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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25年:世家為什么不愿意跟皇家聯姻?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1025年,大宋天圣三年,大遼太平五年。
這一年的大宋朝,仁宗皇帝還只有16歲,劉太后垂簾聽政。這一年朝廷里面最大的事應該就是:宰相王欽若去世了。
今后我們可能沒有機會再說到這個人了,所以,今天在他身上我們多花一點時間。王欽若這個人,我們節目曾經多次提到,你可能印象比較深的是兩點:
第一,是他挑撥皇帝和寇準之間的關系。澶淵之盟之后,大家都覺得是一場勝利,但是王欽若跑到真宗皇帝那里去上眼藥,說這叫“城下之盟”,不體面;寇準那是拿你“孤注一擲”,不負責。
還有一點,就是他一個機靈鬼,皇帝想干什么,他總有辦法迎合皇帝。最典型的,就是配合真宗皇帝搞封禪泰山。所以,王欽若也被稱為當時的“五鬼”之一。
那王欽若這個人是真的就這么不堪嗎?
首先,王欽若毫無疑問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別的不說,就說他領頭編纂的那一千卷的大部頭《冊府元龜》,他在中國文化史上就有一席之地。
那他的人品呢?你如果看過我們以前的節目就知道,這個問題其實很復雜。就說“五鬼”這個詞兒吧,名字是非常難聽,但這里面既有對這五個人人品的評價,也有當時北方人對南方人的歧視,還摻雜了政治派別之間的排擠。這五鬼當中,除了丁謂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南唐人。這些來自南唐的士大夫,文化水平比中原士大夫要高,但是南唐又是國家被征服的領土,他們身在官場的邊緣地帶,向皇帝靠攏的時候,心情難免急迫了一些;向上攀爬的時候,顧慮又相對少了一些。不過如此,談不上什么大奸大惡。
不過,今年王欽若去世,我覺得有一個話題還是挺有意思的,就是王欽若和丁謂這兩個人的對比。丁謂這個人,我們在《文明之旅》的1021年那期,曾經專門講過。他們兩個人,在當時政壇上的底色差不多,都來自南方,都很有才華,也都名列“五鬼”之一。那他們的命運有什么區別呢?
從官職上來說,兩個人都當到了宰相。非要比較的話,王欽若還是更有突破性的意義。王欽若是大宋朝的第一個當宰相的南方人。這一點很了不起哈。因為據說,宋太祖是發過話的,南方人不許當宰相。這算是零的突破。
如果從人生結局來說,那王欽若就比丁謂好太多了。我們以前講過,丁謂死的時候,平頭老百姓一個,什么都沒有,沒有神道碑,沒有謚號,那真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而王欽若今年去世,朝廷不僅加贈了很高的官職,給了一個很好的謚號“文穆”,而且還給他親近的20多個人加封了官職。葬禮那天,劉太后也來了,還流了眼淚。按照史書的說法,從大宋立國以來,宰相的葬禮,從來沒有這么隆重過。
你說,這王欽若是不是比丁謂更有面子一點?但是說實話,我還是覺得,王欽若留給后世的背影,更加讓人嘆息。
別看他官兒做得大,學問也不小,但在大宋朝堂上,卻總是被人嘲弄。
咱們前面節目里提過,王欽若個子很矮,脖子上還長了一個大瘤子。你可能想,是不是因為這點生理缺陷,大家拿他開涮。但情況遠比這嚴重。
王欽若在家里就怕老婆。他老婆脾氣大又愛嫉妒,他想娶個妾門都沒有。
不光家里沒地位,朝堂上,別看官當得大,學問也大,但同僚就是看不上他。比如,他家里有一個房間,王欽若自己起了個名字,叫“三畏堂”,(敬畏的畏)這是來自《論語》里面的一句典故,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看,這是儒家知識分子對自己的要求。
他的同事,跟他一起編《冊府元龜》的楊億,就公開嘲笑他,哎呀,你那個堂,應該改名叫“四畏”。王欽若還問呢,哎,這多出來的一畏是哪一畏?楊億說,你怕老婆啊,這不就湊了四畏嗎?把這事編進人家正經的堂名里,你聽著是不是也挺過分的?
