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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蓮荷之間:從采蓮情思到三教之花

任疆
2024-07-25 15:1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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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寫下了大自然中蓮荷的風情萬種,數千年的中華文明賦予了蓮荷更加豐富的人文內涵。先秦時代,蓮荷在男女相悅的情境里是女子的隱喻。自漢代以來,采蓮女的意象開始流行,并成為宮廷娛樂的一部分。蓮荷獨特的生長習性使其成為多文化交互融合的特殊見證:儒家文化視其為高潔志趣的君子象征。道教和佛教的各路仙佛或坐蓮說法,或步蓮徜徉于天地之間。道教視蓮為修仙之物,佛教則以蓮供奉佛祖,并與燃燈相結合,演繹出觀燈、放燈的風俗。

女子隱喻與采蓮曲

先秦時期,古人在描寫男女相悅的詩歌中,以荷比喻女子。《詩經·鄭風·山有扶蘇》的首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以扶蘇、荷花起興,用山巒上高大挺拔的扶蘇樹比喻陽剛之氣的男子,濕地里馥郁清香的荷花比喻溫柔動人的女子。《詩經·陳風·澤陂》中三章首句則以蒲草與蓮荷起興:“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彼澤之陂,有蒲與蕳”“彼澤之陂,有蒲菡萏”。鄭玄認為,“蒲,柔滑之物。芙蕖之莖曰荷,生而佼[1]大。興者,蒲以喻所說[2]男之性,荷以喻所說女之容體也”,也就是蒲草柔滑比喻男子性情溫柔,荷莖粗壯比喻女子身材豐滿。但毛亨卻有另一種解釋,“蒲之為草甚柔弱,荷之為華極美,興陳國之中,有男悅女云:‘汝體之柔弱如蒲然,顏美如荷然’,男女淫佚,相悅如此”,即蒲與荷都是用來形容女子,是男子為了取悅對方的贊美之詞。

漢代以來,隨著江南地區的開發,詩歌中出現了魚戲蓮的意象。《漢樂府·江南》詩云:“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聞一多在《說魚》中認為“魚戲蓮葉間”是男女相悅、嬉戲的隱喻:“……‘魚’喻男,‘蓮’喻女,說魚與蓮戲,實等于說男與女戲”[3]。唐代薛濤的《魚離池》也借用了魚戲蓮的隱喻:“戲躍蓮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她入西川節度使韋皋幕府侍奉多年,卻因一次醉酒傷人被罰赴邊,不甘中寫下了這首《十離詩》[4],“無端擺斷芙蓉朵”暗指兩人關系破裂。

隨著漢帝國的統一,南北往來頻繁,出現了思婦采蓮以寄相思的意象。《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詩云:“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后來,南朝樂府民歌進一步發展出以“蓮”“憐”的諧音雙關來表達愛戀。在《西洲曲》中,女子因久等心上人未歸,百無聊賴之際出門采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蓮子”即“憐子”,“蓮子清如水”象征著愛情的純潔無瑕;“蓮心”即“憐心”,“蓮心徹底紅”表現了愛情的真摯深沉。在《子夜四時歌·夏歌第八首》中,描寫了一位心上人遠行、獨守空房的女子,“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她早上登臺眺望,期盼情郎早歸,夜晚蕩舟蘭池,乘著月色采摘荷花和蓮子,飽含對戀人的思念。

后來,偏安一隅的南朝貴族,以民間采蓮為靈感,演繹出由宮廷仕女表演的采蓮曲。其首創者是梁武帝蕭衍,他曾作有《江南弄·采蓮曲》:

和云:采蓮渚,窈窕舞佳人。

游戲五湖采蓮歸,發花田葉芳襲衣,為君儂歌世所希。

世所希,有如玉。

江南弄,采蓮曲。

后來,蕭衍的兒子簡文帝蕭綱依此曲調填寫出了另外一首詞:

和云:采蓮歸,淥水好沾衣。

桂楫蘭橈浮碧水,江花玉面兩相似,蓮疏藕折香風起。

香風起,白日低。

采蓮曲,使君迷。

蕭綱麾下“高齋學士”之一的劉孝威也創作有一首《采蓮曲》:

金槳木蘭船,戲采江南蓮。

蓮香隔浦渡,荷葉滿江鮮。

房垂易入手,柄曲自臨盤。

露花時濕釧,風莖乍拂鈿。

從“游戲五湖采蓮歸”、“戲采江南蓮”中的“戲”,到“桂楫蘭橈”、“金槳木蘭船”,再到采蓮女所佩戴的釧、鈿等貴重首飾,所有這一切都脫離了民間生活,純粹是為了取悅帝王——“為君儂歌”“使君迷”。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唐代初期,唐太宗的《采芙蓉》同樣帶有濃厚的宮廷娛樂色彩:“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余香。游鶯無定曲,驚鳧有亂行。蓮稀釧聲斷,水廣棹歌長。棲鳥還密樹,泛流歸建章。”

直到“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挺身而出”“撥亂反正”,采蓮女的意象得以重新回歸民間。在他的《采蓮曲》中寫道,“相思苦,佳期不可駐。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再現了漢樂府中思婦采蓮熟悉的身影。王昌齡與李白則更進一步,讓我們感受到江南采蓮女的清新、明秀之美,甚至是先秦時代的那種質樸與天真:王昌齡在《采蓮曲》中寫道,“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這是他被貶龍標,在東溪的荷池邊看見當地酋長的公主、蠻女阿朵采蓮唱歌的即興之作。大約同一時期,李白因受讒言憤而辭官,游歷會稽若耶溪畔時,也寫下一首《采蓮曲》,“若耶溪邊采蓮女,笑摘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袖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躑躅空斷腸。”詩中少年郎與采蓮女似有還無的隔岸傳情,讓我們重新感受到了純粹的愛情。

歷史總是在循環往復中不斷前進,到了宋代,曾經風靡六朝宮廷的《采蓮曲》迎來了復興,再次以大型歌舞表演的方式出現。《宋史·樂志》中記載了每年的上元燈節,崇德殿前就會搭建露臺,“臺上奏教坊樂、舞小兒隊”,“所奏凡十八調、四十大曲:……九曰雙調,其曲三,曰《降圣樂》《新水調》《采蓮》”;在露臺之南還設有“燈山”,“燈山前陳百戲,山棚上用散樂、女弟子舞”。女弟子隊一共有十個,其中“六曰采蓮隊,衣紅羅生色綽子,系暈裙,戴云鬟髻,乘彩船,執蓮花”。《全宋詞》所收錄的南宋史浩《采蓮舞》,為我們忠實還原了采蓮隊的表演:首先,被稱為“竹竿子”的領舞率先登臺吟詩,結束后,五位舞者依次登臺。伴隨著樂隊吹奏《雙頭蓮令》,群舞開始表演。然后,領舞又吟詩,在樂隊《采蓮令》的伴奏下,表演進入高潮。獨舞“花心”盡情演繹,并與領舞一起唱和,接著,樂隊吹奏《采蓮曲》,由眾舞變為雙人舞,再變為獨舞,在一曲《漁家傲》中表演進入尾聲,眾人齊唱《畫堂春》《河傳》后,在《雙頭蓮令》的樂聲中退場。

“三教”偏愛的蓮荷

蓮荷的獨特品性,使其集儒、釋、道“寵愛”于一身,在此過程中,蓮荷見證了三教的交流融合,借用《封神演義》第七十三回通天教主所言:“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儒家看重蓮荷高潔的品質,源于屈原在《離騷》中定下的基調:“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以荷葉為衣,荷花為裳,看似“奇裝異服”,實際上表達了詩人希望像蓮花一樣潔身自好,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心志。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評價道,“其志潔,故其稱物芳”;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注釋云,“言己懷德不用,復高我之冠,長我之佩,尊其威儀,整其服飾,以異于眾。”與此同時,宋玉則在《九辯》中從反面諷刺那些以荷葉為衣標榜自己的“偽君子”:“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以荷葉做的短衣雖然漂亮,卻過于寬松不能束帶,比喻楚懷王夸耀自己的文治武功,實際上卻是近小人、遠賢臣的虛偽。

