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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關鍵時刻”:陳平原陳子善陳思和說五四
2024年8月18日,北京大學中文系陳平原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陳子善教授、復旦大學中文系陳思和教授在上海圖書館東館對談,帶領我們重返生氣淋漓五四時代,與我們共同對話關鍵時刻、關鍵人物、關鍵學說。
陳平原:我講的主題為“為何以及如何與五四對話”。
我二十年前曾說過: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都必須認真面對,這樣,才能在沉思與對話中,獲得前進的方向感與原動力?!瓕τ诙兰o中國思想文化進程來說,“五四”便扮演了這樣的重要角色。作為后來者,我們必須跟諸如“五四”(包括思想學說、文化潮流、政治運作等)這樣的關鍵時刻、關鍵人物、關鍵學說,保持不斷的對話關系。這是一種必要的“思維操練”,也是走向“心靈成熟”的必由之路。
這里做一個小小的辯證。中國學界一般容易把“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這兩個詞放在一起談。廣義來說可以放在一起,但是仔細斟酌是不一樣的。若談論新文化運動,盡可能往上走,從晚清說起;若辨析五四運動、五四精神或五四時代,則最好往下延伸,仔細傾聽那些遙遠的回聲。往前追溯,從晚清說起,主要是史學研究;往后延伸,牽涉整個二十世紀,更側重思想操練?;蛘哒f,談論小五四(指作為歷史事件的五四運動),重在考證與還原;研究大五四(指作為思想潮流的五四時代),關鍵在于闡釋與介入。
我的“五四研究三書”,《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直接面對,《“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往前追溯,《未完的五四》往后延伸。之所以選擇三種不同路徑,基于五四話題本身的豐富性、復雜性與現實性。這次北大出版社出的《未完的五四》是我?guī)啄昵啊蹲鳛橐环N思想操練的五四》的增訂版,做了比較多的調整,和學院派專業(yè)論述不一樣,帶有論戰(zhàn)性質,單刀直入,談我心目中的五四。而這個話題本身今天仍有意義。
陳平原著《未完的五四:歷史現場和思想對話》
幾年前《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出版,北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做了一次專題討論會,談到一個話題:我們這代人有沒有能力、有沒有需要、有沒有機緣不斷地和五四對話。其實每代學者、每個學者都有自己內心壓在紙背的心情,借助五四這個話題得以呈現。所以我才會說,把五四當成砥礪思想學問的磨刀石,不在于本身具體論述的對錯,而在于借助這個話題可以展開很多深入的思考和討論。
為何不斷和五四對話?五四在研究近現代文學的人看來,毫無疑義是正面的話題,可是整個社會并不是這么考慮問題。我曾經在很多場合跟很多人辯論,很多大學校長覺得五四搞砸了,如果沒有五四,五千年中華文明就不會斷裂,甚至有些人故意把五四和二十世紀的激進運動聯系起來。我們怎么看待傳統,怎么看待中國文化的連續(xù)與斷裂,怎么看待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這些話題都是有挑戰(zhàn)性。專業(yè)研究者要面對社會上的很多的挑戰(zhàn)。
兩三年前,北大開啟了一個校友終身學習計劃,第一講選擇我的《五四運動與北京大學》,我當時只是把課堂內容略微總結一下,面對全球的北大校友,做線上的講座。后來學校說居然有三十六萬人在聽,估計也有校外的朋友在聽。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的甘琦一聽,一定把這個重新做成一本書,所以我才做了這么大的調整,書名“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她覺得作為一般讀者來說有點繞。其實那是上海社科聯組織的專題會議的論文,我覺得寫得不錯,但是非專業(yè)的讀者可能不容易接受,所以最后我們敲定書名為“未完的五四”:未完成、未完美、未完結、未完待續(xù),這是我們心目中的五四。香港版的封面設計都往這個方向靠攏:想象中國是一臺舊電腦,蘊涵巨大的思想資源,剛打開一點,有很多內存還沒有打開,有思想之源,但是不見得能真正地接受和打開,我們的工作是讓一代代人激活那個內存,讓我們得以不斷地跟五四進行對話。
