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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運熙:略談樂府詩的曲名本事與思想內容的關系
楊焄導讀:
今人研究樂府詩,大多注意研討其本事。陸侃如先生《樂府古辭考》搜集大量史料,分類考訂各類歌辭的源流,但因將“創制”和“入樂”(《引言》)作為取舍標準,所以研討范圍僅限于唐代以前的郊廟歌等七類歌辭,且更側重資料梳理,所作按斷稍嫌簡略。蕭滌非先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于作品之本事及背景,求之不厭其詳”(《引言》),可受史著體例影響,也未暇整合相關資料做專題考索。王運熙先生早年撰有《吳聲西曲雜考》,巨細靡遺地考訂過《前溪歌》《團扇歌》《丁督護歌》等十馀種樂府歌辭的作者和本事,盡管也留心探究“現存歌詞內容往往與本事不合”的情況,但也未能全面辨析思想內容與曲名、本事之間的復雜關聯。
本篇圍繞這個積疑已久的話題,分三類情況進行全面系統的考述。尤其是后兩類,由于文獻有闕,很容易造成誤解。如明人徐獻忠纂輯的《樂府原》,非常重視推求本事,清人朱彝尊稱其書“有功后學”(《靜志居詩話》卷十八)。然而因未能詳悉各種繁復情況,故時有膠柱鼓瑟,甚至穿鑿附會的弊病。比如他認為《豫章行》古辭的主旨是“士人思慕家室”,據此批評陸機等人的擬作“皆傷離別,言壽短景馳,榮華不久,頗違斯旨”(卷八),就沒有仔細尋繹前后的關聯和變化。另如清人陳祚明評選的《采菽堂古詩選》,議論極為精當,可在評說曹丕《上留田行》中屢次出現的“上留田”一語時,卻故弄玄虛地稱,“中間三字,文勢卻不可駐,須極流走,使緊接乃佳”(卷五),顯然并不清楚這里只是因聲作歌而已。本文堪稱秉要執本之作,所論抉微發覆,對研讀樂府詩多有裨益。
王運熙教授與楊焄教授的合影
原文:
《詞苑叢談》引清鄒祇謨《詞衷》曰:“《詞品》云:‘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水仙,《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緣祠廟,《巫山一段云》則狀巫峽,《醉公子》則詠公子醉也。’……愚按……古人大率由詞而制調,故命名多屬本意;后人因調而填詞,故賦寄率離原詞。”(卷一《體制》)說明初期詞作,往往內容與詞調名稱吻合;后人因調填詞,內容發生變化,常常離開原題的意思。這種現象也見于樂府詩。詞亦名樂府,其體制承受漢魏六朝樂府詩的不少影響,這種現象其實也是沿襲了樂府詩的傳統。但樂府詩中的這種現象,一般讀者和研究者注意較少;由于后起之作離開了曲名和本事,甚至引起一些誤會。本篇擬略述這方面的情況,供閱讀和研究樂府詩的同志們參考。
一
樂府詩曲名和歌辭內容吻合的作品是大量存在的。這種現象在鼓吹曲辭、橫吹曲辭中表現尤為普遍。像鼓吹曲辭的《朱鷺》《戰城南》《巫山高》《將進酒》《芳樹》《有所思》等曲,橫吹曲辭中的《隴頭》《出塞》《入塞》《折楊柳》《關山月》《梅花落》等曲,大量的歌辭內容均與曲名相吻合,例如《戰城南》寫戰爭,《將進酒》寫飲酒。但后來的某些作品,題材、主題與古辭相比,也有所發展變化。例如鼓吹曲辭的《巫山高》曲,《樂府詩集》(卷一六)說:
《樂府解題》曰:古詞言江淮水深,無梁可度,臨水遠望思歸而已。若齊王融“想象巫山高”,梁范云“巫山高不極”,雜以陽臺神女之事,無復遠望思歸之意也。
雖然內容仍與巫山有關,但與古辭“臨水遠望思歸”的內容已有所不同。又如《有所思》曲,古辭是寫男女之情,后來的作品題材、主題也有變化。《樂府詩集》(卷一六)說:
