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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20年代的中國摩登女子與娜拉敘事

許慧琦
2024-08-12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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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20世紀初,《玩偶之家》傳入中國,娜拉以其反抗與自立精神鼓舞了許多中國女性走出傳統、尋求獨立。然而,她也被各種男性本位的大敘事利用,來塑造符合其自身利益的新女性形象。20世紀20-30年代,以發揚西方戀愛觀為主的自由婚戀大敘事,鼓勵女性反抗包辦婚姻,卻未能提供解放她們的社會條件。本文摘自《“娜拉”在中國: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變,1900—1930年代》許慧琦著,上海三聯書店·理想國2024年7月版,有刪減。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娜拉”在中國: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變,1900—1930年代》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社會,雖經歷“五四”以來新青年對傳統與舊俗的宣戰,仍因積習久遠,新制未定,而拉扯出一幅思想前衛而道德守舊的矛盾畫面。廣傳于青年間的兩性關系新思想,包括社交公開、自由婚戀、自由離婚、新性道德等。難以揮之即去的舊道德,則可見于女子貞操觀的衍型,如一女不談二戀、人們忌娶離婚婦或寡婦(白包頭),及凡事以夫為貴、女子以嫁人為職業等。在新舊雜陳的時代,很容易產生某些特殊或極端的現象,摩登女子便為其一。

1930年年底,天津《大公報》有篇匿名作者寫的《易卜生之功罪》短文,將娜拉與新興的摩登女子做了聯結。作者諷刺易卜生“只會放火,不會收火”的本事;一出《娜拉》激勵了許多婦女出走,但是:

那些女子們雖然脫離了家庭的羈絆,并未解除了傀儡生涯。不是跳蕩于Club之間,便是沉湎于Hall之內。忽而抗在Mr. A的肩上,忽而鉆在Mr. B的臂中……自然,家庭傀儡,決非正道。開籠放鴿,理所當然。易老先生解除痛苦,提倡自由,有先鋒開路之功,有萬夫不當之勇,真乃出乎其類,天下第一英雄,難得呀難得!可是假如解放以后的好現象都寫在易兄的功勞簿上,那末提起這些狼狽情形,只恐易老先生也“大大小小有個牽連在內”了。

文中所謂的“狼狽情形”,指的就是20世紀20年代以降逐漸蔚為風潮的摩登現象。摩登二字在20世紀20年代與30年代的中國,堪謂最富爭議性的新詞匯之一。幾乎所有輿論都同意,摩登乃英文“Modern”的音譯,一如“毛斷”是“Modern”的日文音譯名。多數中國民眾對摩登的理解,傾向“Modern”的表面之義,即追求外表的時尚品位,顯示自己走在流行前端,以此象征自己的“新”與時髦。但也有論者企圖掌握“Modern”意指進步的現代性內涵,以為該詞匯正名。摩登風潮的出現,與中國社會日益西化直接相關。清末民初以降產生的“西俗東漸”現象,到“五四”階段更被普遍實踐與傳播。過于不加揀選地引進西方文明,容易引起東施效顰的弊病。自20世紀10年代軍閥混戰時代開始,西方軍事、經濟與文化勢力,便源源不絕滲入中國各處。隨之同來者,包括西方的生活與娛樂模式,此可見諸當時報刊上的各類廣告。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女性被視為文明的象征,時髦消費的先導”,因而備受廣告商寵愛。為數漸增、展現健美體格與矯捷身手的女運動員,在引導與塑造時下新女性的風潮中,也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不可諱言,當時的女運動員雖各具體育本事,仍難免被大眾從賞玩角度看待。男性公開消費與娛樂女體的心態與行徑,使得從球員到招待各種不同層級的女性,在都市世俗化、現代化與商業化的過程里,扮演著比以往更為復雜的角色。此發展改變了女子以往封閉的生活方式,并擴大女子的社會活動空間,唯不必然提升女子地位。因為“外國金融資本主義侵入中國的結果,在中國創造了一種新游閑階級”,新式摩登女子,便是伴隨新游閑階級的需求而出現。這些需求,則與近代中國都市消費文化的萌芽相伴生。