五四的未完成、未完美、未完結、未完待續(xù),大家會覺得不是特別好理解,我給大家講幾個故事,以便于大家理解,我心目中的五四為什么是這樣子。
陳平原
我有一篇長篇文章《新文化運動的正面、側面與背面》,其中關于思想史、文學史及教育史視野中的五四、蔡元培、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故事,只是在原有論述基礎上深描,沒有驚人之語。值得推薦的是關于林紓的性格、“兩位不幸的北大學生”,以及“闖進瓷器店的大象”的部分。
對于非專業(yè)讀者,如果想知道五四是什么樣子,我做了一個最簡單的減法,請你以這三篇文章為中心閱讀思考:第一篇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談德先生、賽先生;第二篇蔡元培《致〈公言報〉函并答林琴南函》,大學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第三篇胡適的《新思潮的意義》,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三篇文章都發(fā)表于1919年,這三篇文章讀進去,就知道思想、精神、文化層面的五四是什么樣子。
所有談北大的文章都會提到蔡先生的兼容并包。作為大學校長,主張兼容并包,并非放棄選擇的權利,也不等于沒有傾向性。學界普遍認定,正是蔡氏主校后的所作所為,直接促成了新文化運動的誕生。樂于傳誦蔡氏容納異己之雅量者,必須同時考慮其堅持原則時的倔強與不肯通融。有一個故事是辜鴻銘和林紓。這是蔡先生自己在文章中提到的。《覺醒年代》在這方面做了很好的辯證,讓大家重新了解辜鴻銘,以前都是把辜鴻銘當作負面人物看待。但是有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蔡先生1919年說,“我們不會因為他是提倡帝制就不聘他教英國詩歌”。第二年辜鴻銘卻被解聘了,因為學生告狀,誰告的?羅家倫,因為他在上英國詩歌,可是大部分時間在罵新文化,這不像教書的樣子。
陳平原著《“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增訂版)
所有學新文學的人都記得一件事,林紓寫過《荊生》《妖夢》兩篇小說,我想做一個補證。對林紓的研究最近十年二十年有拓展,包括他的心態(tài)、論文、長篇小說、其他的若干詩文寫作。其中講到林紓的性格以及游戲筆墨。因為談新文化經常會提他為了反對新文化而寫了《荊生》和《妖夢》,目的是動用軍閥的力量扼殺新文化運動。因為林紓在北京教書時,有學生徐樹錚成為軍閥。這個論述在今天的五四運動史或者新文學的著作里會提到。我的解釋是,這個說法子虛烏有,是新文化人的哀兵之計。
日后的研究者越說越實,把一篇子虛烏有的小說,說成了貨真價實的戰(zhàn)書。如果林紓有陰謀,不應該寫小說,從北京寄到上海發(fā)表,動員別人采取軍事行動,而應該是密謀。這必須回到林紓本人的性格,他自幼學劍,“少年里社目狂生,被酒時時帶劍行”。再加上撰有記錄閩中武林軼事的《技擊余聞》,還有《劍腥錄》中吹噓邴仲光如何仗劍行俠,這“偉丈夫”實為林紓的自我期許。日后史家也懶得仔細追究,林紓“勾結軍閥鏟除異己”的罪名,就這樣被派定。
一場大的思想文化運動,在其展開的過程中,會出現各種不同的聲音,有人贊成有人反對,這都很正常。日后某種聲音占了上風,取得決定性勝利,不等于反對者就是敵人,或者“大逆不道”,是要唾棄的敵人。凡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參與對話的,不管立場左中右、聲音高中低、力量大中小,都值得稱道,都有特定歷史地位。五四新文化人應感謝其論爭對手,不管是林琴南、劉師培,還是胡先骕、梅光迪、章士釗,都是很有風度的正人君子,即便論戰(zhàn)中占下風,也沒有使用任何下三濫的手段。他們只是對新文化的看法不一樣,對“中國向何處去”的思考有差別,所以在文化論述以及對新文化的判斷上有差異,今天不應該都歸為“敵人”。光譜擴大以后對新文化、五四運動會有新的了解。