《樂府解題》曰:古詞言:“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聞君有他心,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復相思,而與君絕也。”……宋何承天《有所思》篇曰:“有所思,思昔人,曾閔二子善養親。”則言生罹荼苦,哀慈親之不得見也。
何承天詩作內容雖仍與曲名相合,但不是寫男女相思,而是寫孝子憶念慈親,題材、主題已經不同了。
樂府相和歌辭、清商曲辭、雜曲歌辭等類中,曲名和歌辭內容吻合的作品,也是大量存在的。如相和歌辭中的《王昭君》《王子喬》《燕歌行》《從軍行》《相逢行》《蜀道難》等曲,清商曲辭中的《懊儂歌》《春江花月夜》《烏夜啼》《估客樂》《襄陽樂》等曲,雜曲歌辭中的《悲哉行》《妾薄命》《長相思》《行路難》等曲,現存歌辭內容大抵都和曲名相吻合,例如《王昭君》詠昭君故事,《從軍行》寫從軍征戰之事。但正像上述鼓吹曲辭那樣,后來某些作品的題材、主題比古辭也有發展變化。例如《燕歌行》,現存歌辭以曹丕的“秋風蕭瑟天氣涼”等二首為最早,寫婦女憶念遠客北方邊地的丈夫。《樂府詩集》(卷三二)說:
《樂府解題》曰:晉樂奏魏文帝“秋風”“別日”二曲,言時序遷換,行役不歸,婦人怨曠,無所訴也。《廣題》曰:燕,地名也。言良人從役于燕,而為此曲。
曹丕以后南朝不少作家寫的《燕歌行》,題材、主題大致與曹丕所作相同;唐代高適的《燕歌行》,另辟蹊徑,著重寫唐時燕地一帶緊張的戰斗,軍士的艱苦生活與豪邁氣概,境界開闊,面目一新。這種題材、主題的發展變化是必要的。沒有這種變化,詩的思想內容就容易陳陳相因,缺乏創新精神。高適能夠寫出《燕歌行》這樣優秀的作品,同他突破舊傳統的創新精神分不開。
相和歌辭、清商曲辭的某些曲調,有一個本事;現存歌辭,其內容有的與本事相符,有的則有了變化。例如相和歌辭的《箜篌引》,一名《公無渡河》,《樂府詩集》(卷二六)引崔豹《古今注》載其本事說:
《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聲甚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
現存《箜篌引》《公無渡河》歌辭,自梁代劉孝威到唐代李賀、溫庭筠等人的作品,內容均與本事相合,這是一種情況。
又如相和歌辭中的《陌上桑》曲,《樂府詩集》(卷二八)引崔豹《古今注》載其本事說:
《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鄲人,有女名羅敷,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為趙王家令。羅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置酒欲奪焉。羅敷巧彈箏,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趙王乃止。
可見《陌上桑》原詞是王仁妻秦羅敷為拒絕趙王的強奪而作,其辭早已不傳,魏晉時樂府所奏《陌上桑》古辭,即為我們現在所見的《日出東南隅》篇。篇中女角雖亦名秦羅敷,且采桑于陌上,但并非拒絕趙王強奪,而是拒使君求婚,故事已有不同。按《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云:“《陌上桑》,歌瑟調古辭《艷歌羅敷行·日出東南隅》篇。”原來《日出東南隅》篇本為相和歌辭瑟調曲中的《艷歌羅敷行》曲,與相和歌辭相和曲中的《陌上桑》不是一曲;只因《陌上桑》曲古辭不傳,而《日出東南隅》篇題材接近,女子巧拒豪貴(這種事情在古代是相當多的)的主題又相同,因此《陌上桑》曲借用其歌辭入樂。后來《陌上桑》《日出東南隅行》二曲的作品,有不少是沿襲《日出東南隅》篇的;羅敷婉拒趙王強奪的本事,因無古辭流傳,不再發生影響了。
再如清商曲辭中的《丁督護歌》,現存歌辭內容也與本事不相符合。《宋書·樂志》載《丁督護歌》的本事說:
《督護歌》者,彭城內史徐逵之為魯軌所殺,宋高祖使府內直督護丁旿收斂殯霾之。逵之妻,高祖長女也。呼旿至閣下,自問斂送之事。每問,輒嘆息曰:丁督護!其聲哀切,后人因其聲廣其曲焉。
這本事可以《宋書·武帝紀》的記載作佐證。《武帝紀》云:“義熙十一年正月,公(指武帝劉裕,時為宋公)率眾軍西討。三月,軍次江陵。公命彭城內史徐逵之、參軍王允之出江夏口,復為魯軌所敗,并沒。”(節錄)督護本指收尸人丁旿,徐逵之西征喪身,而現存的《丁督護歌》卻寫女子送督護北征,前去洛陽,與本事大不相同。原來宋高祖長女哭其夫徐逵之戰沒,痛呼“丁督護”,聲調哀切,后人只是利用其聲調寫作歌詞,來表現女子送別丈夫出征時的哀傷之情,所以與本事大相徑庭了(參考拙作《吳聲西曲雜考·丁督護歌考》)。至于李白的《丁督護歌》(一作《丁都護歌》),內容又有變化,描寫吳地云陽一帶船夫搬運磐石的艱苦生活,“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當他們唱著流行吳地聲調哀切的《丁督護歌》時,就摧傷欲絕、淚下如雨了。李白詩只是利用船夫唱《丁督護歌》時心摧淚下的情節,來幫助刻畫船夫的辛苦和悲痛,其詩的內容同本事距離更遠了。唐人的古題樂府,與南朝文人之作不同,常常能突破原來的題材和主題,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呈現新穎的面貌,再加上藝術技巧的卓越,因而成績斐然。高適《燕歌行》、李白《丁督護歌》都是其例。
二
下面想談談樂府歌辭與曲名不相符合的情況。這種情況在相和歌辭中比較多,有些作品還頗著名,值得我們注意。
先說相和歌辭中的《薤露》《蒿里》兩曲,《樂府詩集》(卷二七)記其緣起說:
崔豹《古今注》曰:《薤露》《蒿里》,并喪歌也。本出田橫門人。橫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于蒿里。至漢武帝時,李延年分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 亦謂之《挽歌》。……按蒿里,山名,在泰山南。
《薤露》《蒿里》二曲古辭,歌辭簡短,錄在下面供參照: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此二曲古辭,原來作為挽歌,人死出殯時使挽柩者歌之。《薤露》《蒿里》的曲名,均出自古辭首句。后來曹操的《薤露》《蒿里》二曲,不再是送死人出殯時的挽歌,而用來描寫漢末喪亂。《薤露》曲有云:“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蒿里》曲有云:“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其內容固然與曲名不相吻合,但從古辭的哀悼個人死亡擴大到哀悼國家喪亂,在意思上仍有相通之處,所以方東樹評為“所詠喪亡之哀,足當挽歌也”(《昭昧詹言》卷二)。后來東晉張駿的《薤露》曲,寫西晉覆亡之痛,就是繼承了曹操詩的傳統的。至于曹植的《薤露》曲,因薤露而想到人生短促(“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因而企求乘時立業,雖在內容上與古辭還有一些聯系,但距離就更遠了。
再說相和歌辭中的《豫章行》(見《樂府詩集》卷三四),古辭一首,寫豫章山上的白楊,為人砍伐,運往洛陽作建筑材料。結果是:“身在洛陽宮,根在豫章山。多謝枝與葉,何時復相連?……何意萬人巧,使我離根株!”后來西晉傅玄有《豫章行·苦相篇》,寫女子苦相為丈夫所遺棄,結果“昔為形與影,今為胡與秦。胡秦時相見,一絕逾參辰”。從寫樹木被砍伐到寫婦女被遺棄,題材大不相同,但古辭的“何時復相連”“使我離根株”的思想意義卻還保存著。同時陸機也有《豫章行》,寫與親戚分手的悲感,有云:“川陸殊途軌,懿親將遠尋。三荊歡同株,四鳥悲異林。樂會良自古,悼別豈獨今。”