的情況下，勒龐的最優解自然是專心備戰2027年的總統選舉。同時，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法國政壇越動蕩，人民越憤怒，對她就越是利好。

再加上馬克龍選來選去選了一個保守右派的老人家來當總理，與左派可以說是徹底決裂，這個政府的半條生命線就掌握在了勒龐手里。她不會參與這個政府，巴尼耶也肯定不希望極右翼議員進入他的政府，但是這個政府但凡有讓她不滿意的政策，她隨時都可以和左派聯手推翻這個政府。

對于勒龐來說，這幾乎是最好的情況。

法國政壇未來將更加艱難

馬克龍的一個任命，讓他與左派徹底決裂，也讓左派選民徹底灰心。往后再想讓左派選民組成共和國陣線支持他的候選人將會變得極為困難。這對于勒龐來說又是利好。

當然，支持巴尼耶的人們紛紛表示，巴尼耶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政客，現在法國的政治本來就是一團亂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是鎮不住場子的。

誠然，巴尼耶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2021年他還夢想著成為總統候選人時，筆者跟他有過短暫的溝通。印象最深的就是作為歐盟的首席脫歐談判代表，他的英語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此外他一板一眼，不茍言笑，很符合我對于老一輩法國政治家的想象。

接下來他馬上要迎接的挑戰就是法國2025年的政府預算案。這個預算案如果無法獲得通過，他的政府就將迅速垮臺。接下來的一兩個月，議會肯定會逐條審批他提出的預算案，變成持久戰的戰場。

周四傍晚，在法國總理府，第五共和國歷史上最年長的總理和最年輕的總理完成了交接。

一個暮年老人，領導著一個危如累卵的政府，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呢？

（徐曉飛，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現居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