當然我必須回到一個問題,這些都是名人,尊重他們的立場不一樣,但大家請記得新文化運動中不幸落難的兩個學生。大時代中有不同聲音展開很正常,日后歷史記憶中不同聲音的代表者也會被關注,被壓抑的是那些還沒有成名的人和他們的論述。
請大家記得《新青年》上有關于舊戲的討論,傅斯年日后大名鼎鼎都熟悉,論敵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張厚載,張厚載在《新青年》發(fā)的兩篇文章,《“臉譜”與“打把子”》和《我的中國舊戲觀》,談中國京劇,這是一個戲迷,對中國京劇很有了解。在今天看來這是有專業(yè)色彩的對京戲的討論。反而新文化人傅斯年寫的《戲劇改良各面觀》等文章,本身立場很堅定,站在西學立場,甚至他不懂舊戲,所以可以談戲劇,因為不受污染。今天看來這個論調很可笑,不懂所以不受污染,可以談這個話題。今天不敢再這么說。但是在一個西學占主流地位的時代,像傅斯年不怎么講理地談舊戲,反而被大家所接受。但是張厚載這個談舊戲、喜歡舊戲的人卻卷入北大的論爭,被開除。
1919年3月31日《北京大學日刊》上刊出校方的公告:“學生張厚載屢次通信于京、滬各報,傳播無根據之謠言,損壞本校名譽,依大學章程第六章第四十六條第一項,令其退學。此布?!本驮诋厴I(yè)前三個月被北大開除??梢韵胂?,如果成名的人跟北大論爭,林紓沒有關系,辜鴻銘沒有關系,但是一個年輕學生、一個大四的學生即將畢業(yè)之前夕,被北大開除,可以想象他的處境很艱難。
為什么開除?因為他介入林紓和北大的論爭。他讀中學時是林紓的學生,上北大以后繼續(xù)保持和老師的關系,替老師送文章,而且通信給報社,說北大里有內部矛盾,新派是誰,舊派是誰。《荊生》《妖夢》是他寄給上海的報社《新生報》,那個時候通訊不發(fā)達,寄了以后,林紓覺得《妖夢》不太好,直接影射蔡元培,就不發(fā)了,他說來不及,已經寄出。他說“先生大度包容,對于林先生之游戲筆墨,當不甚介意也”。蔡先生沒有說計較,但是把學生開除了。北大當時面臨巨大的壓力,輿情很嚴重,不得不有所表示。這個表示就是把不斷寫信給報社的中文系學生開除。
三年前,我們重新修訂早年我?guī)е鴮W生做的《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我們把正面、反面、政界、媒體、大學的人物做了一本書,最早1999年出版,修訂是2009年,再次修訂是2019年,出版時加了十六個學生。五四是學生運動,但是在今天,主要的討論對象是老師輩。其實學生也應該包括進去。他們日后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我增了十六個北大的學生,最多的是中文系的,哲學系少一點。一個有趣的事情是,新文化運動中最有影響的是中文系,其次是哲學系,歷史系沒有多少聲音,其他系也沒有多少聲音。
我增加的十六個人中,有一個人沒有多少聲音,沒有多少成績,歷史書不會記載它,但是他體現新文化運動另外一個層面,他就是馮省三。他在1922年10月份被北大開除。他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世界語學會干事,新文化運動時期提倡世界語的,大部分是無政府主義的、反抗的、態(tài)度比較激烈的。在新文化運動前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北大上課都發(fā)講義,魯迅的日記說今天寫完講義,交給學校印出。印好以后放在課室里,學生上完課把講義拿回來,學期末自己裝訂成冊。但是這樣每個學期學校的財政支出很大。蔡元培、陳獨秀等人再三說,不應該發(fā)講義,能不能買教材?北大老師們說,不行,外面的教材水平太低,根本不可能用外面的教材。能不能不發(fā)講義呢?也不行。因為老師們的口音太重,學生聽不懂。中文系教師大部分是浙江人,一直到三十年代,日本學者來這里聽講課,很傷心地說,我學了這么多年中文,到這里還是聽不懂。旁邊的中國學生告訴他,我也聽不懂。怎么辦?有講義。我后來看魯迅的講義,這么少的文字怎么講兩節(jié)課呢?就是把講義讀一遍,然后海闊天空做很多論述、引申。1920年代講義在北京大學很重要。
