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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鐵絲網,能托住下墜的孩子嗎?
這是一場異常沉默的會議。鄉里上級提出,為減少學生極端事件,今后要在學校的走廊和窗戶安裝防護網。過了6年,村小校長楊大苗還記得,當時參會的同行們個個神情嚴肅。
楊大苗發愁,“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但他沒法說,“人命關天,怎好提出反對意見?”他的村小在中部地區,盡管從未發生過此類安全事故,但沒多久,還是在學校加裝了鋁合金鋼窗。
那是2018年,也是校園防護網突然增多的一年。在一些師生和防護網安裝商的眼里,這是用物理的方式,防止學生在校內墜樓。
加裝鋁合金鋼窗6年后,同樣的問題再次令楊大苗頭疼。由于年初發生多起教育機構和校內重大火災傷亡事故,今年3月,教育部辦公廳和國家消防救援局辦公室聯合印發通知,明確指出,中小學校的教學樓、圖書館、食堂、集體宿舍和幼兒園嚴禁在門窗上設置影響逃生和滅火救援的障礙物。
一場“拆窗破網”行動在全國各地展開。據澎湃新聞不完全統計,截至發稿,全國有43個地區、193所學校開展了“拆窗破網”,這一行動和最初加裝防護網一樣,正在許多學校的公眾號上宣傳。
防護網一裝一拆,都是想護住“生命”——彼時的“兜底之網”,成了此時的“逃生障礙”。但對于“生命”課題中的真問題,像楊大苗這樣的教育工作者們疑惑:如何編織起重重柔軟、有韌勁的內心之網,托住下墜的孩子?
建網
正在上課,教室外的走廊上傳來響聲,王晨看到工人師傅把鐵絲一根一根從樓下往樓上拉,隨后發出吵鬧的焊接聲。
王晨學校教學樓走廊安裝的鐵絲網。除特殊標注外,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 供圖
那是2022年9月,剛開學不久,王晨的學校開始在走廊加裝防護網。約一周后,三棟教學樓二樓以上的走廊都裝上了。他是湖北省天門市一所普通高中的學生,高一時期,曾目睹一個學生輕生。
梁瑞雪對那記沉悶的落地聲記得很深。2022年,她是廣東省一所重點高中的學生,那天剛下早讀課,她清晰地聽到一聲巨響,以為是關門聲。一個上廁所回來的學生一臉驚恐。梁瑞雪了解到,走的是一名即將要參加第一次模考的高三學生。
過了一段時間,她看到學校在走廊加裝了鐵絲防護網。
梁瑞雪學校教學樓走廊安裝的鐵絲網。
許諾就讀的初中則試圖防患于未然。第二次模擬中考結束后沒多久,一張偌大的高空防墜樓網鋪在教學樓的半空,像一張僵硬、沒彈性的蹦蹦床。班主任解釋加裝的原因是,當地一所職業學校發生了學生悲劇。
外形像蹦蹦床的高空防墜樓網。
接受采訪時,許諾已經初中畢業,是四川省一所重點中學的高一學生,該校被列入省內“超級中學”的前列。這所“超級中學”的走廊在他入學前一年加裝了鐵絲網。
一些學校的“防護”更為嚴密。一名綿陽市普通高中的學生告訴記者,他的學校不僅在走廊裝上了鐵絲如筆芯般粗細的隱形防護網,而且在二樓頂部掛上了一層防墜網。窗戶也裝上了限位器,只能打開約兩個手掌的寬度。到了夏天,教室悶得像蒸籠一樣,他和同學就偷偷把限位器擰開了,沒想到第二周又安上了。
東部地區一所高中的窗戶全部加裝了限位器,讓窗戶只能打開19cm左右,不少高中會采用這種方式 。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圖
最為極端的是完全遮擋光線和空氣的金屬隔板。一名河北省的小學班主任告訴記者,2022年,學校一名六年級學生被老師批評后試圖輕生,事后學校在走廊加裝了金屬隔板,她路過“時常感覺透不過氣”。
曾經有這樣一張照片在網上流傳:天井式的教學樓結構中,三面教學樓的走廊上,鐵柵欄和墻體外的橫幅像夾心餅干一樣層層疊疊,紅底黃字的橫幅上印著——“高考成功來源于天天成功,課課成功,題題成功”……