傳統中國社會,基本上以“黜奢崇儉”的理念主導消費思想的走向。此一理念的主要消費表現,包括以實用為消費品制造原則,溫飽為社會消費目標,吃穿為消費主要結構,節制為消費需要之戒尺,原始消費為理想,及以等級為消費依據。上述六點特色,可據之來衡量對照近代中國都市的消費文化。……

此外,當時全國女學生高度集中于大都會,造成相對求學易就業難的情況;這也種下年輕無業女性競逐時髦的因子。民國時期全國女學生的區域分布,相當不均。以女子職業教育為例,1929年度無女子職業學校的省市,幾占全國二分之一。其余多數女學生,集中在少數城市。這種分布懸殊的情形,對女子的就業發展,只有害無益。以上海為例,便明顯發生女子就業市場僧多粥少的激烈競爭現象。1930學年度,該市有女子職業學校11所,占全市職校73.33%,居全國之冠。同年,上海女子師范學校學生總數有1192人,居全市師范學生總數62.54%,在比例上僅次于甘肅,數量卻遠超過只有119人的甘肅。在高等教育方面,到1931年,上海高等教育機構達10余所,至少占當時全國有女學生的高等教育機構的13%以上,不可謂不高。相較于不斷成立以容納女學生的教育機構,上海所能提供中高等教育畢業女性的就業市場,極為有限。確實,上海中下層女性職業選項頗多,如女工、女招待、女傭、看護婦等勞力或服務業。該市提供給高學歷女性的職業,種類雖也不少,工作機會卻相對稀少。當這些家境優渥、在校園受新潮熏陶的女學生,走出社會卻發現無適當職業可高就時,便容易沉溺于學生時代便開始的自由戀愛與物質享受中。有論者指責不少女學生抱著求學、求愛、求舒服的“三求主義”價值觀。這種“只求不做”的心態,助長虛榮而浮夸的社會風氣。不少家長受此風影響,雖拋下強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觀,卻抱持讓女兒的畢業證書當好嫁妝的心態。有論者指出,這種重學歷等外在條件盛過實質內涵的趨勢,頗風靡于當時女學生群。

這群受過教育,有本事與時間沉醉于戀愛游戲與享樂的新女性,雖然與受生計所迫而淪落的青樓女子生活處境差異極大,其言行卻同樣被世人目為墮落。連高學歷的大學殿堂,也難逃膚淺的愛美享樂。“皇后”“校花”一類的頭銜,于校園隨處可見,女學生還趨之若鶩。署名“恨儂”的作者,在1923年指出“女子墮落的原因,確有好奢厭勞,愛吃愛穿,喜插帶,想出風頭等種種,有以造成之”。

“恨儂”所言,可謂近代中國“摩登女子”或謂“摩登狗兒”的主要特質。“摩登”自此,成為青年男女追逐的時尚象征,輿論競相登載的熱門話題,以及憂心之士的批判對象。1924年的《婦女雜志》,曾針對男性征求“我所希望于女子者”投稿。多數投書者認為,現代的女子“太講究裝飾,虛榮心太盛”。其中,有人表示女子的責任雖不止于當賢妻良母,但當時可被稱為賢妻良母的女子,實在太少。

當職業娜拉無職業可就時,便衍生出缺乏經濟自立的偏差表現;摩登女子便屬眾人眼中的新女性墮落變形。摩登女子雖不盡然就是出走的娜拉,但對某些輿論而言,走出家門的娜拉卻很可能變成徒具新女性空名的“摩登狗兒”。作者張丹孜便提及:“在易卜生戲中最足以感動婦女的,便是‘傀儡家庭’。其力量足以喚醒一般婦女,不做男子的玩物。尤其一般求學的女子,幾乎個個大聲直呼,說是不愿做男子的玩物。照此說來,似乎新式的婦女,都不肯做男子的玩物了;然而從事實上看來,卻又不然。婦女們依舊打扮的妖妖嬈嬈,依舊不愿工作,只愿冶游。”摩登女子,成了無職業(或不以職業為重)的中國娜拉。