楊億不僅是嘲笑他,在辦公室里,幾乎是不理他。王欽若來,楊億就走。有一次,王欽若要去外地當官,按照當時的習慣,同僚嘛,都要寫一首詩送一送。楊億就不寫,真宗皇帝聽說了,特意下旨,你還是寫一首吧,照顧團結嘛,但楊億就是不寫,到了送行的酒宴,他也不來。關系就僵到這個地步。
楊億為啥這么看不上王欽若呢?史書上說,王欽若這個人,有點媚上欺下,在皇上跟前,功勞都是自己的,犯了錯都是同僚的,這在職場上確實是個大忌。這么個人要是擱到今天,那都不叫做奸,那簡直就是壞。
楊億這還算客氣的。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甚至當眾演小品嘲笑他。一位同事假裝王欽若死了,躺在地上,一位同事假裝王欽若老婆,在旁邊哭喪,其他人在旁邊配合表演給他出殯。王欽若知道了,當然氣得七竅生煙、三尸神暴跳,到皇帝那里告狀,結果也是不了了之。
從史料上看,王欽若好像一直是這么個處境,不管他地位多高,皇帝多喜歡他,他的同僚對他從來都是這樣,一點面子也不給,來氣了就可以隨便上去踹一腳。
就說這一年,1025年,他已經是排名第二的宰相了。朝廷當中出現了一個關于他貪贓的傳聞,還沒有查實,王欽若正常上班,突然有一只老鼠竄出來,就有同僚陰陽怪氣地罵老鼠,喲!這個時候了,你還敢出頭!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距離王欽若去世只剩7個月了。
你看,王欽若這個人,從年輕到六十歲臨終,從家里到家外,從下級到同僚,都是這么一個不受人尊重的角色,說白了,兩個字“窩囊”。
這個時候再回頭看丁謂,就不一樣了。丁謂是聰明到讓所有人都怕。我們講過嘛:聽到丁謂死的消息,當時的宰相王曾是長舒一口氣啊。他說,丁謂這個人啊,智力深不可測。他要是不死的話,過幾年,朝廷未必不再啟用他。如果再用他,那真是天下的不幸啊。所以,我這可不是幸災樂禍啊,而是為他這個時候死了感到慶幸。
你看,在丁謂的對手的眼睛里,我們能看到害怕;而在王欽若的對手的眼睛里,我們只能看到嫌棄。
丁謂和王欽若都被稱作是奸邪,都名列“五鬼”,都不被人喜歡,但是兩個人之間還是隔了一條天塹,那就是:是不是被身邊的人尊重。歷史評價不好,有的時候難說得很。比如丁謂,還有后來的王安石,他是忠良還是奸邪?各有各的角度,有時候反映的只是一種觀念的沖突。但是,如果一個人得不到所有身邊人的尊重,那他的身上一定發生著一樁更令人嘆息的人格悲劇,討人嫌。這才是一種更加徹底的人生潰敗。
好,送別了王欽若,我們還是回到這一年,1025年,大宋天圣三年,這一年,大權獨攬的劉太后有一樁不大不小的煩心事。
話說,劉太后單獨召見了一個人,誰啊?當時開封府的臨時知府劉燁。太后問他,我知道你們家是名門望族,我想看看你們家的家譜。我覺得有可能咱倆可能是同宗。確實,這個劉燁的家族可以往上一直追溯12代,每一代都是官宦之家。劉燁聽了這個要求,只回答了兩個字,不敢。后來,劉太后又幾次問他,能不能看看家譜?劉燁假裝暈倒,才被放出來。這么不識抬舉,太后當然不高興,開封府的官兒就別當了,把他調到洛陽當知府,這就相當于降職了。
你聽著可能都懵,那么大的太后,不就是看看家譜、攀攀親戚嗎?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這么推三阻四的嗎?
你要是看過1023年的那期《文明之旅》,就明白了,這哪里是看家譜啊?這是劉太后暗示,咱倆都姓劉,你得認我這個同宗。劉太后出身寒微,甚至也可以說是來路不明,所以她的家世問題是大宋朝的一個陳年老問題,真宗皇帝在世的時候就一直想著解決,認這個當親戚,認那個當同宗,都不成功,后來只好瞎編了一個家世。現在劉太后已經成了國家實際上的當家人,她還想再試試,找個姓劉的名門望族認個親。這才有了上面找劉燁看家譜的這一出。
在這個故事里,我們當然可以說,這個劉燁真是不媚上啊,太后這么簡單的一個要求,寧可貶官,也不配合撒謊啊。這是個道德楷模。
但是,我們還可以深看一層。你有沒有覺得奇怪:按說這已經是宋代了,世家大族門閥都已經衰落了,宋代已經是一個平民社會了,為什么劉太后還是這么在乎家世?而這個劉燁,不就是認一門皇親嗎?撒謊當然不對,但是除此之外,他還會有什么顧慮呢?他為啥拒絕得這么堅決呢?
