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鯉魚洲往事|鏡相
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作者 | 路明
編輯 | 吳筱慧
天色陰郁。七月,烏云低沉,像吸飽了雨水。洪水浩蕩而來,吞噬其它色彩。站在堤壩上望,滿目渾濁昏黃。近處漂過幾綹水草,他問老白,像不像一鍋咖喱牛肉湯。
小猢猻還在關禁閉。出早工時,三連的“狼狗”嘲笑小猢猻娘是資本家姨太太。小猢猻垮著個臉,一聲不響。中午收工,各班圍一個圈,坐在地頭吃飯,小猢猻悄無聲息繞到狼狗背后,一腳踹去。狼狗爬起來,抹一把嘴,反手操起鋤頭。兩人被勒令寫檢討,外加禁閉三天。回來的路上,老白捅捅他,上次探親,帶回的咸肉還剩半塊。他心領神會。咸肉洗凈切片,悶進柴火灶,大火猛蒸。二十分鐘出鍋,肉呈半透明狀,白蘿卜般晶瑩剔透,香得張牙舞爪。他和老白猛吸幾鼻子,各自夾了兩片,剩下的壓在飯底,送進禁閉室。
他們三個從小相識。一道在弄堂里闖窮禍,又一道上的蘇聯制實驗小學,共享“皮大王”的聲名。那是中蘇蜜月期,常有蘇聯及東歐代表團來校訪問。小朋友都會幾句俄語,布拉吉哈拉哨,打仗沖鋒喊烏拉。別的小學讀六年,蘇制讀五年,等于跳一級,直接匯入初中。以至于當六九屆“一片紅”大潮洶涌而至,他們都有點蒙,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趕上了這驚天動地的偉業。
阿姐大他一歲,讀的是普通小學,也是六九屆初中畢業。阿姐插隊去安徽蚌埠。他一心想當兵,于是報名去了江西,那里是軍墾農場,好歹跟解放軍沾點邊。老頭子在大學教古漢語,此時下放勞動,姆媽在單位集中學習,都沒能來送他。那一天,他吃了泡飯和蘿卜干,汰了碗,背上背包,拎著被褥去學校。一進校門,看見操場上停著十幾輛披紅掛彩的公交車。大喇叭歌聲雄壯,一旁有人敲鑼打鼓,歡送他們離開。公交車發動,人群緩緩后移,他想,就是這個時候,要記牢。往后的漫長歲月,深夜茅舍黃昏地頭,輾轉反側或是憂愁襲來,他會掏出這個時刻,像掏出一片陳年紅薯干,反復地咀嚼。
火車兩天一夜到南昌,換解放牌卡車,一路風塵顛簸。不知過了多久,前面人喊,到了到了。他跳下車,一個趔趄,差點跪倒在地,腿酥麻了。眼前是操場、旗桿、一排灰撲撲的平房,再遠處,大片農田鋪展開,幾座草棚點綴其間。視野之外,是浩渺無際的鄱陽湖。這地方叫鯉魚洲,原本是一片灘涂。1965年,響應中央“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口號,南昌市組織四萬勞力,大干快上,圍墾出十二萬畝農田。當年冬天,又修筑八十里大壩,隔開農場與湖水。報紙上熱烈宣傳了一番,叫“人定勝天”。
他、老白、小猢猻,每人領到一身軍裝,沒有軍章帽徽,胸前碩大的“農墾”二字。他們是光榮的“兵團戰士”,主要任務是種棉花和水稻。此外,冬季加固大壩,夏季抗洪救險。聽老兵講,每年七八月汛期,鄱陽湖倒灌贛江,鯉魚洲低于水面十幾米,等于在湖底。大壩是生命線,鯉魚顫動的背鰭。一旦潰堤,那就是滅頂之災。
主食是秈米飯,硬硬的一坨,咽起來扎嗓子。此外有綠豆、黃米和小米,一個禮拜吃一次肉。雖然在鄱陽湖邊上,平時很少能吃上魚。除了辣椒炒冬瓜皮,最常見的蔬菜是蕹菜,就是當地的空心菜,個頭碩大,堅韌到難以下咽,諢名“無縫鋼管”。
老白說,別的都能忍,洗不了澡太難熬。場部有集體浴室,一個禮拜輪流洗一次。夏天好弄,收工后,井水一沖。冬天汗水捂在棉襖里,褲腰上一圈白花花的鹽漬,肉都咸了。加點蒜薹、干辣椒,下鍋一炒就是一盤好菜。