2015年衡水二中的鐵柵欄與橫幅。來自網絡
看到照片時,盧曉曉一眼認出,那是她曾經苦讀了兩年的衡水二中知盛樓。據《新京報》,2015年4月初,衡水二中在教學樓和宿舍走廊安裝了鐵柵欄,“原本半人多高的護欄均被加高并封至頂部”。校方接受采訪時,僅稱這樣做為了學生安全。公開信息顯示,加裝鐵柵欄之前,該校半年內發生了至少兩起高三學生墜樓事件。
而學校加裝防護網釋放出了一個重要的信號:學生的極端事件急需重視。
2023年5月,《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周報》(CCDC Weekly)上一項關于中國自殺死亡率的研究顯示,2010年到2021年間,5-14歲城市和農村兒童的自殺死亡率均呈現上升趨勢。2017年至2021年間,15-24歲青少年組的自殺死亡率同樣出現上升。在論文結尾,作者建議針對兒童和青少年等高危人群開展針對性的預防工作。
作為預防策略中的一環,防護網安裝商早已發現了這一現象。
楊奇從事防護網安裝行業有18年之久,他說,學校擔心學生“想不開”是各個中小學安裝隱形防護網的核心需求。他印象中,大概從2018年開始,學校安裝防護網的需求越來越多。
由于沒有統一的規定,現實中,防護網的樣子五花八門,有鋁合金鋼窗、鐵柵欄、高空防墜樓網、金屬隔板,其中“隱形防護網”最普遍,頻頻受到防護網安裝商和學校宣傳。
這一點從各個中小學的隱形防護網招標公告得到印證。公開資料顯示,2022年左右,中小學對于隱形防護網的加裝需求再次升溫,四川、貴州、福建、廣東、江蘇等地的中小學都曾發布過采購安裝招標公告。
林大鵬承接全國的防護網安裝生意,他曾為安徽六安市毛坦廠鎮某小學加裝過。
他介紹道,安裝隱形防護網的價格按平方計算,大概100塊錢一平方米,例如,毛坦廠某小學的安裝面積是6000到7000平方,把教室和宿舍的走廊、陽臺都裝到頂,最后總費用在60萬左右。
據澎湃新聞不完全統計,截至發稿,全國至少有104所學校在教學樓或寢室的走廊曾經安裝了防護網,其中有57所高中、16所初中、10所小學、1所中專和2所本科院校。
剩下的18所學校中,有3所九年一貫制學校、5所十二年一貫制學校和9所完全中學,這些學校至少在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四個教育階段中的一個階段的校區中安裝過鐵絲網。
“成績是尊嚴,課堂是顏面”
學生為什么會走上絕路?在防護網安裝背后,是師生都紛紛談論、卻未能解開的校園自殺之謎。“被搶手機”、“被罵了”往往是最多被談及的。
“大眾對于自殺成因有誤解”,心理危機干預專家鎖朋說,“自殺是一個多因素的復雜結果,但是大眾往往只看到誘發因素,比如老師搶了學生手機、學生和他人有矛盾等等。”
鎖朋是中國智慧工程研究會心理督導委員會副主任,也是安全島青少年自殺熱線創辦人。工作中,她經常面對有自殺意念的青少年。
她接手的案例中,有一半的青少年是因為社會心理因素自殺,如考學壓力、校園霸凌、家庭同伴人際關系等,還有一半的青少年是因為雙相情感障礙、抑郁癥等精神疾病。
鎖朋說,現在的社會氛圍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發展并不友好,“它暗示年輕人,如果你學習不好,找不到好工作,你就不是一個優秀的人”。
那些橫幅的內容曾長久地印刻在盧曉曉的腦海里。實際上,在網上搜索到的照片中,絕大多數的校園防護網上,都拉起一道道長長的勵志橫幅,兩者互相映襯。
四川省岳池縣一所中學里,防護網一側,教學樓外墻貼著醒目的紅色大字標語——“成績是尊嚴,課堂是顏面”。它暗示著學校中保護學生的“鐵絲網”與另一層看不見的“網”——對學業競爭和紀律秩序的推崇——之間的關聯。
四川省岳池縣某中學校內的標語。