在傷離悼別慨嘆“何時復相連”的意思上也和古辭保持著聯系。還有曹植的《豫章行》二首,歌詠史事,其第二首有云:“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實際是借詠史來表現自己受到曹丕、曹叡疑忌打擊的痛苦。在骨肉不和以至分離“使我離根株”這一點上,也和古辭內容保持著聯系。至于李白的《豫章行》,描寫安史亂后老母送子參軍,“呼天野草間”的悲慘情景,則不但在分離內容上與古辭有聯系,而且由于寫的是豫章一帶的情狀(篇中有“白楊秋月苦,早落豫章山”句),重新與曲名相吻合了。
從上述《薤露》《蒿里》《豫章行》諸曲調看,后來的歌辭盡管與曲名、本事不合,但在思想內容上仍然保持著若干聯系。讓我們再看相和歌辭中的《雁門太守行》。《樂府詩集》(卷三九)說:
《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云:《雁門太守行》,歌古洛陽令一篇。”《后漢書》曰:“王渙,字稚子,廣漢郪人也。……還為洛陽令,政平訟理,發擿奸狀,京師稱嘆,以為有神算。元興元年病卒。……民思其德,為立祠安陽亭西,每食輒弦歌而薦之。……”《樂府解題》曰:“按古歌詞歷述渙本末,與傳合,而曰《雁門太守行》,所未詳。”
現存《雁門太守行》古辭,開頭云:“孝和帝在時,洛陽令王君,本自益州廣漢蜀民,少行宦,學通五經論。”末尾云:“為君作祠,安陽亭西,欲令后世,莫不稱傳。”歷敘王渙政績,確與《后漢書·循吏傳》相合。但為什么題名《雁門太守行》,不叫《洛陽令行》,《樂府解題》說未詳其故。實際《雁門太守行》的原辭(當為歌頌雁門太守某某的詩)早已不傳,后人寫作洛陽令一篇歌頌地方長官,因主題類似,故即借用《雁門太守行》曲調。清代朱乾《樂府正義》說:“按古辭詠雁門太守者不傳,此以樂府舊題《雁門太守行》詠洛陽令也,與用《秦女休行》詠龐烈婦者同;若改用《龐烈婦行》,則是自為樂府新題,非復舊制矣。凡擬樂府有與古題全不對者,類用此例,但當以類相從,不須切泥其事。”(據黃節《漢魏樂府風箋》卷四轉引)朱乾的意見很中肯,能從樂府體制上說明問題。
李賀的《雁門太守行·黑云壓城城欲摧》是一首名篇,同古辭洛陽令一樣,它也是借用舊題歌詠地方長官。陳沆《詩比興箋》(卷四)說:“樂府《雁門太守行》古詞,美洛陽令王渙德政,不詠雁門太守也。長吉乃借古題以寓今事。故‘易水’‘黃金臺’語,其為詠幽薊事無疑矣。憲宗元和四年,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自立,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討之,逾年無功。故詩刺諸將不力戰,無報國死綏之志也。唐中葉以天下不能取河北,由諸將觀望無成,故長吉憤之。”此詩是否即諷刺吐突承璀等討伐叛鎮不力,當然還難以肯定;但陳沆根據詩中“半卷紅旗臨易水”“報君黃金臺上意”句指出它是詠幽薊一帶河北地區的戰事,還是比較合理的。姚文燮《昌谷集注》(卷一)說:“元和九年冬,振武軍亂,詔以張煦為節度使,將夏州兵二千趣鎮討之。振武即雁門郡。賀當擬此以送之,言宜兼程而進,故詩皆言師旅曉征也。”姚說不顧詩中“易水”等地名,以為《雁門太守行》一定是寫雁門地區的事,失之拘泥。
朱乾提到《秦女休行》詠龐烈婦事,與《雁門太守行》詠洛陽令王渙事相像。這里連類介紹一下。《秦女休行》屬樂府雜曲歌辭,原辭為曹魏左延年作,寫燕王婦秦女休為宗族報仇殺人、將受刑戮、忽得赦書的故事。此事史書失載。后來傅玄寫的《秦女休行》則是寫龐烈婦為父報仇,殺人后直造縣門自首,卒獲赦免。其事《后漢書·列女傳》中的《龐淯母傳》、《三國志·魏志》卷一八《龐淯傳》均有記載。《樂府詩集》卷六一《秦女休行》題解說:
左延年辭,大略言女休為燕王婦,為宗報仇,殺人都市,雖被囚系,終以赦宥,得寬刑戮也。晉傅玄云:“龐氏有烈婦。”亦言殺人報怨,以烈義稱,與古辭(按指左延年辭)義同而事異。