……

綜觀那些批判摩登女子是新女性之恥的男女論者,大致舉出她們的四大罪狀:對社會無益;拋棄賢妻良母角色;國難當頭仍逸樂;不愛用國貨。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輿論多集中注意力批評時髦無助社會發展,并著重從女學生的行為表現來討論。如論者姜異生,曾列舉不經濟、不衛生、有關人格、含著虛偽性、妨害學業、違背生理等原因,說明其反對時髦的理由。另有人批評許多上海女子“有奢侈觀念無儉樸觀念,有賭博觀念無作事觀念,有看戲觀念無看書觀念,有用錢觀念無儲蓄觀念,有游戲觀念無職業觀念”等不良特質。更有人以“娼妓化”的裝飾,形容那些打扮得妖嬈嬌艷的女學生們,并從“摹仿的,虛榮的,矜美的”三種因素出發,分析那些艷裝女學生的心理及其弊端。奢侈虛華的消費空氣,原多限于東南方大城市,如上海、廣州、南京。到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此風也吹到北方。

當時充斥于青年女子群的摩登活動,包括戀愛、電影、歌舞及享樂,被視為當時“中國整個民族和社會陷于死巷的一種反映”。這種不求長進的玩樂趨勢,使一位自稱入過洋學堂,罵過舊社會,談論過革命,研究過普羅文學的“冉子”女士,忍不住跳出來表示,寧愿婦女當賢妻良母。她說明寫這篇文章,是有感于日前天津《大公報》刊載德國記者批評中國“黑化”,即指中國人已喪失固有精神與文化,僅學了皮毛的歐化。她因此格外覺得,這些摩登女子應自加檢討。“冉子”批評那些時髦“密斯”反對賢妻良母:“真是舍本逐末,大錯特錯!忽略了作女子的本分。”她極力主張:“賢妻良母是女子—特別是今日中國的女子—作人的第一要義!”摩登女子的大行其道,讓那些衛道婦女如芒在背,生怕這些新女性中的搗蛋分子,破壞了她們塑造出的正面形象。這些女性因而紛紛敦促摩登女子回頭是岸,做賢妻良母。有位署名“石忱”的作者,甚至做了首《附勸摩登女子歌》的打油詩,洋溢懷念以往婦德的氣息:

……我昨聞之老太太,從前婦女實在好,煮飯洗衣家庭事,自己動手勤操勞,淡素衣裳布鞋襪,施朱擦粉真很少。閑來紡織補家計,功在社會亦非少。反觀如今摩登女,幾個能守此婦道,滿口平等與自由,解放解放胡亂叫……須知國家與家庭,其間關系至緊要,男女責任界限清,誰都不應該打倒……

摩登女子的不良表現,使仍居正統的賢妻良母思想更上一層樓,連帶加強了20世紀30年代復古風潮的勢力(詳后)。自1931年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后,輿論對摩登的批評,與前期稍有重點上的差異。那時國勢日危,加上經濟蕭條,入超益多,不少論者皆以國難當頭警惕民眾,吁其共赴國難。有危機意識的知識婦女,更是積極號召女同胞奮起,以行動證明女子是國家的中堅分子。摩登女子的存在,對那些愛國婦女而言,簡直如打自己女界一巴掌。從女界發出批判摩登女子“只會消費,不懂生產”的炮聲,因而不絕于耳。摩登至此,幾已被視為與愛國背道而馳。較為保守的衛道人士,更嘆息“摩登足以亡國”。