能不能收費呢?愿意拿講義,就交一點錢,如果不愿意,沒有關系。這就發(fā)生了學生暴動。圍著校長辦公室喊口號,老師們、校長出來,據說蔡先生揮著拳頭說,我跟你們決斗。當天晚上校長辭職,院長辭職,教務主任辭職,各個系主任辭職。學生看不行,還是校長留下來,我們不再爭這個事情。學校說不行,一定要處罰,但不能都處罰,那就處罰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就是馮省三。他自認當日確曾說:大家到會計課去把講義券燒了!又曾說:我們打進(校長室)去,把他們圍起來,把這事解決了!必須有人承擔責任,于是就把這個學生開除了。
這個學生開除后到廣東去,第二年就去世了,去世以后有三個人寫紀念文章,一個是魯迅,一個是周作人,一個是錢玄同。背后的思路,這個事情很特殊,一個風潮起來,必須有人承擔責任,這個人就是犧牲。魯迅說:“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這一件事了。”魯迅給許廣平寫信說:“犧牲為群眾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眾就分了他的肉,散胙?!辈滔壬眠@個辦法,使學校重心回到正常軌道,在這個過程中,這位年輕的大學生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犧牲。
比他更有名的另外一個人,是我的潮州老鄉(xiāng)張競生?,F在很少有人熟悉他,但他曾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后來被人稱為“性學專家”。1922年美國計劃生育的倡導者山格夫人來北大演講,左右兩邊是北大哲學系的名教授,左邊是胡適,右邊是張競生。當初在北京大學校園里,張競生的名聲不比胡適低,一個是留美講杜威,一個是留法的學習盧梭,講杜威的日后名滿天下,學盧梭的日后舉步維艱。這涉及新文化人努力的方向,以及新文化運動的天花板。哪些是能說的、能做的、能努力的,哪些是陷阱,掉下去后很難翻身?我想說的是張競生,這位北大的哲學系的名教授、法國留學的博士,當年他在《晨報》發(fā)起“愛情大討論”時,新文化人大多是贊成的,魯迅等人都支持。他出版《美的社會組織法》《美的人生觀》都得到了周作人等人的欣賞。但是有一件事,征集出版驚世駭俗的《性史》,一下子就跌倒了。他1926年離開北大,來到上海,以為辦雜志、辦書店能夠生活,其實很難。日后跟新文化人的距離越來越大,離開北大以后發(fā)展都很難,他在努力、在寫作、在出版,但是在現代中國思想史、文學史上基本退場了。
當初新文化運動中,有幾個重要的舉動。北大組織了風俗調查會,有很多中國的風俗,大家都覺得很重要,需要調查,一共列了三十多項,其中一項是性史。毫無疑問正常的中國人都明白,一個民族的性生活的風俗習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話題,完全值得認真做,但是沒有一個北大教授愿意做這個事情,這太危險了,張競生是主任委員,他說,你們不做,我來。1926年2月2日他在《京報副刊》上刊出《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優(yōu)種社”同人啟事》,征求大學生的性經驗,“請代為詳細寫出來”:“尚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寫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詩家的滋味,有小說一樣的興趣與傳奇一般的動人?!碑敯言瓉淼纳鐣钫{查、風俗調查寫得有詩家的滋味、小說一樣的興趣時,問題就出現了。我們看到1926年出版的性史,前面的序言、后面的贅語是他寫的。書出來以后舉國轟動,一下被很多正人君子罵得狗血淋頭,又有很多出版商緊急跟進,他很冤枉,說我就出了一本,后來的十多二十集都不是我弄的。別人把色情小說摘過來,倉促編成這樣的集子,以后不斷查禁。他是哲學博士,可是所有人都說他是性學專家,這個帽子戴了一輩子沒有摘下來。