唐宋時期,蓮荷成為了君子的象征。唐代李白在《古風·其二十六》中托物言志,“秀色空絕世,馨香為誰傳”,以芳美的荷花比喻自己才高志潔,渴望得到他人的舉薦和皇帝的垂青;但卻“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道盡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詩人已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就如同秋霜漸濃的荷花即將凋謝。后來,白居易同樣以《衰荷》表明心志,“白露凋花花不殘,涼風吹葉葉初干。無人解愛蕭條境,更繞衰叢一匝看”,白露為霜的季節,荷花開始凋零,盡管沒有人愿意欣賞,但詩人卻在傲然挺立的衰荷中看到了自己,享受著那份孤獨與高潔,年邁而有尊嚴地活著。宋代大儒周敦頤一生為官,廉潔奉公,施澤于民,其《愛蓮說》中“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最終定格了蓮花“花之君子”的身份。

在道教文化中,蓮花被奉若珍寶。江淹在《蓮花賦》中稱蓮花“一為道珍,二為世瑞”。在道教的信徒眼中,蓮花擁有助人升仙的“法力”。正如顏延之在《碧芙蓉頌》中所言,“實紀仙方,名書靈躅[5]”。郭璞在《芙蓉贊》中也寫道,“芙蓉麗草,一曰澤芝……伯陽(被道教尊為祖師的老子的字)是食,饗比靈期”,食用蓮荷可以修道成仙。漢代求仙思想盛行,《拾遺記·前漢》中記載了漢昭帝在淋池種植了兩種蓮荷,一種叫“低光荷”,“食之令人口氣常香,益脈理病”;另一種叫“紫菱”,“食之不老”。《太清諸草木方》[6]中記載了用不同時點采集的蓮花、蓮莖和蓮子,加以混合制成的延壽藥方:“七月七日采蓮花七分,八月八日采蓮根八分,九月九日采蓮實九分,陰干下簁,服方寸匕,令人不老”。《華山記》[7]中記載了“華山”名稱的由來得自于山頂天池中的“千葉蓮花”,服食后可以羽化登仙:“山頂有池,池中生千葉蓮花,服之羽化,因名‘華山’。”

后來,隨著佛教的傳入,道教吸收了佛教中的元素。道教的“羽化登仙”與佛教的“涅槃重生”可謂殊途同歸,于是道教神仙像諸佛菩薩那樣,坐上了蓮花座。《關令尹喜內傳》[8]中記載了老子與尹喜同游,“各各坐蓮花之上,一花輒徑十丈”。《太乙救苦護身妙經》載,“救苦天尊步攝蓮花”。《上清靈寶大法》中亦寫道,“……眾妙門,化為九色蓮花,天尊端坐于內”。不僅如此,道教神仙甚至泛蓮舟于江湖之上,表現得更加飄逸自如,《苕溪漁隱叢話》中就記載了北宋畫家李公麟曾繪有這樣一幅作品,詩人韓駒題詩云:“太一真人蓮葉舟,脫巾露發寒颼颼。輕風為帆浪為楫,臥看玉宇浮中流。”

