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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基辛格”·專訪|李成:仍有人能為中美“基辛格式”交流發揮一定作用
【編者按】
1971年7月,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訪華,在時代大潮的推動下揮起了砸破中美堅冰的第一鎬。50多年后,基辛格這個名字似乎已成為了“中國通”、“知華派”、中美間“橋梁”的代名詞,當然對此也存在一些不同視角的爭議。如今,斯人已去,中美關系也經歷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即使無法再回到過去,中美之間也依然需要如基辛格那樣,堅持不懈維護和促進中美關系健康發展的有識之士。或者說,中美關系越是艱難,越需要有更多的“基辛格”來努力維系中美之間各領域的交流不絕如縷。
基于此,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國際新聞中心推出“尋找‘基辛格’”系列報道,對誰可能成為“基辛格”進行開誠布公的探討。也許,當下的中美兩國間是否還能出現“基辛格”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抑或“尋找‘基辛格’”的探索和努力將可能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觀察和討論中美關系的一個切入視角。我們也歡迎讀者朋友加入這個討論和思考,期待您在留言互動中分享自己的看法。
作為國際知名的中美問題專家,香港大學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李成教授與基辛格有真摯的情誼。
在2023年7月加入香港大學之前,李成曾長期擔任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同時兼任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理事、美國外交關系協會成員,并在耶魯大學擔任非常駐研究員。從1985年到美國讀碩士、博士,李成在美國學習工作的時間有三十八年。
近日,李成接受了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的專訪。回憶起他在美國工作、生活的時光,他頗為感慨,在華盛頓工作了十七年,他驚訝于華盛頓對中國的誤解并且這種誤解逐漸加深。同時,他也意識到部分中國人對美國的了解仍停留在十年前。
李成特別提到,回到中國的這一年,他發現仍有許多人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美國學習,但是“現在去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所面臨的環境與我去美國時(上世紀80年代)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了。”他補充說道,近兩三年美國的科學家,尤其是華人科學家正在成批量離開美國。事實上,近年來,美國政府針對中國以及華裔學者的審查趨嚴,該群體中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
談到他與基辛格的友誼,李成表示,“基辛格博士是‘橫跨兩個世紀的偉人’,是非常特殊的一個人物”。
李成與基辛格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紐約的世紀餐廳,就餐時兩人聊得最多的話題還是中國和中美關系。此后,李成與基辛格每兩三個月就會有一次會面深談。在他看來,基辛格是自己的導師、摯友,兩人也是“忘年交”。
李成告訴澎湃新聞,或許完全如基辛格一樣的人物很難再出現,但是美國還是有一些人能作為中美間的“傳話人”或為“基辛格式”的交流發揮一定的作用。
近日,香港大學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李成教授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澎湃新聞記者 于瀟清 圖
以下為李成的專訪實錄:
中美之間的互相了解還有相當大的空白
澎湃新聞:李成教授您好,從您2023年7月回到香港工作開始,差不多正好是一年的時間,這一年您走了中國內地和亞太的許多地方,這一年的經歷和交流讓您有哪些新的思考?有哪些是與您回來之前的設想不一致的地方?
李成:過去一年比我之前在布魯金斯學會工作最忙時還要更加忙碌,我希望這個新創建的智庫(香港大學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成為世界了解中國的橋梁。在回到香港之前,我在華盛頓工作了十七年,一直以來我對于美國(華盛頓)對中國的不了解或者說一些誤解和錯誤的判斷是非常驚訝的。過去幾年,我覺得這樣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與此同時,我也感到了中國對美國的不了解,同樣讓我震撼。一些中國人包括知識分子對美國的了解停留在五年前甚至十年前的美國,但今天的美國和那時的美國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的美國,和我上世紀80年代去讀書的美國可以說是“一個天一個地”,當時的美國,冷戰即將勝利,充滿自信,展現全球關懷,包括對中國也是一樣。但現在的美國,共和黨的政綱中你可以看到“defeat China”(打敗中國),民主黨是“slowdown China”(拖慢中國),這背后是美國整體缺乏信心的表現。從另一方面來說,中國發展得越來越強大,已經成為了“房間中的大象”,不可忽視。
現在你問我過去一年到中國有什么令我思考的地方,我覺得最驚訝的就是看到中國仍然有很多人把自己的子女繼續送到美國去讀書,包括高中、大學。我的感受是現在去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和我那個時候面臨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了,我那個年代,美國許多人對中國好奇,對中國也充滿著某種向往。但現在中國學生去美國上學,會面臨一些他們那個年紀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比如同學可能會問他新疆的問題。
美國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所有中國留學生都是中國政府的所謂“weapon”(武器),這本身就是非常荒謬的。與此同時,美國官員也明確提出中國留學生不能在美國大學讀寬泛的科技(STEM)專業,只能學習人文社科類專業,這也說明求學環境的徹底變化,更別提還要面臨槍支問題、毒品問題的潛在風險。還有一個事實情況是,近兩三年美國的科學家,尤其是華人科學家正在成批量地離開美國,我了解到的至少已經有4000多位,這也反映出了一種整體的糟糕環境。
澎湃新聞:您剛才還提到中國發展得越來越強大對中美關系的影響,在這方面您現下有哪些思考?