那好,1025年的《文明之旅》,我們就試著來回答這個問題。
士族社會的終結
劉太后為什么那么在乎自己的家世?要理解這一點,咱們還是必須先來解釋一下,宋代之前的士族社會到底是怎么回事。士是士農工商的士,你一聽就明白,他們有著最高的等級地位,是排在農民、工匠和商人前頭的社會等級。
經常有人一提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世家大族,就覺得這是一股和皇權相抗衡的力量。
對啊,不是有一個名場面嗎?東晉皇帝司馬睿剛從北方逃到南方,要想在南京站住腳跟,就必須要得到當地世家大族的支持。但是,當時江南所有的大族都不給他這個面子。怎么辦?瑯琊王家的王導出手了,他讓司馬睿在前面坐轎子,自己在后頭騎馬跟著。其他江南大族一看,哦,王家的人認這個司馬睿啊,那行,我們也認。這才有了后來的東晉。
司馬睿登基當皇帝的時候,接受百官行禮,甚至是想拉著王導跟他一起坐著受禮的。王導一番客氣,別別別,天無二日、人無二主,還是你當老大。這才作罷。但還是在歷史上留下了這么一句話:“王與馬,共天下”。意思就是:王家和司馬家都是東晉王朝的份量差不多的大股東。
那這個現象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很多人是這么理解的:因為這些姓王的、姓謝的世家大族掌握了大量的土地、錢財和人口,擁有所謂的實力,所以就可以和皇權叫板了。這個理解,有點簡單化了。
你想,從東漢到唐代末年,這是將近1000年的士族社會,但它同時也是皇權社會啊。士族再強大,能大的過皇權嗎?如果士族是憑借所謂的硬實力和皇權抗衡的話,那早就不知道被滅了多少回了。你士族再有錢,能比得上國庫?你士族再多的家丁,能打得過朝廷的正規軍?
所以,士族有權力,這個權力的根子,不完全在經濟、軍事這些“硬實力”上,更重要的是“軟實力”。這是一個文化現象,或者“聲望現象”。
我們來看看,世家大族是怎么一點點地完成這個權力塑造的:
最開始,世家大族們真正能夠壟斷的東西,只有知識。因為知識載體稀缺且昂貴啊,容易壟斷啊。東漢魏晉南北朝時候,造紙術剛剛發明,印刷術還沒有,書籍是非常昂貴的東西,能夠讀書、研究學問的,主要是世家大族。
但是請注意,我這里的意思并不是說,世家大族把天下的書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讓別的人看,所以就厲害。沒有這么簡單。他們之所以能壟斷知識,是因為“知識傳承”這件事情,在家族內部會更簡單有效,而且會在代際之間發生正反饋,不斷地強化。
1995年,美國一個很著名的社會學研究,提出了“3000萬詞匯現象”。簡單說就是:調查發現,出生在貧困家庭的孩子,到四歲時,和出生在專業人士家庭的孩子一比,他們會少聽到3000萬個英語單詞。那反映在智商上的差距呢?研究結束的時候測了一下,窮孩子的智商平均是79,專業人士家庭的孩子平均是117。你看,父母和孩子多說話,說高水平的話,孩子的知識水準、文化水準,甚至是智商差異,就會被放大到這個地步。所以你看,知識文化這個事,在家族之間,是有馬太效應的。越是有,就會越多。
這是第一步的放大。接著呢?另一個放大效應又來了。
你站在皇帝的角度想,這么大的帝國要治理,必須得用識文斷字的官員吧?這些官員剛開始只能來自于世家大族吧?好了,時間一長,這些家族之間就形成了彼此信任、彼此關照、彼此推薦的社會網絡。你照顧我兒子,我推薦你侄子,你再高度評價我的堂弟。這個循環一旦形成,力量就太可怕了。