老白家解放前開混堂的,老白的爹是有名的“老虎灶小開”。后來混堂改公私合營,再后來,小開講了句怪話,被警惕性高的群眾舉報,押送西北勞教。老白跟營長申請,能否多洗幾次澡。營長是個贛州老表,脾氣火爆,左耳在朝鮮戰爭中失聰。營長說,就你們上海人嬌氣,窮講究。不洗澡咋了,老子一個月洗不到一次澡,老婆也不嫌棄。
一天夜里,營長起床小解,迷迷糊糊正打算回去接著睡,猛地瞥見廚房有火光。
營長一個箭步沖進廚房,只見爐膛里柴火熊熊,上面架一口大鍋。鍋里還飄出歌聲,是《鐵道游擊隊》的插曲: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老白脫得一絲不掛,坐在大鐵鍋里,一邊唱著歌一邊擦身。好家伙,也不怕把自己煮熟了。
第二天清早,老白出列。“啪”一聲,營長丟下一整條肥皂——給老子刷鍋去,不把這塊肥皂擦完不許停。奶奶的,全營這么多人,都吃你洗澡水不成?
農場邊上是清華大學的五七干校,下放教師在此接受勞動再教育。秋收時,教授們割不來稻子,營長帶他們前去支援。他揮動鐮刀,一馬當先割過去。兩三個老先生在一旁端茶送水,遞毛巾擦汗,一口一個“小將同志”——小將同志辛苦了,小將同志歇會吧,小將同志喝口茶。他聽了心里難受,想到正在吃苦頭的老頭子。
一年半后,政策變化,加之血吸蟲病泛濫,干校撤銷。集體返回北京前,教師們宰殺了所有的豬和雞,開了三天三夜的“百雞宴”。耕地、宿舍、牲口圈、自建的磚瓦廠,包括所有農具,由軍墾農場接管。這是后話。
他,老白,小猢猻,并排坐在大堤上,六條腿晃蕩。旱季,湖水下落,露出大片灘涂。幾只水鳥出沒于蘆葦叢,為這天地間的寂靜增添幾許生氣。老白突然說,假如有一天離開這里,你們想做什么?他詫異道,不是說扎根一輩子嗎?老白說,我說假如。小猢猻說,我要開一家大飯店,賣無錫醬排骨、南京鹽水鴨、揚州獅子頭、鎮江水晶肴肉、寧波醉蟹、六月黃炒年糕……老白說,停,停,不要講了,饞癆蟲要勾出來了。他問老白,那你想做什么?老白說,聽我表哥講,香港有一種人,專門幫人打官司,口才好,收入高,每天西裝筆挺——小猢猻搶著說,我曉得,就是紹興師爺,寫狀紙的。老白笑,對,就是師爺。他望著湛藍平靜的湖水,悵然道,我無所謂的,只要能回上海,叫我做啥都情愿。
老白得了痢疾,一下午跑十幾趟廁所,人快虛脫過去。老白剛病愈,他又染上打擺子,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夜里高燒到抽搐。小猢猻借來一輛板車,跟老白一起,送他去場部衛生所。值班醫生老朱,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口慢條斯理的川普,主治跌打損傷,兼任農場獸醫。老朱摸摸他額頭,把了下脈,攤手說,衛生所很早就沒有奎寧了。小猢猻說,那就等死嗎?朱醫生說,也未必噻,我這里有個偏方,你要不要聽一下子。小猢猻說,啰嗦,趕緊講。朱醫生說,找個晴天——剛好,這兩天就不錯——正午日頭下,尋九畝菜地,繞著走九圈。能走下來,病就會好。第二天氣溫直沖四十度,他搖搖晃晃走下來,大汗淋漓,一頭栽倒在地。老白和小猢猻趕緊沖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涼開水。他迷迷糊糊睜開眼,覺得自己像塊燒透的木炭,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衛生所里搭張床,每天供應一頓青菜肉絲爛糊面。虧得年輕,躺了一個多禮拜,居然慢慢康復了。
