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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帥|夢斷紅樓風雨夕——俞平伯散記
俞平伯(1900—1990),與胡適并稱“新紅學派”的創始人,中國白話詩創作的先驅者之一。俞平伯1970年到1990年20年間的手札后被收錄結集,其中一字一句,都可以感受到這位紅學老人的晚年心境。
收藏家、蕓廷藝術空間發起人王帥陸續以文字記錄了收藏近現代文人手札墨跡的心境與瑣事,本文為俞平伯散記。
俞平伯(1900—1990)
緣起
今年西泠春拍,我告誡自己,王帥啊,別買了啊。要有左手捉刀剁右手的果決。可惜,左手剁完右手,剩下的左手,又不自覺地買了俞平伯的一本冊子。
1990年暑假,我在老家一處兵營做建筑工,拆那些舊的營房,建新的住宅樓。要上學時,我已經攢夠了上高中需要繳納的校服錢,我又去買了一雙雙星的運動鞋,還有一點余錢,跑去新華書店,買了兩本書。一本是《朦朧詩三百首》,一本是《當代名家同題散文》(不確切),其中開篇就是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元宵
1971年2月10日,元宵節。
72歲的俞平伯想起了60年前的往事,對著夫人許寶馴,在一張信紙上用毛筆工整地寫下兩首《新春感事》:
“童兒愚頑祖舅憐,前庚戌始議良緣。為同再世為夫婦,豈獨遙遙六十年。”“羅綺情濃渺若煙,多欣今夕莫思前。荒村茅屋元宵節,為應佳辰做餅圓。”
俞平伯《新春感事》
此時俞平伯夫婦過節之地,是位于河南信陽息縣東岳鎮烏廟村的一間10平米的小土屋里。事實上,在俞平伯夫婦住進來之前,這里是一間牲口房。元宵佳節,在這間寒冷昏暗的小屋子里,老夫婦沒有元宵可吃,只是烙了一張面餅,算是改善生活。
即便如此,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兩個人能在此安靜地相守,一代紅樓大家俞平伯已是心滿意足。
紅樓夢
息縣,跨據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淮河。公元前682年,楚國于此設息縣,此后2700年再未更換名字。
1969年,東岳“五七”干校在該縣東岳鎮烏廟村成立,讓這個千百年來寂寂無名的豫南鄉村成為全國社科界矚目的地方,當時的文學大家錢鐘書及夫人楊絳、胡繩、何其芳、呂叔湘,經濟學家孫冶方、駱耕漠、顧準、吳敬璉、林里夫等100多位學者專家被下放到這里勞動改造。而70歲的俞平伯就在這支勞改大軍里。
俞平伯出身浙江湖州德清世家,曾祖父為清末翰林、樸學大家俞樾,父親晚清探花、近代學者俞陛云。
1918年5月,俞平伯的第一首新詩《春水》和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一起刊登在《新青年》上,成為中國白話詩創作的先驅者之一。同年,俞平伯與同學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發起成立了新潮社。
1923年,俞平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也是奠定他紅學學術地位的專著《紅樓夢辨》,與胡適一同成為新紅學的奠基人。而此時,作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之一,俞平伯也只有24歲。
《紅樓夢辨》書影
俞平伯不但在學術上領一代風騷,而且思想上也傾向于革命。他在1947年加入民主黨派“九三學社”,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1949年1月更是與北平各大院校知名教授一起,發表對全面和平的書面意見,擁護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和領導。
1949年后,俞平伯已經自覺運用新的意識形態來指導自己的學術理論,但他仍被卷入新興革命理論的洪流之中。