別說古代社會,就是現代社會也有這個現象。我小時候在老家就發現,船老大基本都是湖北人,開澡堂子的基本都是揚州人,賣眼鏡的基本都是溫州人。直到今天,全中國的打印店老板,不信你去問,十有八九是湖南新化的。一個社會網絡的震蕩強化效應,最后就會導致一個行業就壟斷在一批互相信任的人手里。
這還沒完,還有一個更高一級的放大效應,那就是社會聲望。
一個人怎么才能提高自己的社會聲望?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和高聲望的東西站在一起。你發現沒有?一個人上名校、加入高端圈子、出入高端場合、在大廠工作、和名人合影、穿著講究、談論精英話題,等等等等,所有這些行為都是有效的提高聲望的行為。它們的底層邏輯都是一樣的,就是和高聲望的東西站在一起,就能獲得高聲望。你可以把這個規律稱之為“聲望算法”。
這個算法的結果是什么?就是社會聲望資源可以自我強化、自我鞏固。比如,像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歷史悠久,畢業生英才輩出,所以有聲望啊,所以更多的優秀中學生就渴望加入這個共同體,所以,他們的畢業生就更加優秀,所以更多的名師、捐款、學術資源就涌入這些學校。我們簡直很難想象,在什么情況下,這些名校會倒閉。它們似乎只能是時間越長,聲望越高。
當然反過來,北大清華就有很高的門檻,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和他們站在一起,去蹭他們的聲望的。北大清華的畢業生也會非常自覺地維護這個集體的純潔性。
你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當年的世家大族也是這樣,它是一個由時間積累出來的聲望現象。就像三國時代,一提起袁紹他們家,就是“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這和我們現在說起北大清華百年歷史,優秀畢業生遍天下,是不是同樣的羨慕口氣?同樣的道理,當年的世家大族也不會讓等閑人物去蹭他們聲望,比如和他們的孩子結婚。他們也要維護這個群體的純潔性。這是聲望算法的必然結果。
我舉個例子你感受一下:《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和張生,兩個年輕人互相看對眼了,為什么崔鶯鶯的媽媽就是不成全這樁婚事呢?民間一般的理解,覺得肯定是因為老夫人嫌貧愛富。其實不是。是因為崔鶯鶯家的門第太高了。
《西廂記》的故事發生在唐朝后期。崔鶯鶯的父親是博陵崔氏,這個士族不得了啊,往上可以一直追溯到西漢,這是一個延續上千年的士族。僅僅在唐朝就出了15個宰相。崔鶯鶯的媽媽,出自滎陽鄭氏,往上也可以追溯到西漢,也是上千年,唐代也出了10位宰相。這樣的家世,在當時的觀念里面是不可能和張生這個普通書生通婚的。
別說張生這樣的了,當時的士族連皇族也不愿意通婚。
唐文宗,大唐的第15任皇帝,想把兩個公主嫁給士族,沒人要。唐文宗就對宰相說了一句很沮喪的話,他說,我老李家做了兩百年天子,還不如他崔家和盧家嗎?這個其實情有可原,唐代的公主生活方式不太檢點,很多胡作非為的事兒,到了夫家之后地位又非常高,正常的豪門不愿意惹這個麻煩,這個好理解。
但是反過來呢?如果是皇族娶士族的女兒呢?還是這個唐文宗,想給自己的太子找個太子妃。就讓朝中大臣都把自己家的閨女名字報上來,其中最看中的,是滎陽鄭氏。結果滎陽鄭氏的大臣沒一個愿意的。唐文宗就跟宰相抱怨,我們李家也是幾百年的衣冠望族啊,怎么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結親呢?