1920年前后,中國年輕女性的穿著。

這類從體認國難當頭的危機意識出發,將摩登與愛國對立的非難聲,在有“婦女國貨年”之稱的1934年,達到高峰。該年繼1933年“國貨年”之后出現,顯示各界冀望女性能共體國艱,愛用國貨。但婦女普遍的時髦表現,對當時政府與民間大力提倡的國貨運動,產生嚴重的反挫作用。1934年年底,國際貿易局統計報告指出,從1月到11月包括香水脂粉、真假首飾、花邊衣飾的進口總值,高達2155347元。費用之高,令人咋舌。有人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這句原形容佳人絕世美貌之詩句,拿來套用在摩登女子愛用洋貨到快要國庫虧空的慘境。不論從國內進口外貨(尤其是婦女用品)的統計資料,或是當時批判“摩登誤國”之聲甚囂塵上來觀察,國貨運動的成果都有雷聲大雨點小的傾向。時人對摩登之反感,也因而攀至頂點。同年,在杭州出現某“摩登破壞鐵血團”,專門“用鏹水在各游戲場所,密灑男子西裝,女子艷服”,并宣言謂自身作為是在“提倡國貨,破壞摩登”。此事雖已傷及人身,被輿論批為過分之舉,卻也有人大喊過癮。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摩登與摩登女子之名,在中國如此惡名昭彰,許多人卻不放棄此名詞,反致力于恢復其英文原意,并趁機再塑健全的時代女性形象。署名“云裳”的作者,撰文分析摩登女郎實具有兩種極不同的定義。一般世俗負面說法,指的是衣著光鮮,極盡時髦之能事,并大玩戀愛游戲的女性。但其正面意義,則為具有“充分的科學常識,合乎現代革命潮流的思想,改革舊制度建設新事業的行動方面的毅力和勇氣,健全的身體,勤儉而能耐勞的習慣和氣質,慈愛為懷的母性”。這些力圖為摩登辯護的論者,強調其意為近代、現世,蘊含“新”義;必須徹底摩登,才能免于被不斷進步的世界所淘汰。在同一時空,摩登被賦予兩極化的含義,令人不禁要問:若如此多人厭惡摩登,為何不干脆棄而不用,反有不少人致力于平反之?

可能的解釋,應是論者企圖為摩登正名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心態使然。既然摩登女子知名度如此之高,與其棄摩登不用,不如取之為己所用,予其正面而進取的含義。這些人希望以此再度召喚有志女青年共襄盛舉,做個兼具生產、刻苦與求知等要素的摩登時代女性。……

在此,娜拉再度成為某些人塑造新女性形象的典范。有論者勸“時髦婦女之專以物質要求為許婚條件,以奢侈娛樂為人生滿足者”,不可不讀《娜拉》。中國劇作家也被期許應效法易卜生,另編更符合中國情境的戲劇,例如主張一夫一妻、再醮與再娶平等、打破片面貞操等,如此將裨益中國社會。

……那些鼓吹娜拉形象者的用意,在借其喚醒成為就學娜拉后,竟仍甘于當男人玩物的摩登女子,使她們覺悟不要在拒當家庭傀儡之后,又淪為社會傀儡。1932年,電影《三個摩登女性》上映,進一步將摩登的正面含義傳播開來。影評有言:“真正的摩登女性,是有理智的,英勇的。”該片女主角之一的周淑貞,以其小資產階級出身并具有十足革命氣味的條件,被視為該片中最摩登的一個。娜拉在時人對抗形式摩登的歪風之際,再被援用并賦予的精神,在于提示女性不只要走出傳統家庭,更要摒棄傳統的生活模式。否則,她們只是在做(父親或丈夫)一個男人的玩偶與(情人、上司、社會)眾多男人的玩偶間打轉,實不足以自稱為新女性。

討論摩登女子的問題,除了呈現當時眾人如何批判其言行,或企圖捍衛摩登真義外,似乎還應細思在這股摩登風潮中,何獨以女性最受非難?這一連串反摩登女子的論述過程,對女性在社會的發展,又產生何種影響?

當時這股摩登潮流席卷中國社會,其對象實不分性別、年齡與階級。摩登男子的歐化程度,并不下于摩登女子。校園里,社會上,除了漂亮小姐外,同樣充斥著漂亮少爺。此外,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街頭,同樣可見剪發抹粉,戴眼鏡穿旗袍,卻發絲灰白、滿臉皺紋且三寸金蓮的摩登阿嬤。至于受環境所惑,人事所誘,而大肆摩登乃至墮落的中下層勞動女性,更不計其數。簡言之,摩登時尚絕不限于年輕女郎。但因青年女性裝扮最易引人注目,最耗費金錢,且人數相對較多,因而總比摩登男子惡名昭彰得多。

究其實,摩登女子成為眾人抨擊的箭靶,除因其行徑招人非議外,還透露男性本位的中國社會對女性一貫的壓迫與歧視意識。李歐梵與羅蘇文等學者,都曾深入剖析女性與女體,在近代中國都市文化發展商品經濟并邁向現代化的過程中,被賦予的角色、功用與含義。美女月份牌作為商品廣告大受歡迎,充分反映商家如何發揮女性“魅力”以刺激銷售。婦女同時扮演消費者與商品兩種角色,展現了近代中國社會的轉型及蛻變。創刊于1926年的綜合性刊物《良友畫報》(1926—1945),以大幅彩色照片,使女體一覽無余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尺寸袖珍的《玲瓏》雜志(1931—1937),也圖文并茂以各類女性寫真及言行論述,再現摩登女子姿態。這兩份刊物為北伐到抗戰的中國都市文化、流行趨勢與摩登都會女子的發展,留下珍貴的影像記錄。