學業競爭體現在班級排名上。許諾就讀于四川省一所“超級中學” ,全校對班級排名心知肚明——清北班、準清北班、頭火班、小火班、大火班、平行班,還有體育美術班。他便是最頂部的清北班學生,只不過他排名靠后。
作為被學校賦予最多希望的清北班學生,許諾明顯感知從初三到高一考試越來越密集,他幾乎沒有完整的休息時間。周一到周四上常規課程,周五和周六上競賽課,每周日休息一天。這樣僅剩的一天,有時還要用來考試——半月考安排在周末,對正常的教學秩序影響小。
在這種學習競爭環境中,體罰也被合理化。就讀于衡水二中的周浩記得,他的生物老師會因為學生回答不出問題,直接拿黑板擦往對方嘴里送。
經常看到同學被罰,等輪到周浩,他發現自己默認了這樣的規矩,“這也算是一種群體壓力吧”。
河南某縣城高中老師吳斌從教24年,他的學校前兩年在走廊加裝了防護網。他認同學校嚴格的管理制度,“改掉了壞毛病才能夠盡全力學習。”
吳斌告訴記者,在他們學校一切與學習無關的行為都算違紀,除了遲到、攜帶手機這樣常規的行為外,還有看小說、玩電子手表、在教學樓吃飯。至于男女關系交往過密,屬于重大違紀。
如果學生出現了違紀行為,不僅學生本人被全校通報批評,而且要扣班主任的量化管理分和績效。
在盧曉曉的認知里,在衡水,考一個好大學似乎是人生中最重要且唯一的道路,“如果要退學,家里人會說,‘你怎么受不了?’”。
高三下學期,盧曉曉有一個從山東德州來的同學退學了,對方當時連著好幾天睡不著覺,受不了壓力,就轉學回老家。衡水二中不缺乏優秀生源,如果成績普通,退學也不會有老師挽留。
走廊加裝鐵絲網之后,廣東學生梁瑞雪的書放不上護欄了,以往她會靠著走廊背書。現在,網很密,縫隙有巴掌般大,她無法探出頭,哪怕想要和對面樓的同學打招呼也困難。 “真的會給人一種很封閉的感覺。”
梁瑞雪正在讀大一,回想起高中的學習生活仍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壓力”,每次壓力到了臨界點,她就和母親傾訴釋放一點點,等下次快溢出來,再釋放一點點。
但更多受訪學生表示,面對無法擺脫的學業壓力,家庭很難提供有效的心理支持,甚至會成為施壓的一方。
許諾成績退步,父母會擺臉色。他出生在青海,六歲那年,父母考慮到當地教育資源有限,就帶他回到了四川。為了供他讀書,父親在外務工,母親辭掉工作,從小學全職陪讀至今。當他被這所本地數一數二的超級中學錄取后,家人為此高興,這意味著半只腳踏入了重點大學。
雖然父母的生活圍繞著他轉,給予了不少物質支持,但也不時為他下滑的成績爭吵。
從表面來看,許諾的學業壓力源自身邊的父母、同學和老師,但他認為這些人不是制造壓力的主因,“(壓力)會通過你身邊的人傳導到你這里。”
前述對自殺死亡率的研究稱,目前,在相當多中國父母和教師的教育觀念里,“學業成績比任何其他事情都重要”,這給青少年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而壓力管理不當可能會導致嚴重的精神障礙和增加的自殺風險。
深圳某重點中學心理中心主任王穎光告訴記者,在心理普查的過程中,她發現學生的同輩壓力和學業壓力都比較大,抑郁、焦慮和強迫的指標相對偏高。
據澎湃新聞不完全統計,加裝防護網的104所學校,其中41所學校曾被評為示范性學校、重點學校、一級學校或星級學校。這些學校主要集中在湖北、河南和河北三個省份。
河南永城市一所中學安裝防護網前后對比圖。
在衡水二中的三年,盧曉曉一門心思考學,沒想過抬頭看看天空,更不用說鐵絲網了,她對考上一個好學校的向往已經蓋過了負面情緒。
盧曉曉說,她對衡水二中的情緒很復雜。上大學后,她意識到這樣的教育模式剝奪了個人的學習能力和主體性,她需要從頭學習吃和玩。但也有好處,她從中得到了一個好成績,現在在北京一所211高校讀研,她發現自己被鍛煉得特別能適應高壓。