你可能會說,這士族也太自以為是了,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難道真的是因為看不起皇家嗎?應該不是。我覺得,不是“看不起”,而是“惹不起”和“犯不上”。
你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你是一個士族里的人,你的祖祖輩輩在某個地方經營了上千年,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大官,你會用什么眼神看現在的皇帝?皇帝當然強大,你當然也斗不過,但是這個皇帝的家族才多少年?了不起二、三百年,和你的家族比差太遠了。在你看起來,你才是鐵打的營盤,皇帝家那是流水的兵。這個心態,我打個不盡恰當的比方,就相當于一個鄉紳看著附近的一個占山為王的山大王,山大王手里有刀有槍,讓鄉紳交錢交稅,鄉紳只能服從,但是在鄉紳眼里看來,你山大王是遲早要走的,要換人的。自己呢,服從就好了,但是和山大王結親,成為一伙兒的姻親關系,鄉紳就未必樂意了。下一任山大王來了,被當成上一任的派系,那還不冤死?你看,這是看問題的時間尺度不一樣帶來的結果。
這是“惹不起”。更深一層地看,還有“犯不上”。
一般老百姓的視角,會覺得能當上皇帝的女婿或者兒媳婦,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但是別忘了,剛才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士族,是有上千年底子的門閥世家,他們的榮耀感,首先來自于自己的家世。
有一個詞兒嘛,叫閥閱之家。閥,是軍閥的閥,閱是閱讀的閱。你發現沒有?這兩個字都有一個門字做部首。什么意思?閥、閱,其實都是士族家大門口立的兩根桿子,左邊叫“閥”,右邊叫“閱”。閥上面寫自家立過的功勞,閱上面寫自家積累的資歷。閥是一個成就概念,閱是一個時間概念。我們今天說閱歷,也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看,什么是士族的閥閱之家?就是我們不僅立了很多功勞,做了很多事,而且經歷了那么長的時間,這是我們這伙人榮耀感的來源。我們怎么會把跟皇族通個婚當做多大的榮耀呢?這就是所謂的“犯不上”。
好了,這么一捋,你就明白了持續上千年的門閥世家到底是一個什么現象了。門閥世家是以知識壟斷為開端,然后通過三層杠桿不斷強化,哪三層?第一,家族文化傳承的強化;第二,社會網絡交互的強化;第三,聲望算法排他的強化,是這么一層層地,用上千年時間鞏固出來的這么一個強勢社會團體。
那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和皇權抗衡的呢?嚴格地說,并不是抗衡,而是馴化。皇權用世家大族的人順手啊。用一個他們的人當官,又有文化、又有社會網絡、又有聲望,多方便?而除此之外,整個社會上都沒有其他什么人可以用、可以選。所以,世家大族對皇權,相當于一種成癮品,用了就離不了,且沒有別的選項。說世家大族綁架了皇權,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而不是說真的勢均力敵、可以抗衡。
好了,分析到這里,你也就明白了,為什么到了唐代后期,世家大族必然要衰敗了。
比較淺層的原因,是唐代末年的黃巢起義,在肉體上把士族差不多消滅了,強行斬斷了很多士族在時間上的連續性。
更深層的原因,是技術。宋代印刷術的普及讓知識傳播的成本急劇下降,平民百姓都能讀得起書了。我看過有學者統計,唐代手抄的書,一本書價格大概相當80-100斤糧食,而在宋代,因為有了雕版印刷,一本書就便宜多了,僅僅相當于13斤糧食,那買得起書的人可就多了。士族對知識的壟斷,這個士族軟實力的根子就被斬斷了。
當然,更更重要的,還有科舉制。科舉制的作用有兩個方面,第一,它激勵所有的人,尤其是士族之外的平民玩命地讀書學習,進一步打破了士族對知識的壟斷。第二,科舉制意味著,這個社會上的聲望來源,只有一個,就是皇權。你不用說你們家是什么千年世家,什么你爺爺是誰你祖爺爺是誰,你只要考不取科舉,中不了進士,你什么都不是。這是從聲望的源頭,鏟掉了世家大族的根基。
所以,到了宋代,千年世家大族已經煙消云散了,中國社會終于不可逆轉地進入了平民社會,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不得不“飛入尋常百姓家”了。
就拿劉太后找到的那個開封知府劉燁,想攀個同宗這事來說。其實,劉燁家也不過就能往前追溯個12代,追到北齊時候,到現在也不過500年左右。如果再往前追,會發現這一支劉姓人家,連漢族都不是,是匈奴的后裔。他家祖上當過的官兒,最大的也就是劉政會,唐代初年的功臣,封過一個公爵,然后一代代當的官都不太大。這和唐朝的“五姓十家”那些真正的名門望族差得很遠。但就這么個家族,劉太后也當個寶,還夸呢,說你們家是名門望族啊。
更過分的是,咱們《文明之旅》前面1022年告別真宗那期節目,宋真宗還活著的時候,也希望替劉太后找一個家族,認個同宗。找到的那個人叫劉綜。劉綜的出身,不過就是一個雍熙二年的進士,他們家就更是一介平民,沒有其他背景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劉太后并不是要加入崔氏、王氏那種傳承千年的世家大族,為什么從有點門第的劉燁,到平民出身的劉綜,他們還是不干呢?宋代的普通老百姓人家為什么染上了世家大族的毛病呢?