(宋)佚名《蓮舟仙渡圖》,故宮博物院藏

在佛教中,蓮花是佛法的象征。《華嚴經探玄記》引《攝大乘論》總結了蓮花蘊含的四種教義:“一如世蓮華在泥不污,譬法界真如在世不為世法所污。二如蓮華性自開發,譬真如自性開悟眾生若證則自性開發。三如蓮華為群蜂所采,譬真如為眾圣所用。四如蓮華有四德,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譬真如四德,謂常、樂、我、凈。”蓮的花、莖(藕)、種子(蓮子)象征佛有“三身”——法身、報身和應化身。《大毗盧遮那成佛經疏》中寫道,“如世蓮花處污泥之中,生處雖說惡,而蓮花體性清凈,妙色無比,不為諸垢所染。凡夫變復如是,雖種種不盡三毒[9]過患無量無邊,亦此蓮花三昧[10]甚深,果實皆生其中,即是如來平等大慧之光也”,蓮花的花、莖、實皆生于惡濁的環境,依然可以保持清凈,象征著“三身”通過“三昧”修行獲得佛法的精妙。

燃燈節與放河燈

蓮花蘊含佛性清凈,燃燈寓意佛法永續不滅[11],佛教信徒或持蓮花,或燃燈供奉佛祖[12],最終出現了蓮花燈的形制,出現在上元節和中元節。實際上,上元觀燈的傳統最早便是來自于佛教。東漢時期,一場佛教與道教的“斗法”讓漢明帝大為震撼,從此他篤信佛教,每逢正月十五便燃燈供佛。據《僧史略》載:“佛教初來與道士角試,燒經放光而卷帙無損。時當正月十五日,明帝乃令每于此日燒燈以表佛法大明。”后來,隨著佛教在社會上的流行,正月十五燃燈供佛逐漸變成世俗的節日。

隋唐時期,雖然上元燈節已帶有十分濃厚的世俗色彩,但其佛教內涵卻并未改變,同樣篤信佛法的隋煬帝曾在上元節登樓觀燈,并寫下詩作:

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

燔動黃金地,鐘發琉璃臺。

——《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燈夜升南樓詩》

其中的燈樹、花焰想必便是一朵朵綻放的蓮花燈。到了唐代,上元節可謂豪奢競逐。在信奉佛教、自比如來降世的武則天在位時,據《大唐新語》卷八載,“神龍之際,京城正月望日,盛飾燈影之會……貴游戚屬,及下隸工賈,無不夜游。車馬駢闐,人不得顧”。唐睿宗同樣崇尚佛法,《舊唐書·嚴挺之傳》中記載了先天二年(713)正月十五,“胡僧婆陀請夜開門燃百千燈”,《朝野僉載》卷三描繪了當時的盛況,“于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唐玄宗即位后,《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了楊貴妃的姐姐韓國夫人“置百枝燈樹,高八十尺,豎之高山上,元夜點之,百里皆見,光明奪月色也”。《廣德神異錄》中記載了御用匠人毛順為唐玄宗“結構繒采,為燈樓二十間,高百五十尺,懸以珠玉金銀,每微風一至,鏘然成韻,仍以燈為龍鳳虎豹騰躍之狀”。

宋元時期的上元燈節,“鰲山燈”[13]獨具特色,千萬盞蓮燈蔚為壯觀。“鰲山燈”仿照神話里巨鰲背負的仙山,以竹木搭建骨架,上面縛扎彩色絲綢并懸掛花燈,燈山下還往往伴以樂舞。《東京夢華錄》中描述道,“悉以彩結山沓,其上皆畫神仙故事”,《宋史·樂志》中記載道,“燈山前陳百戲,山棚上用散樂、女弟子舞。”不同城市被成千上萬盞蓮燈點亮。在北宋,華鎮《元夕》詩云,“百斛澄瑤碧,千枝列芰荷”。在南宋,范成大《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有“篔簹仙子洞,菡萏化人城”;姜特立《閩中元夕》有“無風開菡萏,有月瑩琉璃”;熊瑞《再和元夕一首》有“花醉羽觴金谷酒,蓮開蠟炬錦宮城”。元代臨安城的上元節,依舊熱鬧非凡,謝宗可《蓮燈》中有“萬點芙蓉午夜芳,醉看疑是水云鄉。”哪怕是在戰事緊急的非常時期,即便不舉辦燈會,也會燃起蓮燈。薛季宣《元夕》中寫道,“元夕不作會,蓮燈相照明”,并注明了這是因為“時唐、鄧邊報方急”。