張競生想學英國學者藹理士,但沒做好充分的學術準備,操作上出現大問題。他日后也承認,征文及選文的方向出現偏差,導致“《性史》第一集中未免有‘小說化’的毛病”,難怪時人將其作為淫書來搶購與閱讀。雖說日后諸多續(xù)書乃不法商人牟利之舉,與張競生本人無關,但開篇沒做好,科學性不夠,這就猶如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始作俑者,難辭其咎。
大家都說他日后很艱難,他受到守舊派的打壓,我說打壓他的其實是新文化人。為什么?他把本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題目糟蹋了。潘光旦、周建人等也在研究婦女問題、性生活問題。但是他們做學術研究,不像他那樣大張旗鼓。就好像一頭大象猛然闖進瓷器店,他悠然轉身,一地狼藉。所以大家對他很憤怒。
陳平原著《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
我們看到在聚光燈下取得成績的五四人物,但是在大的風潮中有各種各樣的人物參與其中,包括后來被判定為反面,或者還沒有成長就被打壓,或者成名后走了歪路的人,所有這些人都應該納入五四新文化運動考察的視野,這樣對這個運動或者思潮的了解才會比較完整。
五四不僅僅是歷史事件,更是近百年中國讀書人重要的思想資源,還有極為活躍的學術話題,甚至可以作為時代思潮變化的試金石。因為它的正面性、重要性、豐富多彩,因為它不斷被追憶而未完成,這句話隱含的不是所有的重要事件日后都能夠不斷被重塑和闡述。五四的好處是從1919年發(fā)生,1920年就開始紀念。1920年的紀念雖然主要是北大的老師學生紀念,后來拓展到全國,但是這一百多年來我們一直把五四當作一個正面的、重要的歷史時刻,不斷跟它對話。五四的好處在于眾聲喧嘩、生氣淋漓。
我并不想在一本書里能讓大家對五四有一個確定無疑的了解,我們的任務是,讓五四這一話題浮出水面,引起世人的關注;在這個同樣關鍵的歷史時刻,重新審視五四。至于怎么關注,從哪個角度進去,得出什么結論,取決于個人的立場、視野、趣味,強求不得。以孔夫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以梁啟超、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某種意義上,對于后一個傳統的接納、反思、批評、拓展,更是當務之急,因其更為切近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可能影響我們的安身立命。
五四對我輩既是歷史也是現實,既是學術也是精神,某種意義上我希望這個話題不封閉在學院內部,不局限于現當代史和現當代文學的研究生,而是希望它進入社會、進入公眾,讓非專業(yè)的人也能讀,也能談,也能參與這個話題,因為這個話題跟當下的中國文化走向,跟思想、脈絡,以及對歷史、對未來的思考有直接的關系,不管什么專業(yè),這都是今天應該直接面對的話題,所以說五四是磨刀石。
陳思和:今天這個題目“三陳說五四”,應該改成“三陳說三書”,北大出版社出的平原的這三本書,內容很豐富,超出傳統對五四的闡釋,而且看到五四有趣的一面,看到正面也看到側面,非常豐富,非常具有當下性。五四這個話題平原兄說最合適,他過去三四十年來的研究課題非常大,從晚清到現代,但是基本的核心都是圍繞五四。
陳思和
談五四,平原兄最有理由,傳統說天時地利人和。從“天時”來說,五四運動發(fā)生在北京,平原兄長期工作在北京,對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有深刻的理解?!暗乩?,五四運動主要發(fā)生在北大,當然還有很多學校,但以北大為主。平原兄基本上大半輩子都在北大工作,他愛北大,為北大編了很多書。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發(fā)祥地,他編書宣傳北大精神,目的是使五四精神能夠被我們繼承、發(fā)揚光大。再加上他那么勤奮,孜孜不倦,不僅研究五四運動正面的力量,也研究了反對面。
陳子善:我完全贊同思和兄的看法。去年上海書展,平原兄在這里有一個《有聲的中國》發(fā)布會,里面也涉及五四的演講,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化人、演說家,也是從五四開始。