觀諸整體時代條件,促成摩登女子誕生的元素眾多。中國國內問題,包括城鄉發展落差嚴重、女子教育地域分布失衡且內容失調、女子難以就業,及社會歧視女性職業表現。此外,青年男女普遍與過度實踐男女社交、自由婚戀與消費主義等西方新思潮及物質文化。這些實踐,又導致中國民族資本經濟欲振乏力。20世紀30年代后,各地農村因外來勢力入侵與剝削,而宣告破產,農村婦女多群趨都市尋求生路。但都市職業婦女也受迫于經濟不景氣的裁員壓力,紛紛失業。另一方面,西方經濟勢力在中國擴張,培植了都市的物質文明,卻也助長高消費、慕虛榮、好逸樂與賤勞力等不良風氣。社會用洋貨的傾向日盛,使中國自身民族經濟發展不順,年年入超。連官方推動的國貨運動,也難擋其勢。新女性置身“國帑如洗,而驕奢淫逸之風日恣,國民之生產力幾等于零,而西洋化摹仿無微不至,國家多難”的社會,似亦難逃其害。當時日本評論家新居格氏,曾剖析日本摩登青年出現之因。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給日本社會經濟與人心帶來巨大沖擊。地震后續引發許多人心理突變,使青年男女突生及時行樂的心態,而釀成崇尚消費與摩登的風潮。新居格氏的觀點,有助于了解中國摩登女子為何出現。由上可知,中國社會各種困境,使初入社會的新女性,在感情、婚姻、工作與家庭方面都面臨嚴重考驗。不少女性為求能在社會生存,其思維日益現實化與物質化。向錢看齊的風氣漸盛,“在家里是依賴父母作消費者。出了嫁,還是一個依賴性的消費者”。此一結果,使摩登女子“至多不過是易卜生《傀儡的家庭》中的娜拉罷了——被視為無人格的玩物豢養著玩弄著!”

在相當程度上,摩登女子成為廣遭輿論圍剿以開脫社會責任的代罪羔羊。許多加諸摩登女子的指責,也暴露男性欲為自己開脫,以及其他女性想與之劃清界限的自保心態。從當時中國社會看待摩登女子的心態,可挖掘出不少值得深思的問題。若非眾多男性迷戀摩登女子,或非摩登男子也視摩登女子為時代女性典型,則摩登女子將無由普遍存在。摩登女子追求外表新潮時尚,或許確有膚淺浪費之處。但那些有意無意將自身應同擔之責,全數傾瀉于這些社會玩物之上的某些男女論者,其行徑同樣可議。更有甚者,有關批判摩登女子的議論,徒予保守陣營發展契機,散播不少開倒車的思想。包括賢妻良母主義的再生,新生活運動時期的種種限制婦女人身自由的法令,各式復古花樣百出。當時甚至傳出有路人因分心觀看著高跟鞋、短旗袍與肉色絲襪的摩登女子,未規避來車而釀成交通事故,導致摩登女子的穿著遭到批評。這般牽強附會,實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些指責女性在社會表現偏差的強烈抨擊,暴露中國男性本位價值觀的性別偏見。否則,為何若男性職場表現差,也不見輿論出現要男子回家只當賢夫良父的論調?男性獨霸社會實甚久遠,當女性出現在社會時,總被視為外來者。因此當社會一旦發生某些問題,牽連到兩性發展的空間與機會時,女性永遠是被召喚離開社會,回到家庭的一方。女性時常須為求民族團結、國家強大、社會和諧等大我至上的堂皇理由,被迫放棄選擇權或在有限的選擇里做抉擇。若從女性本位思維觀之,問題并非“在家庭或在社會做事,哪個對社會比較有貢獻”,而在于女性總比男性易被剝奪選擇的自由。民國女性若非被迫配合主流需求行事,便只得做魯迅筆下的戰士,敢于犧牲以努力開創自己的天地。

