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試圖以超過汽車設計的速度行駛，拼命踩油門，發動機遲早會過熱，我們就走不遠……我們可能會將車開得很快，但不會開得太久。”

2023年年底，俄羅斯央行行長納比烏林娜曾對俄經濟可能面臨生產跟不上需求的“過熱”情況做出這樣的警告。隨著俄烏戰火延宕，這一擔憂似乎正在成為現實。據《參考消息》7月29日援引路透社報道，俄羅斯央行26日將其基準利率上調200個基點至18%，以應對高通脹和經濟過熱的問題。目前，俄通脹率已達9.18%，遠高于央行設置的4%的目標。

納比烏林娜表示，今年第一、第二季度俄國內生產總值增速很高，“同時通脹的增長也有所加快”，這意味著，俄“經濟依舊處于嚴重過熱狀態”，而這也是俄國內10年來首次出現周期性經濟過熱。2024年上半年，俄經濟過熱已達到“近16年來最嚴重”的程度，“需要長期維持高利率來為需求降溫”。盡管如此，納比烏林娜不認為俄羅斯目前面臨金融穩定風險。

26日，在被問及克宮是否擔憂經濟過熱和高通脹問題時，俄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承認，“很明顯目前可能存在問題”，但他同時強調，世界上沒有一個經濟體能夠避免這類問題，同時強調俄各部門經濟發展指標和GDP總體增長均非常積極。

佩斯科夫還稱，總統普京多次稱贊政府及央行的工作，對其工作感到滿意。目前，俄經濟集團內部對于經濟過熱問題有“不同的觀點”，正就該問題展開討論并采取必要的措施。另據媒體對經濟學家的調查，市場正在期待此次加息，但俄精英階層中的一些反對者傾向于采取更溫和的方式。

當地時間2024年4月22日，俄羅斯阿斯特拉罕地區，春天，工人在Yenotayevsk地區的OOO APK田地里種植土豆。視覺中國 資料圖

經濟過熱“接近極限”

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之初，俄央行曾推出緊急措施，將基準利率臨時提升至20%的高點，欲以此應對“外部條件劇烈變化”，保障存款利率水平，以應對本幣貶值與通脹風險、維持金融與價格穩定，保護民眾儲蓄，隨后又逐步降息至7.5%。2023年7月至當年年底，為應對居高不下的通脹，俄央行五度加息，基準利率一路升至16%。今年7月26日，面對經濟過熱問題，俄央行再度選擇加息，將基準利率上調至18%。

經濟過熱往往伴隨著經濟的快速增長。盡管面臨俄烏沖突及制裁，俄羅斯2023年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超出預期，增幅達3.6%。2024年第一季度，俄GDP繼續增長，增幅達到5.4%。普京6月在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全體會議上指出，盡管受到阻礙和制裁，俄經濟增速仍超過全球平均水平。未來，俄必須確保長期、穩定的增長，并提高發展質量。

在俄經濟強勁增長勢頭之下，世界銀行于今年4月對俄本年度經濟增速做出預測，將GDP增長由1月預測的1.3%上調至2.2%，隨后又于6月再度將這一數字由2.2%上調至2.9%。與此同時，世界銀行還同步將俄2025年經濟增長預期由1.1%上調至1.4%。

盡管經濟增長預測樂觀，但俄國內對經濟過熱問題的擔憂正日益加深。納比烏林娜曾將俄經濟發展比作一場馬拉松，需求增長過快會迫使經濟“越跑越快”，在一段時間內可以達到其能力極限，但代價將是超速的通貨膨脹。而當經濟增長的力量耗盡時，其增速將放緩甚至停止。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首席執行官赫爾曼·格列夫也在6月警告稱，俄經濟過熱已“接近極限”。

經濟過熱可能出現諸多“癥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曾在一份相關研究報告中使用了失業率、通脹水平、外貿條件、信貸增長、股票和房價等9項指標來識別經濟過熱現象。根據俄央行關于基準利率的討論摘要，俄當前經濟過熱主要表現為通貨膨脹和人力短缺，而這兩個指標本身亦密切相關。

據俄羅斯《公報》（Vedomosti）7月4日報道，俄統計局發布的數據顯示，今年4-6月，超過13%的俄羅斯人認為自己的財務狀況“良好”，而2022年、2023年同期數據分別為7.7%和9.7%。與此同時，認為“糟糕”或“非常糟糕”的人創下歷史新低，分別為14%和1%。

在世界銀行今年7月發布的按2023年國民收入排名劃分的國家分類清單中，俄羅斯人均國民總收入達到14250美元，自2015年以來首次由“中等偏上收入”國家升至“高收入”國家。

然而，在上升的工資背后，是俄羅斯目前所面臨的勞動力短缺困境。英國《金融時報》評論稱，隨著俄烏沖突持續，俄戰時蓬勃發展的國防工業行業工資不斷上漲，迫使民用企業在勞動力嚴重短缺的情況下紛紛效仿，提高薪資以吸引工人。而在俄薪酬的整體上漲反過來則進一步提振需求，進而推高本就處于高位的通脹率。