那年春節探親,他給老頭子買了兩瓶四特酒,1塊6一瓶,他記得很清楚。老娘吃香煙,那么帶一條安源牌香煙。又去天子廟稱了一斤金絲蜜棗,阿姐喜歡吃棗。給小弟不知道該買啥,想來想去,買了一掛炮仗。
《歸來》劇照
列車于清晨抵達上海。地平線微微發紅,車窗凝結著冬日的露珠。農田、工廠、新村飛速掠過,帶著溫暖的色調與舊日的氣息。這是上海。他眼眶一熱,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小弟一大早在月臺等他,憑電報可以買站臺票。車還沒停穩,小弟已經沖到窗邊,大聲喊,阿哥,阿哥,行李給我。他和小弟一起把行李捆上自行車,自己去搭41路公交。太久沒坐公交了,他一身綠色軍棉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總覺得別扭。推開家門,小弟和阿姐已經在了。阿姐瘦了一大圈,皮膚黝黑,顴骨高高凸起。他叫了一聲,阿姐。三個人都笑起來,仿佛分別只在昨天。阿姐給他下了碗面,加兩個荷包蛋。下午,老頭子和姆媽都回來了,姆媽一見他就哭。小弟趕緊迎上去,姆媽,做啥做啥……今朝要開心嘛。
阿姐帶回花生和綠豆,他行李里有十斤大米和一桶菜籽油,都是外頭要憑票供應的物什。小弟買來烤麩、素鴨和熏魚。老娘炸了花生米,用午餐肉罐頭做了個羅宋湯。老頭子調了清色拉。一家人美美吃一頓,兄弟兩個還跟老頭子喝了點酒。晚飯后,小弟擺開行軍床,招呼阿姐,阿姐來睏,我跟阿哥打地鋪。半夜他醒來,耳旁是小弟的鼾聲,腳邊擺著兩個痰盂。跟“廣闊天地”比起來,家是如此逼仄狹窄,像個小小的避難所。他翻個身,又睡著了。
初七一過,阿姐就要回安徽了。阿姐愁眉不展,一天天數著日腳。終于到那一天,他和小弟去送阿姐,站臺上,阿姐哭得接不上氣。他攙起阿姐,心中慘然,曉得再過幾天,自己一樣要踏上這遠去的列車。小弟抹眼淚,阿姐莫哭,阿姐莫哭。阿姐窮哭。
來農場的第四個夏天,接連下了一個月雨。半夜,一聲尖銳哨響,全營緊急集合。暴雨如崩,大壩被洪水沖出一個缺口,隨時有潰堤的危險。營長拎一瓶52度三花白酒,大吼一聲,會游泳的,向前一步!他、老白、小猢猻齊刷刷往前跨。蘇聯制小學,游泳是必修課。十幾個人的敢死隊瞬間拉起來。 一人一口三花酒,兇,辣,燒喉嚨。衣服一脫,閉著眼睛往下跳,水一下子沒過胸口。洪水裹挾著泥沙,渾濁中蘊藏蠻力,像某種巨獸的血液,帶著一股子腥味。敢死隊員手挽手站成一排,搭成人鏈。攔不住洪水,但能擋一擋洶涌的浪頭,為身后搶修的隊伍贏得時間。裝滿鵝卵石的蒲草包一袋袋扔下去,填不滿那張貪得無厭的嘴。一個浪打過來,他腳底一滑,趔趄了一下,手肘被老白緊緊箍住。雨水一刀刀砍下,逼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努力望向遠方,分不清天和水,只有大塊濃重的黑暗。他想起金訓華的故事。金訓華是楊浦知青,插隊到黑龍江遜克,為搶救兩根電線桿被山洪卷走。連環畫里,戰友們流下悲痛驕傲的淚水。他忍不住想,要是我犧牲了,阿姐能調回上海吧。
天一直沒亮。悶雷滾滾,自遠方來。浪頭一個接一個,無窮無盡。他迷迷糊糊,不知是夢是醒。只曉得,一旦松手,這輩子就此完結,尸骨無存。
九八年抗洪。女兒看見他坐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新聞,肩膀一聳一聳。他們有救生衣,他們還有沖鋒艇……他無聲慟哭,我們有啥……屁都沒有!
