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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臺灣學者呂正惠:論現當代文學,魯迅第一,老舍第二
你買過那么多書,每本都看了嗎?你買了那么多衣服,每件都穿過嗎?今天,囤物癖“患者”常常要面對周圍友人的此番拷問。在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呂正惠這里,這個問題變成了:你買了那么多CD,每張都聽了嗎?
呂正惠家中收藏CD之多,常常讓前來拜訪的朋友驚訝萬分,細細點算,足有四萬張之多。如果有人質疑他這么多CD聽了多少,他會硬氣回懟:當然不會每張都聽,但是,只要我的經濟條件和生活空間允許,我想買多少就買多少,我高興就好!其實生活并沒有那么嚴肅,有時候享受的僅僅只是購買和收集的過程。
話雖如此,這些CD里,他認真聽過的卻是多數,他還邊聽邊記,寫下自己對各支樂曲的品評心得。近期,他的西洋古典音樂鑒賞隨筆集《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出版。古典音樂和文學研究之間有什么共通之處?作為一位對左翼文學有所偏愛的學者,有著欣賞古典音樂如此布爾喬亞的愛好,是否沖突?今天臺灣的左翼文學又呈現怎樣的面貌?在隨筆集出版之際,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專訪了這位“大酒徒”、“老頑童”,和他聊聊音樂與文學。
呂正惠澎湃新聞:您這本書里對古典音樂的鑒賞談得非常深入,您覺得欣賞古典音樂是否先要有知識儲備?
呂正惠:知識儲備和音樂欣賞,其實相輔相成。比如大家聽貝多芬,通常會對他的生平稍有了解;再進一步,會知道哪支曲子重要,哪支不重要,這都是伴隨聽的過程產生的。如果你對某位作曲家有興趣,就會去看他的傳記,我很喜歡舒伯特,看過大量關于他的傳記。我太太覺得很奇怪,說我聽音樂像在做學問,因為我在用研究文學的方法來聽音樂,關注他寫某支曲子的時候是幾歲,為什么寫,甚至還會抄他們的作品目錄。
如果說樂理知識的話,這是我最大的困難。我曾經對音樂課上唱音階和樂理毫無興趣,后來喜歡和欣賞古典音樂,覺得自己總要懂一點樂理,就回去讀樂理,但只要讀到某個程度即可,那些知識已經足夠用于欣賞了。所以,我去聽交響樂,但我看不懂交響樂的總譜,所以我從來不說自己是專家,完全靠一支曲子反復聽,得到啟發和感悟。如果有人批評我談音樂的內容不對,我絕不反駁。
澎湃新聞:怎么用讀文學的方法聽音樂?
呂正惠:我也會寫一些文學評論,在分析一部長篇或中篇小說時,會重視它的結構、主題發展、語言特質等等,我是用這種方式去聽音樂。如果這么來看,交響曲的結構其實很明確,早期的海頓、莫扎特等人都是按照這個結構來寫,第一章是說明主題,第二章是慢板的舞曲,第三、四章是快板。難的是到貝多芬后,這種組織結構變得很復雜,要想辦法聽懂,就得認真去聽,做各個樂章對比。譬如說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是很奇特的交響曲,因為以往的交響曲在結尾都是樂觀或者勝利的情緒,再不濟也是慘勝,在他這里結尾是徹底的絕望悲觀,以前沒有人這么寫過曲子,通過對比,會發現他這么寫很特別。
作曲家都是透過樂曲表達他的世界觀、人生觀,作家也如此。如果說文學和音樂有什么關聯,應該只是藝術媒介不同,表現的美感不同,這樣的道理放在繪畫上,也成立。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受到其實藝術是經營出來的。比如交響樂,從第一樂章到第四樂章,就是一個慢慢累積,最后爆發的過程,文學作品也是如此,從鋪墊到高潮,緩緩推進。我發現藝術家們都很有耐心,他們經營小說或者交響曲,一定要有耐心。像我自己寫論文,寫到后面經常著急結束,所以我的文章結尾經常不好。如果要寫得更好,常常得過一陣,拿出來重新修改,這個過程就需要耐心。
澎湃新聞:您之前在不少地方表示過自己對左翼文學的喜愛,但是欣賞古典音樂卻是一件看似非常布爾喬亞的愛好,這二者之間有沖突嗎?