1954年11月5日,《人民日報》登出了王若水撰寫、題為《肅清胡適的反動哲學遺毒——兼評俞平伯研究〈紅樓夢〉錯誤觀點和方法》。此后一個月的時間里,針對俞平伯的批判會、座談會多達110多場,各刊物發表批判文章500多篇,俞平伯從紅學大家一落為人人得以口誅筆伐的“反動權威”。
經此大劫,俞平伯放棄畢生熱愛的紅學研究,轉而專研戲曲。1986年1月2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為俞平伯從事學術活動65周年舉行了慶祝會,對俞平伯紅樓研究32年的錯誤定性,才就此平反。
60年前
1971年的那個元宵之夜,被下放河南進行思想改造的“反動權威”俞平伯對著夫人許寶馴,想起了60年前的一段往事。
今天,那段往事只能在俞平伯簡短的詩注里略見端倪。1911年,俞平伯的外祖父許佑身和舅舅許引之從天津來到北平俞府探訪。在這次探訪中,許引之決定和俞陛云結成兒女親家,將長女許寶馴嫁給俞平伯。
許寶馴長俞平伯4歲,而且是表親。這門帶有濃厚封建包辦色彩的婚姻卻給兩人帶來終身的幸福。
1917年,在北京東華門箭桿胡同的俞宅,俞許兩家舉辦了轟動一時的隆重婚禮,俞平伯和自己的表姐正式完婚。此后,俞平伯終身熱愛著自己的表姐。
俞平伯故居,在北京朝陽門南小街北竹桿胡同38號(舊時的門牌是老君堂胡同79號,1924年底回北京時入居于此)
那之后俞平伯的一篇日記中記道:“乘早車入京,環(夫人)立樓前送我,想車行既遠,尚倚立欄桿也。不敢回眸,惟催車速走。”“不敢回眸”4個字,親切寫出了兩人當年如膠似漆的感情。
許寶馴工于詩畫,尤擅昆曲,據說可以唱整出昆曲。后來俞平伯被批斗,所幸在妻子的昆曲世界中找到一塊愉悅身心的寧靜天地。1969年俞平伯被下放到干校,許寶馴也不離不棄地從北京跟隨他來到下放地。
勞改的生活異常艱苦,據同時下放的文學家楊絳記載:“清晨三點鐘空著肚子下地,早飯六點送到田里,勞動到中午休息,黃昏再下地干到晚。”而許寶馴回憶那段生活時也說道:“走過東岳的泥路,方才知道什么是泥,粘得慢說拔不出腳,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襖被雨水澆透,冰涼潮濕不說,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
俞平伯夫婦
年過七旬的兩位老人在那里生活了1年多的時間,就在俞平伯寫下《新春感事》不久之后,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過問下,俞平伯夫婦跟隨許多下放學者一道回到了北京。
風雨后
很難說,1970年在豫南鄉間辛苦勞作的俞平伯老人,心情是更好,還是更壞。
這位出身名門、少年成名的一代才子未料經過后半生的風風雨雨之后,會在晚年和同樣出身名門的妻子棲身于狹窄破舊的土屋之中。
青年時代的俞平伯
但遠離了北京殘酷、窒息的政治漩渦,俞平伯又該有了一身輕松的愜意。尤其是,親愛的妻子還陪伴在自己的身邊。
據記載,那時鄉親們常看見俞平伯隨身攜帶著一個破舊發黃的小筆記本,上面寫滿了七言或五言詩詞,在息縣一年多的生活里,俞平伯共創作了近百首詩詞。而俞平伯夫婦與房東鄉親處得都不錯,回京后還經常來往。
俞平伯《如夢令》
“愿與蒼生共憂樂,何妨一往自情深。”
1982年,許寶馴辭世,對于喪妻之痛,俞平伯后來只用了12個字來形容:“驚慌失措,欲哭無淚,形同木立。”俞平伯終身將妻子的骨灰盒安置在臥室內,并提前擬好了與妻子合葬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許寶馴合葬之墓。”
俞平伯夫婦
俞平伯1970年到1990年20年間的手札后被收錄結集,其中一字一句,都能讓我們感受到這位紅學老人的晚年心境,人世浮華不過紅樓一夢,只有真情實意才能留諸后世。
俞平伯手札
這集手札中最后一頁是91歲的老人在1990年的秋天寫下的遺言:“一暝不復秋,黃昏齊至京,身后事在亞運會后,妄涂。”
俞平伯手札最后一頁
如同禪僧滅寂前的偈子,10月15日,北京亞運會閉幕8天后,俞平伯安靜離世。留下那些文字和故事,讓后人感慨、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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