普京日前在7月一次內閣會議上表示，俄失業率創下新低，目前僅為2.6%。但據俄羅斯勞動部預測，到2030年，俄羅斯將缺少240萬名工人。而俄羅斯央行5月在一份報告中表示，俄羅斯各地“高素質的專家和低技能工人都嚴重短缺”。

7月26日，俄央行發表聲明稱：“（俄）通貨膨脹已經加速，并且發展速度遠高于俄羅斯銀行4月的預期。國內需求的增長正在超過擴大商品和服務供應的能力。為了使通脹再次開始放緩，貨幣政策需要進一步收緊。”

納比烏林娜在解釋這一決定時稱，俄通脹速度正在加快，而消費活動沒有降溫，西方制裁帶來一些促進國內通脹的新風險，俄勞動力和生產能力儲備也“幾乎耗盡”。在此情況下，上調基準利率的所有“觸發因素”都已出現。9月13日，俄央行將就利率做出下一次決定。納比烏林娜稱，俄央行計劃將基準利率長期維持在高位，且不排除繼續加息的可能性。

根據俄統計局數據，截至7月22日，俄通脹率已突破9%大關。 26日，俄央行將2024年俄國內通脹率預期由6.5%上調至7%，并預測通脹率將在2025年下降至4%到4.5%，與其4%的目標達到一致。此外，央行還將2024年俄羅斯GDP增幅由4月預測的2.5-3.5%上調至3.5-4.0%，但將2025年俄GDP 增長預期自1.0-2.0%下調至 0.5-1.5%，2026年俄羅斯 GDP 增長預期自1.5-2.5%下調至1.0-2.0%。至2027年，央行預計經濟增長將在1.5-2.5%之間。

當地時間2024年4月15日，俄羅斯加里寧格勒，捷途汽車生產裝配工廠，組裝汽車的工人。視覺中國 資料圖

“重塑”經濟社會

《金融時報》評論稱，俄國內經濟和社會本身如今均在經歷“重塑”。俄羅斯人正在用越來越高的工資“瘋狂消費”，而正是這種消費創造了更多國內需求，也讓俄羅斯迎來了一波“出人意料”的消費熱潮。

如今，俄零售商和企業正在匆忙對增長的國內需求作出反應，肯德基退出俄市場后的“后繼者”Rostic's今年計劃新開100家門店，俄外賣咖啡消費量空前高漲，國內旅游業也在蓬勃發展、國內航班需求飆升。《金融時報》稱，這一情景與經濟學家在俄烏沖突爆發之初的預期“截然不同”，但現在的問題是，這場“狂歡”還能持續多久，又會帶來何種后果。

作為消費熱潮的主要推動力，薪資上漲現象在勞動力短缺嚴重的行業體現得尤為明顯。戰火之下，俄軍工行業薪資大幅上升，致使民用行業勞動力轉移。但根據俄第一副總理曼圖羅夫6月提供的數據，盡管在過去一年半里有50萬人從文職崗位轉到國防相關崗位，但國防部門仍缺少約16萬名專家。

政治學家庫爾班加列娃（Ekaterina Kurbangaleeva）則稱，為軍隊工作的人以及藍領、灰領工人是俄收入變化最大的群體之一。如今，一名快遞員的月薪可達20萬盧布（約合1.67萬人民幣），與俄羅斯科學院院士的月薪持平。

去年12月，圣彼得堡當地媒體fontanka曾向Yandex Delivery核實這一信息，該平臺快遞員主要通過汽車送貨，收入遠高于步行或自行車送貨的快遞員。根據平臺提供的數據，2023年莫斯科以汽車送貨的快遞員平均收入增長58%，最高可達每月22.88萬盧布，但這種高收入建立在高強度勞動的基礎上。據該平臺進一步解釋，圣彼得堡快遞員每小時平均收入為650盧布。如果每月工作22天、每天工作13小時，則可獲得18.59萬盧布的收入，而有些快遞員完成的訂單甚至更多。

在大城市之外，軍事相關行業的蓬勃發展也正在改變其他一些地區的面貌。庫爾班加列娃說，一些表現最差的地區經濟突然開始增長，尤其是在以制造業為主、擁有大量國防和相關工業的地區，“最不發達的地區和低收入人群是贏家，這就是錢的去處”。

這種現象在俄羅斯的“鐵銹地帶”（Rust belt，工業衰退地帶）尤為突出。在那里，蘇聯時期的老舊工廠開始恢復運轉，其他工廠也逐步轉向軍事需求。

《金融時報》7月14日報道稱，在楚瓦什，戰前共有7家工廠為俄武裝部隊提供訂單，而據當地官員提供的消息，到2022年10月，這一數字就已增至36家。在國防工業對人力的強勁需求下，到2023年8月，楚瓦什地區的失業率就已降至2.2%；12月，該地區的平均月工資達到了創紀錄的68657盧布，而這幾乎是戰前水平的兩倍。一些當地工人表示，他們并不指望戰時的增長會一直持續，但現在，他們“必須趁此機會努力工作”。