關于五四實在是討論太多,有各種各樣不同的說法。我記得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當時有一個“文學節(jié)”就是定的五四,每年文化界都要開會談論五四。
陳子善
平原兄的書很多,這三本書確實很吸引我。比如其中一篇《五月四日那一天》,下的功夫很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各種不同的說法,報紙的報道,等等,很多歷史的細節(jié)。很多人做學問都是大而化之,他把這天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當時參加的那些人不同的說法都進行梳理。五四當天發(fā)生的事情怎么影響到后來,一直影響到今天。這樣的研究從方法、具體操作層面,平原兄樹立了一個榜樣,我們可以借鑒、學習,從中受到啟發(fā)。
陳平原:我長期在北大工作,所以研究會得到天時地利人和的幫助。我深刻意識到,僅從北大角度不夠,我會自己再努力。
北大確實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1920年到1926年,每一年《晨報副刊》五四紀念都是北大學生做的。很長時間來,大家不覺得五月四日的游行有什么重要,北大學生一次一次的紀念讓它的重要性凸現出來。五四是做出來的,五四也是說出來的,說出五四的意義是北大學生、老師的工作。5月4號發(fā)生的事件,5月6號北大教授開始出來說五四精神,20號羅家倫說五四運動的意義,等等。以后不斷地說。這是北大做五四研究的好處。
這只是一個角度,一種眼光。這些年我?guī)W生們努力拓展這個思路,我?guī)е鴮W生做各個學校。當初大學很少,中學、師范發(fā)揮很大作用,浙江一師、湖南一師、直隸女師,這些學校都在五四時成長起來。這些中學生,當初在整個大的運動中不是主角,在接下來的二十年、三十年,他們逐漸成為主角,所以走出北大的視野看五四,這是一方面。
我最近回答一個問題,怎么看朝鮮三一運動和五四運動的關系。我在韓國演講經常會被問這個問題,我們一直在談這個問題。我們關注1919年3月1號的朝鮮,也是因為外交糾紛引起來政治抗爭,比中國慘烈得多,影響很大,是整個朝鮮近代史上重要的事件。兩個月以后北京發(fā)生五四運動,有些重要的標識性的標語、口號、寫血書等等都很接近,而且確實李大釗、陳獨秀、羅家倫都支持朝鮮的三一運動,說明有關系,而且有啟發(fā)。可是后來的論述不怎么強調這條線,原因在于從新文化入手,把5月4號發(fā)生的群眾游行和此前新文化運動聯系起來,和此后中國共產黨的建立聯系起來,再跟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聯系起來。這一條線聯系起來,就淡化或者不關注朝鮮的三一運動跟我們的關系。
但是學術界一直在做這個事情,我查了很多文獻,話題本身必須關注,不僅是北大的視角,不僅是中國的視角。幾年前瓦格納去世之前專門告訴我,他在美國發(fā)現一批檔案,正在做,還沒有做出來。當年美國駐中國的記者,他們如何穿針引線,幫助五四學潮運動。如果各位有興趣將來讀《未完的五四》這本書,建議讀一篇《危機時刻的閱讀、思考和寫作》,只有理解那代人的所面臨的處境,才能理解他們所做的努力,還有他們的論述。太平年代的書生在書齋里寫文章、四平八穩(wěn)的論述,和迫不及待、脫口而出的五四人的表達,是不一樣的。所以今天會有些人對五四不以為然。抓住五四那些人的具體論述,把它無限放大,以今天的學院的思考來判斷,這是不對的。
不要高估五四那代人的學養(yǎng),也不要低估他們求知的熱情。在面對國家生死存亡急迫關頭,沒有那么多書生的考量。我們想象中的跟哪個大作家、大學者、思潮的聯系,不是他們考慮的。他們考慮的是拿來就用,那些人、那代人,他們的學養(yǎng)、知識、思考很多是從媒體、報紙、雜志,而不是從學校、教科書上得來,所以表達直接、激烈、極端。今天閱讀那代人的思考和表達時必須意識到,那是一種危機時刻的思考和表達,和太平年代的書齋生活是兩回事。這樣對他們某種論述中的疏漏、偏激、不妥,都會比較坦然接受。這樣才能理解那代人,理解他們走過來的道路。