呂正惠:很多人用這一點挑戰我。其實應該說我對左翼文學有一點偏愛,偏愛的原因是我從小很窮,父親是農民工,他早先種田,后來到城市當民工,所以我是工農出身。依我的生活經驗,就會對寫底層階級的作品比較有興趣。現代文學里,有很大一批作品是知識分子在寫自己,寫內心世界,寫自我靈魂,我最討厭這樣的作品,這有什么好寫?在我的生活經驗看來,沒飯吃是最重要的問題,所以看到這些作品,不能說它們寫得不好,但讀來實在像是有錢人寫的東西。只有自己過得無憂無慮,才能寫出那種貴族沙龍的生活。像托爾斯泰跟巴爾扎克我很喜歡,但他們也不能叫左翼。人的藝術品位難免會有偏向,就我來說,更喜歡現實主義作品,而非那些想象的作品。因此,卡夫卡的作品我也認真讀過,只喜歡其中的《變形記》,剩下大半都不喜歡。
回到音樂上,古典音樂是高階的,至少是中產或以上才能聽得懂,需要很高的文化素養才聽得懂。十八世紀時,莫扎特和海頓都是貴族家中宴會時常聽的,邊吃飯邊聽。但是,它本質上是一種很實用主義的音樂,不是純藝術。比如說舞曲,在西方音樂里,舞曲很重要,華爾茲、波蘭舞曲等等,有各式各樣的舞曲,原來都是從民間出來的,后來高雅化,成為貴族喜歡的,也被放到交響曲四個章節之中,成為一個重要部分。所以這樣的舞曲和現實主義文學是共通的。
《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澎湃新聞:現實主義文學今天在臺灣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呂正惠:臺灣文學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現實性的作品,國民黨戒嚴時代,文學不可能有任何現實色彩,凡是有現實色彩的,他的創作動機都會被國民黨懷疑。所以,臺灣文學盡是風花雪月,要么談家庭,要么談一些虛無縹緲的愛情,總而言之,都跟實際生活沒有關系,我特別討厭這種文學。
舉例來說,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后來搬到城市去,曾經有過比較困苦的生活,但是臺灣小說家沒有一個寫這樣的故事,沒有一個寫農民工,這很奇怪,像大陸的農民工小說有不少,王安憶就有寫過。還有像臺灣之前有花錢買外籍新娘的新聞,這都是好的小說題材,也都是生活里重要的問題,但是臺灣沒有作家寫這些。從個例上升到社會層面來看,資本主義社會重視金錢,把整個生活倫理顛破,我們面對這樣的消費主義社會,這難道不值得思考嗎?這些想法,也沒有作家在寫。
美國著名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曾經說,小說要讓我們在這似乎沒有希望的社會里看到希望,而不是讓我們悲觀。所以,有很多人說,卡夫卡的小說寫得太好了,為什么好,因為他把人生的絕望寫得太好了,但按照威爾遜的觀點來看,卡夫卡這樣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如果文學不能帶給人希望,我為什么要讀文學,讓人絕望的作品不是好作品。
澎湃新聞:但像瓊瑤的作品也給人帶來“希望”,瓊瑤可能帶來了對美好愛情的希望?
呂正惠:我不反對瓊瑤,我以前讀過很多瓊瑤作品,但它終歸是流行小說。流行小說跟嚴肅小說的區別在哪?就是流行小說寫的都是讀者想要的,對一個男讀者來說,在流行小說里,他想娶幾個妻子都可以,但現實生活中,他可能一個女生都追不到。
我不反對人們讀這些作品,我也讀過很多,因為我們感覺混不下去了,要消磨時間,就來讀它們。流行小說滿足了我們的低級欲望,每一個人都假想自己是白馬王子、白雪公主,它當然可以流行。世界上永遠會有流行小說,不可能被消滅,只是說如果我們站在好的文學作品來看,那么僅僅滿足你低級欲望的作品一定不是好作品。好作品應該讓你在閱讀中感到痛苦,痛苦之后還能充滿希望,而不是徹底沉淪。
澎湃新聞:這個標準聽起來挺苛刻,如果這么要求的話,您覺得20世紀到今天,華語作家里,誰的作品能達到這個境界?
呂正惠:魯迅,公認的。
澎湃新聞:那其他人呢?排個名打分的話,您怎么打分?
呂正惠:除魯迅之外,再沒有了,第一流作家是魯迅,其他人和他相比,就差很多。如果魯迅是100分,那么第二名應該是老舍,以前會給他打80分,但是知道他在抗戰和“文革”前后一些行為以后,現在這個分數可能要稍微低一點。我想順便談談當代小說家中我比較偏愛的汪曾祺。汪曾祺在整體表現出的胸懷上,比老舍略遜一籌。他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不愿意正視苦難,汪曾祺是完全了解苦難的,但他不直接寫,都是用糖衣把它包住。我曾經這么公開跟汪曾祺說過,我認為他的小說是感人的,讀完也讓人稍感安慰,可是人生并不是這個樣子。汪曾祺當時說,你這樣講并不是在罵我,你是在稱贊我。
澎湃新聞:今天的臺灣學生讀魯迅嗎?可以簡短地介紹您的文學閱讀歷程嗎?
呂正惠:臺灣學生現在把魯迅地位看得很高,不讀魯迅是丟臉的。他們讀,都是把魯迅定位為反叛者的角度來讀。我小時候讀不到,直到1990年代,魯迅才進入臺灣高中生的課本,當時收了一篇他的散文《風箏》。我給學生教課的時候,也會教一篇很簡單的魯迅作品《一件小事》,學生們讀完都很感動,覺得寫得很好。今天的話,除了魯迅,臺灣學生最了解的應該是沈從文、張愛玲,這三個人的作品大家讀得多。
在我小時候,臺灣戒嚴時期,只能讀到朱自清、徐志摩的作品,連郁達夫都不太能讀,因為郁達夫和魯迅關系很好,還曾經是“左聯”成員,國民黨政府很不喜歡他。要說文學成就的話,這些人里,朱自清是個很好的人,但他的文學成就不大,他的學術成就遠超文學。他早期的抒情散文只有幾篇值得讀,寫給去世太太的《給亡婦》,寫父親的《背景》都還可以,但像《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和《荷塘月色》就有一點矯揉造作。相對來講,他在抗戰時期和抗戰勝利初期的雜文就好多了。大陸某一個著名的現代文學專家意見和我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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