受到沖突影響的，也并不只是特定的行業。一名身在莫斯科的俄羅斯受訪者向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表示，一些企業如今更傾向于用更高的薪資招聘女性員工，因為企業主認為這樣可以避免員工突然之間被征召入伍的風險。

俄羅斯《生意人報》7月28日報道稱，克拉斯諾達爾邊疆區2023年女性企業家人數增長9.7%，已達十萬人。有專家指出，這一趨勢與全俄女性商業活動不斷增長的態勢相符。除社會性別角色變化、教育水平提高、在線平臺的普及等因素為女性經商提供了有利條件外，俄烏沖突的爆發也被認為是推動女性企業家涌現的因素之一。

地區間婦女企業協會克拉斯諾達爾分會會長皮赫托夫尼科娃說，一些婦女在丈夫被征召入伍后已然孤身一人，還有一些婦女害怕未來發生這種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婦女感到自己很脆弱，并想方設法保持家庭的穩定。根據我的觀察，婦女創業的趨勢與日俱增。”

俄烏沖突成最大“未知變量”

《華爾街日報》7月26日刊文稱，通貨膨脹已成為俄羅斯當前經濟的一大特征。軍費開支增加、創紀錄的勞動力短缺促使物價上漲，美國制裁使俄國際支付變得更加困難，從而增加了進口商的成本。報道稱，雖然目前物價上漲的速度不會引發經濟危機或社會動蕩，但這一現象是俄經濟日益失衡的跡象。

“在對抗通貨膨脹的斗爭中，俄羅斯當局沒有好的選擇——他們無法停止戰爭，無法解決勞動力問題，也無法停止為民眾提高工資。只要俄烏沖突繼續下去，通貨膨脹就會居高不下。”俄央行前顧問、卡內基俄羅斯歐亞中心研究員普羅科彭科（Alexandra Prokopenko）這樣說道。在她看來，為戰事提供足夠資金、讓民眾安居樂業、確保宏觀經濟平穩已成為俄政府所面臨的一個“不可能三角”。

隨著俄烏沖突邁入第三個年頭，戰場相關支出已成為推動俄經濟增長的重要因素之一。俄央行在今年6月的一份報告中將政府支出列為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在這之中，軍事開支占據重要地位。根據俄聯邦預算計劃，2024年俄防務和安全開支加在一起預計將占到全部預算開支的40%左右，而這也是俄軍事開支首次超過社會領域開支。

莫斯科時報今年4月曾援引俄央行分析師的研究稱，在俄烏沖突期間，俄經濟增長主要由以下幾個因素驅動：國家預算支出增加；民眾部分需求如新冠疫情時期一樣被“鎖”在國內，具體表現包括國內旅游和餐飲服務、耐用品和住房需求猛增；制裁和西方公司的撤離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對中間商品和投資服務的需求上升等。

俄央行分析師認為，考慮到這些因素的影響可能是長期性的，俄國內需求增長水平在一段時間內將保持不變，但這些因素將越來越難以支持經濟的進一步增長。例如，國家增加預算支出的能力有限。因此，未來俄經濟增長率很可能會放緩至一個更加可持續的水平。另有一些經濟學家認為，俄經濟增速最快將在今年秋天開始放緩。

芬蘭銀行新興經濟體研究所所長科霍寧（Iikka Korhonen）分析稱，根據俄2023-2025年預算計劃，政府將在2025年削減開支，這說明政府曾預計俄烏沖突將在那時結束。但最近的增稅舉措表明，俄政府現在可能“更加悲觀”，需要“保持相當高的開支水平”。

2022年12月，普京簽署2023-2025年聯邦預算法案。根據法案，2023年俄聯邦預算支出為29萬億盧布（約合人民幣24476億元），2024年為29.4萬億盧布，2025年為29.2萬億盧布。2023年預算赤字占GDP的比重為2%（約合3萬億盧布），隨后將逐年下降，2025年降至0.7%。

另據普京今年7月簽署的一項稅收改革計劃，俄將自2025年起引入對高收入者新的稅收起征點標準，并將企業所得稅從20%提高到25%。據估計，稅收修正案將在2025年為俄聯邦預算帶來2.6萬億盧布（約合人民幣2165.8億元）的額外收入。

普羅科朋科分析稱，俄羅斯經濟決策越來越多受制于俄烏沖突需求，這一情況持續的時間越久，“后遺癥”就將越嚴重，但俄再度出現類似于20世紀90年代經濟崩潰的可能性也不大。與蘇聯經濟相比，俄經濟擁有大量的金融儲備，更加多元化，對世界更加開放。俄或許已經斷絕了與西方的關系，但其與亞洲國家的貿易聯系只會越來越緊密。此外，蘇聯工業從屬于國防部門長達數十年之久，而這一進程在俄只進行了兩年。因此，扭轉這一局面所需的時間不會太長。

但無論如何，俄羅斯經濟目前的問題在于，俄烏沖突已成為這個方程式中最大的未知變量。“整個經濟形勢取決于前線發生了什么。”普羅科朋科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