從當時社會對摩登女子的批判浪潮,可見輿論、男性與其他女性對其求全責備的表現,更可見女性在社會上的處境之艱辛。愛美是人之天性,正如有論者坦言,要求婦女不愛美未免矯枉過正。柳亞子(1887—1958)也曾為摩登女性的表現做點辯解:

……海關進口化妝品的激增,女性的甘以玩物商品自居,哪里是她們的罪惡,只是世紀末的病癥,已潰爛到不可收拾的征象罷了。男性在苦悶不堪的時候,以醇酒婦人來陶遣,難道女性便不能夠采取同一的態度嗎?所以提倡新女德,提倡新的賢母良妻主義,用心非不良苦,恐怕還是藥不對癥吧!

曾有學者指出,20世紀20年代(尤其是上海)許多年輕女性心目中的典范仍是娜拉,一個拒做丈夫玩偶而決心到未知世界奮斗的女性。如此看來,職業娜拉確可謂那時女青年的某種理想。但除了在女校擔任教職或到工廠當女工外,當時提供給女性的體面工作,實在少之又少。想求經濟獨立的女性,只能尋找女演員、娛樂業、家務勞動,以及多少與性(吸引力)有關的服務業。并非所有女性都甘心成為社會犧牲者,因此有人開始運用自身性吸引力,取得經濟自足地位。此時逐漸現身的摩登女子,確有不少好逸惡勞與不事生產者。她們多半是女學生,懷著“專望為軍閥官僚做妾,出門坐轎車,帶護兵”的心態,期望不勞而獲。抱持此種心態的女性固難辭其咎,但她們不應單獨扛下大環境不利女性就業的重擔。她們也無須為歧視或打壓職業女性的性別文化負責。

……

此處值得深思的是,為何中國社會總以被時論塑造出的理想新女性,來要求女性,并以此審核且批評女性的實際言行?相較于西方社會多由女性本身言行匯聚出時代新女性特質,中國明顯由知識男性掌控新女性形象的塑造權。近代中國的新女性形象,不過是男性企圖解決自身或社會問題的理想人格投射,而非真正基于了解或符合女性需求所塑造的典型。具娜拉精神的新女性特質,不斷通過知識分子的論述描摹,被抽象化與理想化。仿佛只要男性(或少數女性)說得出,全體女性就做得到。

事實上,除了極少數風光于媒體與真實人生的新女性外,大半中國出走娜拉不僅婚戀之路踉蹌,職業之途也載浮載沉。1938年時,茅盾回顧“五四”以來中國娜拉的出路,總結道:“娜拉并沒有成功。

中國的‘娜拉型’的女性演過多少悲劇,我們是親眼看見的。十五年前中國的‘娜拉型’的女性,現在到哪里去了?我們也是親眼看見的。還不是回進家庭,消沉了后半生?”中國娜拉失敗的原因,究竟何在?茅盾嘗試公允評論:“這絕不是中國的女性太弱,而是因為中國的社會還沒替出走后的娜拉準備好了‘做一個堂堂的人’的環境。但自然,娜拉空有反抗的熱情而沒有正確的政治社會思想,也是一個頗大的原因。”

這段評論雖短,卻點出兩個重點:一,中國社會須為新女性的失敗或墮落負責;二,“娜拉”若要繼續在中國有所發展,必須轉型。亦即,她們不應再求個人自由或享樂,而應加入社會革命的陣營。

整體觀之,中國娜拉自“五四”后到抗戰前的求職與社會出路,可謂荊棘密布。從缺乏技能訓練與配套措施等體制問題,到男性本位的職場觀念心態,都構成她們發展的阻力。女子有職業,并不等同于經濟獨立;而女子經濟獨立,又與真正獨立于男子權力之外生存,有相當距離。因為當時的新女性,盡管努力走出家庭,擺脫父權統治,仍須面對社會上資本家與各種職場的男權宰制。此外,20世紀30年代前半期,國內外更出現有礙女性社會發展的保守浪潮。歐美東漸的復興母性思想,與國內執政者主導的復興傳統運動,聯袂醞釀出復古風氣。

    責任編輯:楊小舟
    圖片編輯:張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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