世家滅而宗族生
劉太后之所以要認親,目的也很簡單,就是讓自己的身世看起來正常、清白、有來歷就行了。并不需要攀什么高枝兒。但是奇怪,為什么前有劉綜,后有劉燁,兩個人都不干呢?按說,劉太后可是大權在握啊,既有造福他們家的能力,也有禍害他們家的能力。為什么他們既沒受誘惑,也不害怕呢?
除了這兩位的品德之外,應該還有一個因素:世家大族雖然沒落了,但是姓氏的作用不僅沒有變弱,反而強化了,姓氏成了中國社會再次整合的一個要素。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個北宋時代的高官,你特別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夠延續現在的社會地位,就像魏晉南北朝時候的世家大族一樣,你會怎么做?
我們前面分析的士族社會的那幾個自我強化的因素都不存在了。那么,你能想到強強聯合,通過婚姻,來鞏固家族的地位。確實也有這么干的。比如,《權力關系》這本書里,就找到了一根宰相婚姻的鏈條。這根鏈條,能從北宋開國,一直扯到南宋中期。你看:北宋第一位宰相范質的孫子,娶了真宗朝宰相王旦的三女兒,王旦的大女兒又嫁給了仁宗朝的副宰相韓億,韓億的孫子娶了神宗朝大臣吳充的侄女,吳充之子又娶了王安石的女兒,王安石又是蔡京弟弟的岳父,蔡京的曾孫女嫁給了南宋宰相周必大的堂兄周必端。
但是,這個時候的高官士大夫,要想保持這樣的婚姻鏈條,拼的可就不光是血緣和門第了,更要拼什么?拼投資眼光。
比如,剛才說的這根鏈條里,王旦的女兒嫁給仁宗朝的副宰相韓億。那是20多年前的事兒:公元1002年,韓億剛剛中了進士,王旦就一眼看中了他。但是這個韓億,沒有什么家世可言,而且還是一名帶著孩子的鰥夫。這樣的人,憑什么能娶宰相家的女兒啊?王旦是力排眾議,就說了一句,這不是你們這些人曉得的事兒,聽我的就完了。然后強行做主把女兒嫁給了韓億。后來韓億當然非常給王旦爭氣,當到了參知政事副宰相。要知道,韓億并不是他那一科的狀元,從那么多中榜的進士里挑女婿,這個女婿仕途還能一帆風順,這也是個玄學,誰也保證不了不走眼。所以,剛才說的那根宰相婚姻的鏈條,其實是細若游絲,飄飄搖搖,很難持續的。
你看,用婚姻來保持一個家族的興旺,太難了。那還能怎么辦?
最終的解法還是在家族的內部。
簡單說:一個家族必須用一代又一代地、艱苦卓絕地抱團努力,集中資源,培養出中進士的讀書人,而中進士的讀書人又反過來負有對家族的責任,提攜子侄,維持家族的社會存在度。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整個家族集中資源,當少數讀書人的風險投資人,讀書人一旦中進士當官,就相當于創業成功,就要拿出收益來回報投資人,然后再進行下一輪的投資。
趙冬梅老師的這本書,寫司馬光的《寬容與執拗》里面,就講了司馬光家的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司馬光,不用說了,一代名臣,既有“司馬光砸缸”的機智故事,也有寫《資治通鑒》的偉大成就。但是,這個司馬光是怎么出來的?是司馬家一代代人用肩扛手抬,群策群力供出來的。
一個家族,有人專門去受寒窗之苦,一心只讀圣賢書。比如,司馬光家,就是二伯父司馬沂負責經濟。司馬沂吃苦到什么程度?晚上睡覺,從來不用枕頭,就枕著塊木板,怕自己睡熟了,醒了就起來干活。但是這個伯父身體不好,只活了三十二歲就去世了。他一死,他大哥二話不說,丟下學業,接手了一整個家族的經濟問題,讓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繼續去讀書、考進士。
大伯父當了十幾年家,他的兒子又接棒繼續當家。是這么三位當家人,前赴后繼,在超過六十年的時間里,勤勞、自我犧牲,維持了一個幾代同堂、團結和睦的大家族。最后結出來的果實,就是司馬家族,在祖父中了進士之后,父親還能中進士。祖父死得早,只做到縣官,司馬光的父親就做到了侍從官,進入高級官員的行列,光宗耀祖,然后把這個家風接著往下傳。
就在六年前,1019年,司馬光出生,一代傳奇呼之欲出。
你聽出來了,這是一個緩慢而又堅定、殘酷而又熱血的、以家族為單位的奮斗故事。這樣的故事,從宋代開始,然后就一直沒有斷過了。直到我的大學同學中,都還有這樣的故事:大學畢業之后,過得非常苦,老家村里什么事都要找他。同學們就問他,你就不能不管嗎?你也得過日子啊。他說,沒法不管,一個村子里的其實都是同宗同族的親戚,我當年上大學的學費都是一個村子里給湊出來的,現在我咋能不管?