剛才子善說了一個有趣的事情,“文藝節(jié)”是國民政府定的。今天在臺灣地區(qū),還是五四文藝節(jié),但是中國共產黨在1939年把五四定為青年節(jié),所以青年節(jié)的影響力遠遠大于文藝節(jié)。這就是眼光高下,從文藝角度來談新文化運動、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但卻局限在一個很小的領域,而把五四定為青年節(jié)范圍擴大很多。不只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而是關乎整個政治、文化。國共兩黨如何面對五四資源?我引了《人民日報》和國民黨《中央日報》不同時期的社論。這是一個大命題,政黨必須抓住這個重要資源跟它對話,對話時自己也有回避。國民黨為什么不愿意說青年?他們擔心會引起學生的反抗、學潮等等,所以他們老是強調五四把社會搞亂了,但是五四的文學是很好的,新文學值得我們關注。從這條線走下去,始終在回避年輕人的訴求。某種意義上定五四為青年節(jié),讓我們意識到每個時代的年輕人的努力、困境、思考,始終是我們必須直面的話題。
對于年輕人的敏感性以及努力的方向,是我書里特別關注的。五四關注的是老師那一輩人,其實將來影響中國政治和社會發(fā)展的是學生。北京大學國文系1917級的學生是將來影響中國社會的力量,“同學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競成三”。他們辦了三個刊物,一個《新潮》、一個《國故》、一個《國民》?!缎鲁薄肥歉邓鼓?、羅常培辦的,《國民》是許德珩辦的。這些雜志影響到中國以后的政治思想學說。他們當初小荷才露尖尖角,日后是他們的世界。所以要關注那些還沒有成名,因為五四而覺醒的一代年輕人。
其實我們三位的思想已經固定下來,已經沒有辦法像年輕一輩敏感。五四那代人年紀比我們輕,我的導師王瑤先生特別喜歡算賬,他問我五四那一年誰最大?蔡元培五十一歲,魯迅三十八歲,胡適二十七歲。當時真正影響中國社會的是二十多歲的那批人,是他們讓五四生根開花。所以中國共產黨定五四為青年節(jié)是有意義的,這才是未來。
談論這個話題時,我希望不僅僅局限于學院的文章。我沒怎么談前面的兩本書,前面兩本書是用學院內部的方式做的,關于報刊和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關于物質文化和現代文學的關系,這些都是學院里專注于此類研究的人所關心的內容。但我更關注的是五四運動能否繼續(xù)與我們年輕一代對話。年輕一代對五四的關注不一定意味著喜歡它,而是因為他們認為五四是一個必須對話的對象。就像法國大革命一樣,人們可以批判、質疑、喜歡或不喜歡它,但大家都知道這是現代法國,甚至是現代世界的起點。因此,人們會不斷與它對話,并調整自己的姿態(tài)。這正是我希望做到的事情。
陳思和:平原兄邀請我和子善一起討論五四,這本身就體現了他所提倡的觀點:五四是一個被言說出來的命題。我對這個觀念非常支持。昨天我又翻了一遍《未完成的五四》,對其中的一個說法深感認同:任何歷史事件都是通過言說而存在的。比如焚書坑儒,歷史上被燒掉的書有多少?但正因為秦始皇焚書這件事被言說出來,才得以流傳。而歷史上也有許多重要的事件,因為沒有被言說,最終被遺忘。所以,言說的力量在歷史中是極其重要的。
平原兄說跟王瑤先生談,王瑤先生跟著西南聯大的一批人在談。我導師賈植芳先生一談就是魯迅、胡風,那些人都是在教科書看到的,在他們嘴巴里就像鄰居一樣的,慢慢這種生活、精神、傳統影響我們。到今天我們也七十歲了,要退場了。但是平原兄留下這個課題給大家、給學生、給學生的學生、給聽眾,接著談。五四可以怎么談,今天平原給我們做一個榜樣。今天沒有談魯迅、胡適、陳獨秀,談的是辜鴻銘、林琴南,張競生。不是說對這些人物大家更感興趣,而是這些人物更好配合了五四言說。以前談的人比較少,可能會更多給我們留下很多談話的空間,其實這些人也有很多問題,但不是說一定要捍衛(wèi)他才談,而是對他感興趣。我覺得應該有人繼續(xù)來研究,不要用偏激的眼光看古代文學或新文化。
陳子善:我們有兩個傳統,一個是孔夫子下來的傳統,一個是五四的傳統,怎么面對、處理這兩個傳統,大家要繼續(xù)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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