“義同事異”,是指左延年、傅玄兩篇《秦女休行》所詠事實雖不相同,但歌頌烈女為親人報仇的主題思想則相同,正如詠雁門太守的《雁門太守行》古辭(已佚)與詠洛陽令王渙的《雁門太守行》的古辭,雖然所詠對象不同,但主題都是歌頌地方長官一樣。漢魏之際,為親人報仇殺人的風氣相當流行,雖在婦女也是如此。曹植《鼙舞歌·精微篇》即提到兩件事實,其一即秦女休事,另一為蘇來卿事。詩云:“關東有賢女,自字蘇來卿。壯年報父仇,身沒垂功名。女休逢赦書,白刃幾在頸。俱上列仙籍,去死獨就生。”蘇來卿事史籍也不載。東漢前期漢章帝造《鼙舞歌》五篇,其一名《關東有賢女》,專述其事,曹植的《精微篇》就是擬《關東有賢女》的(見《樂府詩集》卷五三魏陳思王《鼙舞歌》題解)。漢章帝的歌辭惜已不傳,但可以證明當時報仇殺人風氣的流行(參考蕭滌非先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第三編第五章、第四編第二章)。這種風氣到后代還有,如李白的《鼙舞歌·東海有勇婦》篇,寫東海勇婦“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的義烈行為,后得北海太守李邕上章朝廷,獲得赦免。《樂府詩集》(卷五三)說:“李白作此篇以代《關中有賢女》。”說明它是擬《關中有賢女》篇的,它同古辭也可以算是“義同事異”的一例了。
三
上面第一節介紹部分樂府歌辭內容與曲名相吻合,但思想內容也有發展與變化;第二節介紹部分樂府歌辭與曲名不相吻合,但在思想內容上還保持一定程度的聯系,或主題相同,或主題比較接近。樂府歌辭還有第三種情況,那就是部分樂府歌辭的思想內容,不但與曲名不相吻合,而且在思想意義上與曲名、本事、原辭等也沒有什么聯系。這里也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
例如相和歌辭中的《秋胡行》,原辭雖不傳,但《列女傳》《西京雜記》都載有其本事,是寫魯人秋胡娶妻后出外宦游,數年后還家,路遇其妻采桑于郊,秋胡不識其妻,貪其美貌,遺金調戲,其妻憤而自盡。秋胡戲妻的故事,頗為著名,常為后代通俗文學所取材。現存晉傅玄的《秋胡行》二首,正是歌詠其事,與曲名、本事相吻合。但曹操的《秋胡行》二首(“晨上散關山”“愿登泰華山”篇)都歌詠追求神仙,曹丕的《秋胡行》三首,“堯任舜禹”篇詠明君任用賢人,“朝與佳人期”“泛泛淥池”二篇寫思念佳人(可能比喻君主渴求賢人),不但都和秋胡故事了不相涉,而且在思想意義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聯系。朱乾《樂府正義》為之說曰:
《秋胡》古辭已亡,故前人于此題多假借之詞。本其陷溺欲海,則為求仙之說,所謂真人,何有于路旁美婦,“晨上散關山”是也。……若“朝與佳人期”與“泛泛淥池”二首,一則海隅莫致,一則在庭可遺,皆非路旁亂擲;而折蘭結桂,采實佩英,則又見投金之可鄙: 皆反《秋胡》之意而為之說也。(《漢魏樂府風箋》卷一一引)
雖然竭力想說明曹操、曹丕之作思想內容上與《秋胡行》本事的聯系,但立說不免牽強附會,缺乏強有力的證據。看來曹操、曹丕的《秋胡行》歌詞,只是利用該曲的聲調,在思想意義上與題名和本事不見得有什么聯系。《樂府詩集》卷八七《黃曇子歌》題解說:“凡歌辭,考之與事不合者,但因其聲而作歌爾。”曹操、曹丕的《秋胡行》,大約就是屬于因其聲而作歌的一類。
相和歌辭中的《上留田行》,是因聲作歌的明顯例子。《樂府詩集》卷三八《上留田行》題解說:
崔豹《古今注》曰: 上留田,地名也。人有父母死,不字其孤弟者,鄰人為其弟作悲歌以風其兄,故曰上留田。《樂府廣題》曰: 蓋漢世人也。云: 里中有啼兒,似類親父子。回車問啼兒,慷慨不可止。