(明)佚名《南都繁會圖》(局部),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宋代以后,放荷燈越來越受歡迎。放荷燈也稱放河燈,最早始于宋代皇家,《夢粱錄》中記載了每年中元節皇帝派內侍“往龍山放江燈萬盞”。自元代以來,河燈在民間逐漸流行起來。據蔣一葵在《堯山堂外紀》中記載,這種風俗源自佛教:“俗傳七月十五日為中元節,僧家建盂蘭盆會,放燈西湖及塔上河中,謂之照冥。”河燈的形制取自佛教的蓮荷,元代張雨《西湖放燈》詩云,“爛若金蓮分夜炬,空于云母隔秋屏”。明代劉邦彥亦有詩云,“金蓮萬朵漾中流,疑是潘妃夜出游”。清代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中記載了皇家每年中元節設盂蘭道場,放河燈的場面:“自十三日至十五日放河燈,使小內監持荷葉燃燭其中,羅列兩岸,以數千計。又用琉璃作荷花燈數千盞,隨波上下。中流駕龍舟,奏梵樂,作禪誦”。后來,在放荷燈的基礎上,地方上還創新出了放水燈的節慶習俗。清代王義祖在《春江水燈記》中記載了每年七月晦日,人們在富春江上放水燈的場面:“有結燈棚為塔而涌出江上者,有以小筏疊九葉蓮燈百十架往來其中者,忽離忽合,忽東忽西,終宵未已。”

蓮華化生與求子

在佛教中,“蓮華化生”被視為通往佛國凈土最重要的方式。佛祖釋迦牟尼涅槃之時,眾信徒便以蓮花燈供奉,當他成佛后,腳踏蓮花重新降臨世間:據《佛本行集經·樹下誕生品》載,“生已,無人扶持,即行四方,面行七步,步步舉足,出大蓮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記載了佛國遍布化生蓮臺,并且“諸花臺中各有化佛結跏趺坐,為諸菩薩說大般若波羅蜜多相應之法”。蓮臺蘊藏著佛法的精妙:雖生于濁惡的現世[14],但如果修行佛法,就可以像蓮花一樣無塵無染,最終到達西方極樂世界。《大阿彌陀佛經》中的“蓮花化生愿”載,“十方無央數世界諸天人民,以至蜎飛蠕動之類,往生阿彌陀佛剎者,皆于七寶池蓮華中化生”,即往生西方極樂國土的人,都是在蓮花中化生。

唐宋時期,在“蓮華化生”觀念的影響下,發展出了流行一時的民間風俗。在唐代,據《歲時記》[15]載:“七夕,俗以蠟作嬰兒形,浮于水中,以為婦人宜子之祥,謂之化生。”雖然沒有直接點明嬰兒是在蓮花之上,但浮在水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佛教中化生的七寶池。薛能《吳姬十首》中有“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銀臺弄化生”,顯然也有佛教中蓮花化生的隱喻。《河東記》中的兩個夜叉便是靠著“姿容妖冶,手持蓮花”的化生像,誘騙了行蘊和尚。

到了宋代,出現了持蓮童子祈福的習俗。《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每年七夕,京城中有一種被稱為“磨喝樂”的玩偶十分暢銷:“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上至富貴之家,下至普通百姓,紛紛購買以慶祝時令:“禁中及貴家與士庶,為時物追陪。”這種玩偶制作得十分精致,“悉以雕木彩裝欄座,或用紅紗碧籠,或飾以金珠牙翠”,所以價格不菲,“有一對直數千者”。關于“磨喝樂”的造型,據同書中“又少兒須買新荷葉執之,蓋效顰磨喝樂”可以推斷,很可能是持蓮童子的形象。