李成:關于中國自身的強大,中美關系之所以出問題說穿了其實就是因為這個。這與“修昔底德陷阱”所描述的守成大國與崛起大國的矛盾有一定關聯。但我不認同“修昔底德陷阱”的導致戰爭的宿命論觀點。中國國內也有不少人抱有“老大老二”的心態。盡管中國人中真的持有取代美國想法的人可能并不多,但美國并不是這么想。他們會認為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會用現在我對你的辦法來對待我,這種思維的差異也許可以用不同文化來解釋。美國的文化受宗教的影響,“非黑即白”,希望改變別人影響別人,但中國的儒家思想并不是這樣,追求的是相互成就和中庸之道。
今天,強大的中國被認為是美國自二戰以來遇到的最大挑戰,這種挑戰是全方位的,與此同時美國也出了問題。近年來中國的中產階級面臨增長率降低的問題,這跟美國的中產大幅度萎縮是很不一樣的。(美國財長)耶倫最近在芝加哥演講時提到,美國的工人、藍領工人的工資幾乎已經40年沒有變化。美聯儲最近的報告也指出,美國1%的富人的收入在2023年超出了所有中產階級收入的總和。以上這些構成了中美關系惡化的基本原因,這些是結構性的矛盾,和中國領導人的做法或者誰做美國總統都沒有太大關系。
像基辛格這樣特殊的人物可能很難再出現了
澎湃新聞:結合您剛才說的,今年2月份,您也撰文提到“人文交流、民間交往是中美關系的源頭活水”。我們認為,像您的導師基辛格博士那樣的前輩,在中美關系和交流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如今基辛格博士已經去世,中美關系走到當下,基辛格博士這樣的前輩給中美關系的遺產也好,智慧也好,我們應該如何去繼承?誰會是未來的“基辛格”?
李成:這里邊是兩個層次的問題,只要美國不與中國全面脫鉤,中國總是會有很多人去美國讀書的,這是一個必然的現象,只是很多國內的人不了解這里需要面對的現實,要有各種準備。2018年10月份,當時特朗普政府的團隊曾經討論過,是否要完全徹底終止與中國的留學生交流,當時特朗普的白宮幕僚全票通過,最后被特朗普否決了。我說這個案例是想說,中美文化或者說教育交流是存在被中止的風險的。
正是因為這一點,我認為這種交流很重要,也是有益的。美國年輕人對中國比較友好,但現在美國在華留學生很少,美國大學里面學中文的人一共只有28000人左右,另一方面多少中國人在學英語呢?這兩者是不對稱的。所以如何讓更多的美國學生來中國學習,中國有一個更開放和歡迎的環境更為重要。
你提到基辛格,他是我的導師、摯友。就在得知他過世的消息之后,我對他的助理說,基辛格博士是“橫跨兩個世紀的偉人”,是非常特殊的一個人物,我認為這樣的人在未來相當長的時間內都不可能再出現。因為像基辛格、布熱津斯基、喬治·凱南這樣的美國人都有過很深的國際化背景,有些是在海外長大,他們有全球的眼光和戰略思維。這些人當然愛美國,但看問題的視角超脫出了美國,所以他們的實際貢獻是全球性的。
但今天,美國的這個時代已經結束了,目前的一些政客和官員非常傲慢,孤陋寡聞,他們腦中的美國是狹隘的美國,所以我才說不太可能了。也許,在企業界里面還能找到一些起關鍵作用的人士,像蘇世民、約翰·桑頓、馬斯克和傳聞如果特朗普當選未來可能會出任財長的杰米·戴蒙等,但美國國內的麥卡錫主義也會限制他們的影響力。在民主黨那一邊,比如前國務卿克里。包括如果未來哈里斯勝選,她的副總統沃爾茲和加州州長紐森也可能會扮演一定的角色。
但總的來說,像基辛格這樣既有戰略眼光,又與各國政要有很深的淵源,并能在美國乃至世界呼風喚雨的思想家、戰略家、外交家很難再出現了,作為中美間的“傳話人”或“基辛格式”的交流,剛才我提到的這些人可能會發揮一定的作用。
澎湃新聞:那這些能起到這樣作用的人或者組織,他們所具備的共通點是什么,又有何局限性?
李成:舉一個例子,比如歐倫斯領導的美中關系委員會,我也是常務理事,但只靠這些人是不行的。雖然他們在中美關系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他們實際上在美國正在變為“獨角獸”,在目前美國的政治氛圍下他們很孤立也備受壓力,比如上次他們在舊金山中美元首會晤期間舉辦的歡迎中方領導人的活動,之前之后他們都被國會要求談話,要求他們交出參與活動者的名單,組織活動的經費從哪里獲得等等。
中國應以深層次的開放等待美國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澎湃新聞:放眼未來的中美關系發展,您認為中美之間未來這種“基辛格式”的交流還會有嗎?
李成:我認為這需要一個過程,到了一定的時候,美國會認識到它自己的錯誤,就像溫斯頓·丘吉爾講的一句名言,“美國會做正確的事情,但是是在試了所有錯的事情以后才會這樣做”。現在美國認為所謂對華脫鉤斷鏈,技術上“卡脖子”是有效的,但最終他們會意識到這些事情是走不通的。我相信只要沒有發生戰爭的話,中美關系最終會恢復,但這是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后的事情。在目前情況下,由于美國政治自身的情況和結構性的原因,還看不到這種前景。
澎湃新聞:最后一個問題,在這樣的前景下,中國應該怎么做來促進中美兩國的交流?
李成:中國必須保持開放、更加開放,用各種方法吸引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來到中國,嘗試用中國的進步、包容、自信來改變西方尤其是美國輿論場上存在的“來中國很危險”的這種敘事,進一步的深層次的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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