2019年從衡水中學畢業后,鄭齊順利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現在留在北京工作。
高中三年里,他在實驗班成績排名靠后,怕別人看不起自己,心態變得自閉,不太想和人說話。
初中選擇衡水五中,高中選擇衡水中學,鄭齊看重的是高升學率。他出身河北農村,小學時期,父親生病了,沒能再去工作,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斷了,母親給雇主做飯打工養家。他高中時的目標很現實,就是考一個好大學。
鄭齊高中的教室。
回望在衡水系中學的考學經歷,“你說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運呢?”采訪中,他自問自答道,“你還要去考慮到選擇這套東西的人,自身可選擇的范圍在哪里,還有他想要的和他所能夠擁有的資源,他自己的處境是什么樣的?你不能夠站在一個北上廣的人的視角,來評判衡中人的選擇,這樣是不公平的。”
校園心理健康:無力的泄壓閥
對于學生而言,那些極度重視成績而忽視其他方面的學校和家庭,就像組成“高壓鍋”的“鍋身”和“鍋蓋”,高壓鍋內的氣壓越來越大,出氣口又在哪兒?
盧曉曉是衡水二中2019屆的畢業生,在校期間,她沒有聽說過學校有心理咨詢室和心理老師,只記得“談心談話”環節。在晚自習課,某個學生沒考好,老師就會叫到走廊上談話,問他為什么沒考好,為什么這個題沒做對。盧曉曉印象里,沒有老師會關心,“你最近是不是覺得壓力太大了?”
幾乎所有學校加裝了鐵絲網的受訪師生,都提到了一個共性問題:心理健康教育的乏力。
政府對于校園心理健康問題的重視很早就開始了。1999年,教育部曾印發《關于加強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的若干意見》,要求把對心理健康教育教師的培訓列入當地和學校師資培訓計劃。到2021年,教育部印發《關于加強學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每所中小學至少要配備1名專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
訪談中,有一位學生表示,學校每天都有去心理咨詢室的同學,她同學去過評價很好。
然而,心理健康教育形同虛設是更普遍的情況。一名湖北省某中學學生說,學校心理咨詢室的門經常關著;一名廣東省某中學學生說,心理老師一個學期會開一次講座,平時只能約線上咨詢,很難見到心理老師;一名四川省某中學學生說,心理講座一學期一次,班主任只會選擇班中的一兩位學生參加。
心理健康在學校的價值序列中并不是居于首位的。當被問到是否有機會向心理老師尋求幫助,鄭齊的第一反應有些茫然,“去的話,估計要和班主任請假才行,要不然怎么可能在上課或者其他時間去做心理咨詢呢?”他解釋,“學習的時間安排很緊,而且有老師看著自己”。
在社交平臺上,不少學生反映心理老師對隱私保護的態度,是決定他們是否愿意尋求心理援助的首要條件。
有一次考試,許諾的成績掉到了年級500名,他決定去學校的心理咨詢室。屋子是由辦公室改造的,但是用隔板設計了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放了兩張沙發和一張桌子。在那個令他安心的環境里,許諾向心理老師傾訴,自己因為學習壓力心情有些糟糕。
沒多久,事態卻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幾天后,許諾的班主任特意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安慰他可以保送高中,中考對他而言只是走流程。雖然班主任的言語都在鼓勵,但是許諾依舊感到不舒服,“為什么心理咨詢室在我沒有同意的情況下就去通知我的班主任?”