(唐)《阿彌陀經變》中的蓮花化生童子,敦煌莫高窟第220窟南壁

那么“磨喝樂”究竟是什么呢?歷代學者眾說紛紜,其中有兩種代表性的觀點。其一認為“磨喝樂”是佛祖釋迦牟尼世俗兒子羅睺羅的訛稱,本意是“覆障”,因其在母胎中六年才出生而得名。羅睺羅天資聰穎,十五歲出家,后經修行成阿羅漢果,在佛祖十大弟子中為“密行第一”。《酉陽雜俎》中記載了唐代宰相王縉幼子夭折后將磁石畫成羅睺羅的模樣,并在盂蘭盆節拿出供奉,一方面旨在超度至親的亡魂,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乞求上天再次賜予一個兒子。這也十分容易理解,羅睺羅出生的不易和后天成才,對于求子心切和望子成龍的古人而言無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被民間借用以滿足乞巧、宜男的精神需要順理成章。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磨喝樂”是將佛教顯教中“大黑神”與“鬼子母”合二為一[16]:磨喝樂、魔合羅是“大黑神”摩訶歌羅的音轉,而“鬼子母”最初是受佛祖感化后,改惡從善,成為護法諸天之一。“鬼子母”生有五百兒,佛寺“日日每設祭食”[17]供養,而“鬼子母”的身旁供奉有“大黑神”,胡適在《魔合羅》一文中指出:“在一個時期,那兩個神各有原來名字;后來混合的神像變成了女相,而名字仍叫‘魔合羅’。”在傳統中國社會最看重生育男孩,擁有五百兒的“鬼子母”同樣對古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不僅如此,“鬼子母”在皈依佛教后,還擁有了護佑兒童免受疾病的神通,其形象也是被孩童簇擁,于是才有了童子手執荷葉去模仿。

后來,持蓮童子的形象出現在更多生活場景中。南宋周必大在《答歐陽宅之》中有“況是上元佳節近,華燈萬點看蓮孩”,上元燈節,孩童們紛紛舉著蓮花燈祈福,這種風俗一直延續到明清。《燕京歲時記》中寫道,“荷葉燈之制,自元明以來即有之,今尚沿其舊也”,在清代,“中元黃昏以后,街巷兒童以荷葉燃燈,沿街唱曰,‘荷葉燈,荷葉燈,今日點了明日扔’”。此外,宋代日常生活中的瓷枕有時也以持蓮童子為裝飾。明代高濂在《燕間清賞箋·論定窯》中寫道:“定窯者,乃宋北定州造也。……枕有長三尺者,制甚可觀。余得一枕,用娃娃手持荷葉覆身,葉形前偃后仰,枕首適可,巧莫與并。”

金代定窯褐地剔牡丹花擎荷葉娃娃枕,南越王博物院藏

殘荷承載的情感

雖然田田的夏荷帶給人視覺上的無限美感,但衰敗的秋荷卻可以承載更加豐富的情感內涵。秋荷意象發軔于南朝,謝眺在《后齋回望詩》中以夏木成蔭、秋荷如蓋感嘆時光流轉,勾起了心底的思鄉之情:“夏木轉成帷[18],秋荷漸如蓋。鞏洛常睠然[19],搖心似縣斾[20]。”思鄉往往伴隨著思人,宋代姜夔在《霓裳中序第一》中便以蓮花暗喻故鄉的心上人,“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詞人望著滿目凋零的江蓮,想到了心上人已韶華漸老,而自己卻無力歸鄉的無奈。在另一首《惜紅衣·吳興荷花》中,同樣是“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

后來,秋荷出現在送別、思念親友的情境中。唐代李端《荊門歌送兄赴夔州》中在一片秋雨拍打荷葉聲中,送兄長遠行:“曾為江客念江行,腸斷秋荷雨打聲。”李商隱在《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中,聽著雨打秋荷的聲音,思念著遠方的友人,“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清代納蘭性德則是睹物思人,他在《金人捧露盤·凈業寺觀蓮,有懷蓀友》中,目睹雨后夕陽中的秋荷,“藕風輕,蓮露冷……田田翠蓋,趁斜陽魚浪香浮”,遙想友人在故鄉泛舟蓮湖:“想芙蓉湖上悠悠。紅衣狼藉,臥看桃葉送蘭舟。”