《歸來》劇照
三十三歲那年,他動過一次手術。手術本身并不大,過量的麻藥使他遲遲無法蘇醒。妻子哭著喊他的名字,化為天邊隱約的雷鳴。世界是一場大雨。他起身,行走在雨中。水沒過腳踝,漸漸淹到膝蓋,匯成一條地上的河流。許多事物漂浮起來。路邊站著幾個面目模糊的人,雨勢太大,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無法與之交談。他終于醒來,病床邊是妻子的淚眼。他感到無比的疲憊。后來他做過許多關于暴雨、河流和故人的夢。在夢里,時間流速加快,出現分叉和交錯。而現實的時間較為黏稠,有咳嗽糖漿一樣的質感。有時是逐漸醒來,現實一步步侵蝕夢境,最終吞吃干凈。有時醒得很突然,像跌進更深一層的夢境。
老白和小猢猻來看他。老白剛回上海的時候,分配在里弄加工廠,業余時間讀夜校。憑著自學的英語,通過幾輪面試,進入外資單位,坐進玻璃辦公室。小猢猻奔走南方,倒賣錄像帶和牛仔褲,后來盤下一間當街鋪面,開起小飯店。上了點年紀后,見面都稱胡老板,畢竟小猢猻尚顯可愛,老猢猻就有點難聽了。他從大學中文系畢業,在報社當副刊編輯。工作之余,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小說,卻從沒發表過一篇作品。寫了撕,撕了寫。一道墻堵在面前,繞不過去。他承認,自己是個笨拙的小說作者,邏輯混亂,情節矛盾,只一味耽于想象,出于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不得不寫下去。
時間一長,同事們發現他有些神叨叨,時常自言自語,與空氣對話。單位的年輕人背地里笑話他,當伊神經病。好在工作沒出過差錯。終于做到退休,他一聲招呼沒打,麻利收拾東西,悄然離開。
退休后,他把自己埋在書桌前。妻子拍他的肩,說,陪我去旅游嘛,喏,普吉島四天三夜,蠻好的。他抬起頭說,要么你跟女兒去,問佳佳啥時候能請假,我幫你們訂旅行社。妻子嘟囔,就曉得,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他只好抱歉地笑。等我寫完這部小說,他說,寫好就陪你出去。
《歸來》劇照
退休第九年,他失去了妻子。發現已經遲了,胰腺癌晚期。最后幾個月,妻子基本失去意識,陷入無邊無際的昏睡。監護病房沒有窗,日光燈二十四小時亮著,隔絕了黑夜與白天。他習慣于坐在妻子身旁,監視器屏幕閃爍,替代妻子的表情。阿姐剛做完手術,小弟一家移民海外,倒是老白和胡老板來過幾次。三人站在樓下小花園,沉默著抽一會煙。妻子去世,來不及悲痛,一大堆事洶涌而至,需要他立刻做出決定:壽衣款式、靈堂布置、出殯時間、醫院結賬、吊唁名單……他昏頭昏腦,簡直被一條龍的人牽著走。眾人散去已是深夜,他對女兒說,你去睡吧,我來守著。女兒說,你年紀大,你去睡。他說,沒事,一會老白和胡老板會來陪我。女兒不再說話,嘆一口氣,默默走回房間。
等妻子落葬,入土為安,他陷入巨大的空洞與悲傷。妻子的音容笑貌,溫存或是拌嘴,洗發水的味道,連同在醫院最后的記憶,一起消失。唯有相片前三柱香,晝夜不熄,成土成煙。他昏昏沉沉,作息紊亂,餓了煮點速凍水餃,困了就闔上眼睛。時常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有一天,他忍不住跟老白和胡老板講,想去鯉魚洲。胡老板說,啥。他說,鯉魚洲,軍墾農場。老白點頭,這么多年了,是該回去看一看。