這件小事摧毀了許諾對心理老師的信任,后來學習壓力太大,他選擇和朋友傾訴或者“擺爛”一段時間。
“不管是校內還是校外,學生的隱私一定是要被尊重的。”王穎光說,在她的中學,一旦學生出現高危的信號,心理老師一定會征求同意,明確告訴學生這個部分屬于保密之外,需要跟家長或者班主任溝通。如果不是高危情況,學生找心理老師咨詢,不會跟班主任透露。
心理老師配備不足,也是學生無法及時得到幫助的原因之一。龍立菲任教的學校一共有三千名學生,但僅有一名專職和一名兼職心理老師。縱觀整個縣城,她發現這樣的問題普遍存在,最好的學校也只有兩位全職的心理健康老師。談話中,一名江浙地區小學心理老師黃玲也自侃是“獨苗”。
心理老師的工作精力卻被大量侵占,他們被要求做許多兼職工作。方文靜是湖南一所九年一貫制學校的心理老師,除了心理工作,她在學校里還兼職了主課和行政崗,“每天忙得像八爪魚”。
應對檢查的材料工作更像是方文靜的工作重點。黃玲也有相同的困境,她說,課上得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寫活動新聞、站崗值周、配合上級檢查搞材料,以及做學校安排的其他雜事。
黃玲說,校長在會上已經明確說過,出了問題不會保護老師。她很清楚,這些留痕工作是為了保護學校和老師不被追責,或者說,也是保護她自己。
在安全防護問題之下,中小學心理老師的職能愈發顯得尷尬。剛參加工作一年,方文靜自覺熱情已經被消磨了很多。無力感時不時襲來,她只能自我安慰,“把材料做得美美的,洗洗睡吧。”
“不過我是真的很想做點什么。”方文靜補充道。
鎖朋也注意到,學校老師的壓力非常大,“防自殺不應該只是學校的工作。”鎖朋認為,心理問題發源于社會, 而這些前端問題是學校心理老師很難解決的,需要家庭、醫療、學校和社會的支持。
如何降低青少年自殺率?鎖朋認為最重要的是,創造一個具有人文關懷的環境。
鎖朋的工作核心便是幫助青少年重新理解生命的價值,“不管我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事情、學習好壞,我有權利活下去,可以享受陽光、空氣、愛和溫暖,并且擁有各種方式追求幸福。”
“亡羊補牢”
當心理層面織起的隱形防護網仍然攔不住墜落的學生時,物理層面的有形防護網就應時而生。
2023年,心理老師龍立菲的高中也在走廊加裝了防護網,她還注意到,她所在的縣城很多高中都加裝了。
東部地區一所學校的校匾下寫著“安全第一,預防為主”的標語。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圖
校方沒有解釋加裝防護網的原因。她猜測,這是學校的“無奈之舉”——學校曾在心理健康層面尋求了很多解決辦法,比如心理講座、心理團輔等,但是極端事件仍在發生,最后不知道如何防范了,才采用了這樣一種“比較簡單”、“容易控制”的方法。
當被問到是否見過學校走廊加裝防護網的現象,鎖朋回答,“見得太多了”。她認為學校是人員密集的場所,如果頻繁發生學生跳樓事故,自然需要做好防護。
她印象中,2021年左右,青少年自殺問題變得嚴峻。鎖朋說,在場地的管理上,加裝防護網可以起到一定的約束作用。“至少,他們跳不下去了,但是這也只能阻止最后一步。”
更復雜難解的是針對自殺原因的防護,對此,鎖朋認為防護網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會起到副作用,反過來提醒學生曾經發生過跳樓事件。這有可能反向強化輕生的念頭,特別是對那些已經有念頭但不強烈的學生。