這里敘述了《上留田行》題名的意義與本事,記載了民歌原辭。《樂府詩集》收錄了曹丕、謝靈運的兩首《上留田行》,值得注意。歌辭如下: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與粱,(上留田)貧子食糟與糠。(上留田)貧賤亦何傷。(上留田)祿命懸在蒼天。(上留田)今爾嘆息將欲誰怨?(上留田)(曹丕《上留田行》,“上留田”前后的括弧為我所加,下首同。)
薄游出彼東道,(上留田)薄游出彼東道。(上留田)循聽一何矗矗。(上留田)澄川一何皎皎。(上留田)悠哉逖矣征夫,(上留田)悠哉逖矣征夫。(上留田)兩服上阪電游,(上留田)舫舟下游飆驅。(上留田)此別既久無適,(上留田)此別既久無適。(上留田)寸心系在萬里,(上留田)尺素遵此千夕。(上留田)秋冬迭相去就,(上留田)秋冬迭相去就。(上留田)素雪紛紛鶴委,(上留田)清風飆飆入袖。(上留田)歲云暮矣增憂,(上留田)歲云暮矣增憂。(上留田)誠知運來詎抑,(上留田)熟視年往莫留。(上留田)(謝靈運《上留田行》)
曹丕、謝靈運兩詩,內容與《上留田行》題名、本事都已經大不相同。如果說曹詩寫貧富懸殊,思想內容與古辭寫兄弟命運不同還稍微有一點聯系的話,那末謝詩寫親友離別、光陰消逝的哀傷,內容就更談不上有什么聯系了。原來曹、謝兩詩只是利用“上留田”作為和聲來寫作新辭罷了,這也就是郭茂倩所謂“但因其聲而作歌爾”的意思。
這種因聲作歌的情況,在六朝清商曲辭中較多。上面提到的《丁督護歌》是一例,但后起歌辭與曲名仍相配合。此外,還有與原來曲名、本事都不同的例子。如《阿子歌》。《樂府詩集》(卷四五)載《歡聞變歌》《阿子歌》二曲的本事說:
《古今樂錄》曰:《歡聞變歌》者,晉穆帝升平中,童子輩忽歌于道曰:“阿子聞!”曲終,輒云:“阿子汝聞不?”無幾而穆帝崩。褚太后哭“阿子汝聞不”,聲既凄苦,因以名之。
《宋書·樂志》曰:《阿子歌》者,亦因升平初歌云:“阿子汝聞不。”后人演其聲為《阿子》《歡聞》二曲。
據此知“阿子聞”原為民間童謠中間的和聲,“阿子汝聞不”則為童謠末尾的送聲,后來被附會與東晉褚太后哭穆帝夭折的哀痛聲調有關,因而制成《歡聞》《阿子》二曲。但現存《阿子歌》三首中的第二、第三首歌辭云:
春月故鴨啼,獨雄顛倒落。工知悅弦死,故來相尋博。
野田草欲盡,東流水又暴。念我雙飛鳧,饑渴常不飽。
講的是鴨子的事,與《阿子歌》的曲名、本事完全不同。《樂府詩集》引《樂苑》說:“嘉興人養鴨兒,鴨兒既死,因有此歌。”原來這兩首歌辭只是利用《阿子歌》的和送聲(漢魏六朝樂府詩中的和聲,置于詩中每句之后,如上引曹丕、謝靈運的《上留田行》,送聲則置于篇末,演唱時歌者唱一句停歇,則諸人群唱和聲;唱全篇畢,則群唱送聲。宋代龍輔《女紅馀志》記載唱沈約《白纻歌》送聲時的情景曰:“合聲奏之,梁塵俱動。”可見其熱烈情景。詳見拙作《論六朝清商曲中之和送聲》),而且把“阿子”訛變為“鴨子”,所以產生這種奇怪的現象了。
本文開頭說過,前期詞多緣題之作,后來詞作則因大都因調填詞,離開原題,這種現象可說是沿襲了樂府詩的傳統。但從數量上說,詞中緣題之作較少,因調填詞離開原題的作品則是大量的。從絕大多數的詞作來說,詞調僅是提供一種格式,其思想內容與調名、本事大抵沒有什么關系。樂府詩則不一樣,上述第三類作品與曲名、本事失去聯系的畢竟占少數;多數作品屬于上述第一、第二類,與曲名、本事或者主題思想方面等保持一定的聯系。從一般情況說,用樂府舊題寫詩,在思想內容上常常或多或少受到原題、古辭的制約,不容易自由地來反映嶄新的題材。唐以來不少新樂府詩的產生,就是為了打破這種限制,更充分更有效地來反映當代的社會現實。(原載《河南師大學報》1979年第6期)
本文摘自《王運熙中古文學課堂》,王運熙著,楊焄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5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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