除此之外,古人還借秋荷感嘆時光的流逝。唐代杜甫《九日曲江》詩云,“綴席茱萸好,浮舟菡萏衰。季秋時欲半,九日意兼悲。”《杜臆》中評價此詩:“言茱萸雖好,而菡萏已衰,不覺悲秋悲老,兼集意中也。”南唐中主李璟《攤破浣溪沙》詞云,“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詞人望著香銷葉殘的蓮荷在水中搖曳,愁緒如同秋風漾起的水波漸漸襲來,感慨韶華一去不返。宋代宋祁《秋塘敗荷》中以枯荷感嘆時光荏苒,人生苦短:“去時荷出小如錢,歸見荷枯?  意惘然。秋后漸稀霜后少,白頭黃葉  ?兩相憐。”

然而,并不是所有秋荷意象都是傷感的,在北宋晏殊筆下的秋荷,依舊鮮活而富有生命力。相比陸龜蒙《芙蓉》中“莫引西風動,紅衣[21]不耐秋”的戚戚然,晏殊的《采桑子》中“荷花欲綻金蓮子,半落紅衣”,紅衣雖然半落,卻是為了綻放出金蓮子,畫風一下子明麗樂觀起來。在另一首《漁家傲》中,晏殊混同了時空,“荷葉初開猶半卷,荷花欲拆猶微綻”,荷葉衰敗猶如初生時半卷,荷花漸漸凋零猶如微微綻放,這就像是《六祖壇經》中那句著名的“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不是季節決定了荷的狀態,而是人的心態。在晏殊的心目中,“此葉此花真可羨,秋水畔,青涼傘映紅妝面”。面對離別,他沒有哀怨,而是“拈花摘葉情無限……頻祝愿,如花似葉長相見”,在人之常情中找到了一種生命的豁達,一種“智慧的觀照”(葉嘉瑩語)。

注釋:

[1]佼:通“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姣,謂容體壯大之好也。”

[2]說:同“悅”。后同。

[3]聞一多:《神話與詩》,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

[4]《全唐詩》中《十離詩?犬離主》詩尾注云:“(薛)濤因醉爭令,擲注子誤傷相公猶子,去幕故云。”

[5]靈躅(zhú):仙人的足跡。

[6]《初學記》卷二十七《草部》。

[7]《藝文類聚》卷八十二《藥香草部下》。

[8]同上。

[9]即貪、嗔、癡,為惡之根源,使人沉淪于生死輪回。

[10]佛教修行的一種方法,止息雜念,使心神平靜。

[11]《維摩經》載,“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大智度論》載,“為令法不滅,當教化弟子,弟子展轉教,如燈燃余燈”。

[12]《大般涅槃經·壽命品》中記載了佛祖涅槃之際,眾信徒以燃燈供奉佛祖:“復以七寶而為燈樹,種種寶珠以為燈明,微妙天花遍布其地。”

[13]《大宋宣和遺事·亨集》載:“州里底喚做山棚,內前的喚做鰲山。”

[14]《妙法蓮華經》載:“諸佛出于五濁惡世,所謂劫濁、煩惱濁、眾生濁、見濁、命濁。”

[15]《山堂肆考》卷十二。

[16]《胡適傳統文學研究》第二卷。

[17]《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二。

[18]帷:帷帳,帷幕。南北朝李爽《芳樹》詩云:“春至花如錦,夏近葉成帷。”

[19]睠(juàn)然:睠同“眷”,回頭看。

[20]縣旆(pèi):縣,通“懸”;旆,旌旗。此處形容心神不安。《戰國策·楚策》:“心搖搖如懸旌。”

[21]即荷花。

    責任編輯:臧繼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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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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