自從加裝了高空防墜樓網,許諾感到不安,他的教室在一樓,出門明顯看到一層網罩在頭頂,網孔并不密,接近人頭大小,正好能托住一個生命。
許諾看到了會憤懣,認為安裝防護網是學校的免責策略。同時,他也“會很惋惜那些學生沒有得到幫助,因為我也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所以才會理解他們走不出來的那種困境”。
后來進入高中,學校二樓以上的走廊加裝了防護網,盡管他的教室在一樓,但每次一出教學樓,他就能看到灰色調的金絲包裹著樓棟,不安的感覺如影隨形。
湖南一所高中教學樓走廊裝上了鐵絲網,遮擋了晚霞。
“(裝鐵絲網)本質上是亡羊補牢。”鎖朋告訴澎湃新聞,更需要關注的是,“前端的工作做得遠遠不夠。”
平時,鎖朋會去全國各地做心理危機干預。心理危機干預,即幫助受危機事件影響導致身心紊亂的人恢復,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心理危機干預特別是早期階段,也是讓生命走入絕境的人,在這種氛圍中感受到暫時的溫暖和安全,從而有能力找回自愈的力量。
前端的工作包括生命教育、家長教育、發現學生心理危機預警信號、及時評估風險等級、根據風險情況采取不同的措施等,鎖朋走進一些中小學后發現,這些工作其實大部分學校都有預案,但是由于心理危機干預是實踐性很強的工作,只有掛在墻上的流程是起不了作用的,需要日常進行培訓和演練,“像應急消防演練一樣”。
那天,高三學生跳樓后,梁瑞雪學校的各班班主任站在門口,不讓學生出去。等到梁瑞雪出門,現場已經收拾完畢。當晚,班主任開班會告誡大家,珍愛生命。這一場風波十分平靜地過去了,仿佛從未發生過,但在梁瑞雪心里留下了印記。
鎖朋經常遇到,學生自殺事件發生后,學校因為害怕其他同學心理受波及,避免引發輿情危機,第一反應是盡量封鎖消息。她解釋,這和人的本能有關,危機來臨就本能地否認、退縮和防御,像鴕鳥一樣,“他們(學校)可能覺得這樣做,別人不會發現,講出來反而刺激大家。”
她認為,核心原因是大家對自殺這件事了解得太少了,導致一些預防工作變得滯后、收效甚微,甚至還有點令人啼笑皆非。
生命教育時常被誤讀。鎖朋說,像預防溺水等安全教育,一些學校會告誡學生,你們不可以這樣。“這叫生命告誡,是恐怖教育。”
今年春天,鎖朋接到了一起自殺已遂危機管理的個案邀請,這所中學第一次主動把危機干預工作者邀請進校園。一周內,鎖朋趕到學校,她了解到,那是一位高度疑似精神分裂癥的高三學生,在妄想幻聽的支配下自殺了。
之后,鎖朋給出事學生的班級開了一次生命教育的班會,又對出事學生的室友進行了小組危機輔導,還對處理事件的老師和校領導單獨輔導,總結了此次事前危機干預工作的不足。
接觸各方后,鎖朋發現一個問題,和以往她所接觸到的其他自殺已遂事件一樣,這起事件的出事學生曾經表達過“自己做什么都沒有用了”的話語,身邊的人只是勸他不要這樣想,但是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所有的自殺信號都是在求助。”鎖朋說。這些自殺信號在專業的工作指南上是明確指出來,每個人都可以學會,就像心肺復蘇一樣。她有一個建議,當識別出自殺信號,可以在對方比較信任的情況下,耐心傾聽對方的煩惱,并且告訴對方當自殺想法強烈難以控制的時候,一定要求助。
這也是鎖朋面對青少年做危機干預工作的重點,讓教師和家長學會預防自殺的專業方法,對青少年“做生命教育和求助教育”。自殺成因難解,這是個體所能做到的努力。
鎖朋在科普求助教育。