現在我們再回頭看,這一年,為什么劉燁拼著官兒不要了,也不能答應劉太后的要求,認下這個親戚?因為宗族,可不只是一堆親戚、一本族譜那么簡單。宋朝已經是一個平民社會,宗族已經不分貴賤,不是只有那種高門大姓才能給子弟帶來榮耀了。每一個宗族都在庇護自己的子孫、奮力托舉自己的讀書人,每一個宗族都要在殘酷的科舉競爭中支持自家的種子選手贏得比賽,每一個僥幸脫穎而出的讀書人也都準備著回報自己的宗族。宗族是生死相依的共同體,怎么能造假?怎么能容忍一個外人進來打亂這個序列?就算她貴為太后也不行啊。就算劉燁答應,他也無法說服自己的族人啊。況且,聽過咱們《文明之旅》1023年那期節目,你也會知道,宋朝對外戚管得嚴,仕途發展很受限。劉燁大概也不愿意趟渾水。
順便說一句:這個劉燁,后來擔任過司馬光父親司馬池的上司。司馬光肯定見過他,劉燁的故事,司馬光應當不止一次聽家中大人講。捍衛自己的這點血脈,為自己的宗族感到榮耀,會越來越成為中國人的共識。
你看,從世家到宗族,中國社會完成了一次巨大的變革。
這期節目的最后,我想給你看一本小書:《百家姓》。
這本來是古人給小孩子編的一本識字書,沒什么內容,就是各家的姓氏:“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如果倒轉幾百年,在唐朝的時候,一本姓氏的書,那還了得?是當時的重大政治問題。
話說唐太宗即位沒多久,就找了幾個大臣,要編寫一本姓氏書,叫《氏族志》,就是要給天下的姓氏排一下尊卑順序。結果出來的第一個版本,按照當時人的慣例,把門閥大姓都排在了前面。太宗一看說,這哪兒行?發了一大通感慨。說你看看那些所謂的高門大姓,有啥啊?都衰成那個樣子了,還自以為是的。我現在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得按我的規矩來。從此之后,咱不看什么祖上地位,就按照官階來論高低。打回去!重新排!
好了,最終版本是一共是排了293個姓氏,分為九個等級,把老李家的皇族排在了第一等,外戚排第二等。
唐朝皇帝后來還干過好幾次類似的事。打擊門閥士族這個方向很明確,但是你注意到沒有?只要還是在這種排名上做文章,門閥士族就會始終陰魂不散。
但是,到了這本宋朝時候編的《百家姓》呢?
500多個姓氏,也就“趙錢孫李”這四個姓是特意放在前頭的。趙是大宋老趙家的趙,放第一個;錢,因為《百家姓》是吳越國人編的,吳越國王姓錢,所以排第二;孫是當時吳越國的太妃,姓孫;李就是南唐皇室的李。
至于再往后的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等等,就幾乎沒有什么依據了,甚至純粹就是為了押韻。
這說明什么?越往后,傳統世家豪門的姓氏排名越不重要,越沒有人在意這些。甚至宋朝亡了之后,百家姓就還是按照這個本來面目流傳下去了。甭管是朱家天子,還是愛新覺羅家的皇帝,都不攔著《百家姓》的第一個是“趙”,他們也沒有興趣去改了。
中華文明從此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再沒有什么高門大姓了。每一個中國人,都是頭上頂著自己的姓氏,心里裝著自己的宗族,參加全社會的合作和競爭。上限,是爭取人生勝利,為的是光宗耀祖;下限,也要力爭傳宗接代,以圖未來有機會再次來過。每個人都不是為自己活、為當下活,而是為了前人,或者為了后人而活。每一個中國人都命懸一線,把自己活成了由血脈連接著的漫長鏈條的一環。
中華文明史此后的很多壯哉和悲哉的故事,其實都由此而來。
好,這就是《文明之旅》1025年的內容。1026年,明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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