到了約定的日子,他開車接上老白和胡老板。導航顯示,全程八小時十七分鐘。距離上次離開,正好五十年,宿命般精準。上高速,途經大江、田野、灘涂、丘陵,世界后退,三人講講笑笑。
黃昏,抵達鄱陽湖邊。天氣晴好,湖面是無邊無際的灰藍,巨大水體的一角。習慣了城市的擁擠逼仄,視線驟然釋放,飄蕩至遠方。初夏,湖邊樹木茂盛,滿目蔥蘢。當年開辟的十幾萬畝農田完全不見蹤影,眼前是一大片濕地公園。幾千人,仿佛集體做一場大夢。他們坐在堤岸邊,脫了鞋,把腳伸進微涼的湖水。一個大浪打來,來不及躲閃,衣服濕透了。他一個冷戰,突然清醒。環視左右,孑然一身。天色暗下來。
人鏈斷了,三個人被洪水卷走。混亂中,他被救了上來。眼前一片模糊,只記得世界顛倒,大雨傾盆,手電筒光柱亂晃,有人大聲叫衛生員。他蘇醒過來,頭頂是昏黃的燈泡,指導員坐在身邊。他問,老白呢,小猢猻呢? 指導員沉痛地握住他的手,白同志是英雄,胡同志是英雄,金訓華式的英雄,咱們營出英雄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指導員。一道閃電劈下,他突然反應過來,英雄兩個字意味著什么。喉嚨一緊,一個浪頭迎面打來,又暈了過去。
老白說,頭伏個油麻,二伏個栗,三伏個綠豆好煮粥。小猢猻說,鳑鲏跳一跳,貓咪笑一笑。他問,你們干嘛去了,快到飯點了都。小猢猻嘻嘻一笑。老白突然說,糟了,沒帶衣服。小猢猻說,要什么衣服,你看,這里有一片鱗……
幾日后,指導員找到他,希望他回憶一下英雄救人的具體經過。他搖頭,不記得了,實在是不記得。指導員耐心啟發,想想先烈們的光榮事跡,再想想胡同志和白同志,落水的那一刻,他們是怎樣奮不顧身、舍己救人。他惶恐道,是要我編造嗎?指導員笑了起來,帝修反那一套才叫編造,我們宣傳英雄,用英雄的壯舉激勵廣大群眾,是革命的需要。指導員做一個手勢,可以再深挖一下,比如兩位英雄平時一貫要求進步,積極學習語錄,心向紅太陽。他站起來說,指導員,我,我做不到。指導員正色道,你不愿意出來講,白同志和胡同志就可能評不上烈士,評不上烈士就沒有撫恤金,他們不就白白犧牲了嗎?你怎么跟人家爹媽交代?他僵住了。指導員表情緩和下來,這是組織交給你的任務,也是你表現的機會。我們每年有推薦工農兵學員的名額,到年底,上海的復旦大學,師范大學,都會來招生。指導員語重心長,你的表現一向很好,覺悟也很高,組織很器重你。這一次,希望你站穩立場,好好把握。
禮堂貼著大紅標語——向白XX胡XX烈士學習!聚光燈雪亮,氣氛肅穆而熱烈。他一身軍裝,胸戴大紅花,上前一步,深深鞠躬。忘了是第幾場,臺下坐滿新兵,要么是新來的知青,或者當地中小學生,天真的崇拜的臉龐。他定了定神,開始匯報演講。先從平常的一點一滴、一針一線講起。穿插幾件趣事,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洪水席卷而來。當講到戰友為了救他而獻出年輕的生命,他的聲音哽咽了。他再也講不下去。他轉過身,開始掩面哭泣。全場情緒達到最高潮。他就站在那里,被燈光灼燒,戰栗著,等待迎接暴雨般的掌聲。
《歸來》劇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本文配圖來自電影《歸來》劇照)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