鎖朋發現,一些青少年對生命有很多困惑。她不避諱和青少年談論死亡,把每一次危機干預的機會當作一次生命教育。“生命教育是一個很大的主題”,鎖朋說,它是用各種各樣寓教于樂的、好玩的方式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溫暖,比如給死去的小寵物寫一個墓志銘,給天堂里的某個親人寫一封信,或者親手培育種子。“總之就是觀察這個世界,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可愛,熱愛世界。”
拆網
今年4月,楊大苗接到上級通知,為了消防安全,加裝了6年的鋁合金鋼窗必須拆除。
事情的起因是2024年1月24日江西新余一店鋪,因施工人員違規動火施工造成起火,導致39人遇難,9人受傷,受困者為參加專升本培訓的學生和住宿旅客。另外,國家消防救援局有關負責人表示,這起事故中存在防盜網、廣告牌等障礙物影響人員安全逃生和滅火救援的問題。
而在一周前,1月19日,河南方城縣一所農村寄宿學校的宿舍發生火災,事故造成13人遇難,4人受傷。目前官方還未通報事故原因,但據《三聯生活周刊》報道,事發后,一名學生稱,宿舍是有窗戶的,但學校考慮到學生從窗戶往外出入不安全,外面裝了防護網。宿舍有前后兩扇門,但一扇門被床擋住,只有一扇門通往走廊。
此外,今年春季開學至今,國家消防救援局統計3月1日到5月27日之間,全國學校共發生火災 516起 ,總數同比上升了2%。
如今,這幾起重大學校火災事故引起了當地教育部門和消防部門的重視,消防檢查風波輻射到了其他地區,之前為了保護學生安全而加裝的防護網,又一次成為問題的焦點。
收到“拆窗破網”通知后,楊大苗頭疼,因為他是想留下防護網的那個人。
6年前,上級要求楊大苗的學校在走廊和窗戶加裝鐵絲網,他協商了很久,后來用“小學生個子比較小,走廊的墻比較高”為理由,說服上級同意不在走廊安裝鐵絲網,只在窗戶上安裝鋁合金鋼窗。
這次要求拆除鋁合金鋼窗,楊大苗的擔憂又來了,“現在把這些鐵絲網都拆了,以后會不會出現孩子們打鬧意外掉下去的情況?”
楊大苗多次和上級溝通,最后,商定鋸掉一塊用以逃生,保住了窗戶上的鋁合金鋼窗。
楊大苗學校的窗戶最后拆除了一塊鐵欄桿。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圖
楊大苗的擔憂暫時結束了。至于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他的村小四面環山,在校園里能聽到雞鳴和流水聲,大山某種程度上保護了孩子們,他們沒有學業壓力,可以在課間無憂無慮地奔跑,每個月還有一節遠程心理健康課,屏幕的另一頭,上海的老師會為他們上課。
目前還有大量學校的防護網沒有拆除,許諾的學校便是其中一所。不過,鐵絲網也曾意外帶來過發泄的樂趣。許諾的班級曾經短暫地換到加裝高空防墜樓網的三樓,課間,偶爾有幾只小鳥在防墜網上嬉戲,他和幾個同學一起趴在護欄上看。
突然,許諾和同學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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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鎖朋外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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