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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何處,當老外都要做到一點:想在哪里留著,就好好留著
【編者按】
意大利90后青年亞利(ale)2016年來到中國留學,用很短時間學會了漢語,并用中文寫就了自己在這片土地生活六年的經歷。在這六年期間,他學過電影,做過群演,拍過廣告。2020年,以ale為名開始用中文寫作并在豆瓣發表,2022年起陸續在不同中文媒體發表作品。本文摘自《我用中文做了場夢》[意] 亞歷(Alessandro Ceschi)著,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4年7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我用中文做了場夢》書封
對于在中國的意大利人,語言機構像麥當勞:入職門檻不高,短期內需要收入可以去打一下工。至于工作的內容,每天都一樣。幾乎沒有人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干這個活兒——我知道,可能有很少一部分,所以我說了,“幾乎”。連我見過的態度最專業、經驗最豐富、最受學生歡迎的意大利語外教都會在課間休息時感慨:“再做兩三年,我就不干了。”這樣的工作成就感極低,幾乎沒有發展前景,想硬著做也行,但能不做就不做。機構的外教休息室坐滿了不想在那邊待著的人,氣氛壓抑。午飯的時候,我會跟著老馬和島民走向大廈的電梯,及時逃離機構的世界。
機構樓下的蘭州拉面讓我們成為朋友。樓下的飯店選項比較有限:賣驢鞭的驢肉火燒,衛生條件可疑的貴州米粉,賣早上沒賣完的包子的包子鋪。蘭州拉面館地方大,通風,有面有飯有菜。我們基本天天去。
以面食為主的西北菜甚至能當作某種意餐的替代品。老馬會點一兩個烤馕,擺在飯桌中間,裝作是飯前面包。島民最幸福的一天,是套餐里多了一個煮蛋的時候。可是他拿著托盤,到窗口排隊等餐的時候,蘭州拉面的收銀員注意到了錯誤,跟上了島民,指了指他,喊他把第二個煮蛋還回去。最糟糕的一天,是發現西紅柿雞蛋蓋飯漲到了二十一元要招募兩個學生才買得起。
和他們聊到一起,我接受了自己一度害怕的平淡。飯桌上的話題離不開足球、意大利政治、課堂上的搞笑場面。聊得不痛不癢,不過我覺得剛好,像夏日淡淡的啤酒,讓你清涼一些。我會感覺自我無縫地融合到了那些無關緊要的閑聊中。那是一種不需要證明自己很特別的社交,因此很放松。坐在蘭州拉面館里,我以前的那些個人經歷都顯得多余。我們像一部情景喜劇的編劇團隊,只能靠一套原定的人物和場景來形成共同語言:機構的走廊和休息室、瑪爾塔的憤怒、校長的道德改革、茶師的選舉操控。這個世界無疑簡單,有時狹窄又無聊,卻熟悉到令人欣慰。在兩千多萬人的城市里挖掘出一種小鎮般的錯覺,還挺奇妙。
某些事件被記載進歷史。有學生去了羅馬,說他對斗獸場很失望,里面什么都沒有。“老師,意大利怎么樣?”有次一個學生問島民,眼里閃著光。“你覺得我們為什么來中國?”島民回答道,順便摧毀了學生所有的幻想。在北京,那不勒斯的同事去外面吃比薩,發現了一家賣榴梿口味的,菜單中的名稱還是“像媽媽做的那樣”。他沒忍住,對店員發了火。“怎么回事!意大利沒有這樣的比薩!”“先生,咱們只是應對市場的需求。”“你們不尊重他人文化!你們知道我來自哪里?我來自那不勒斯,比薩的圣地!”
幾個月后,那不勒斯同事搬到了英國,我們替北京所有的比薩店松了一口氣。遇到像草莓、巧克力那樣非主流的比薩口味,他依然會拍照,發到我們幾個人的群里。要是有機會,基于面對那不勒斯同事的爆發所表現出的心平氣和,島民希望將比薩店店員推薦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
在老外的都市傳說中,在中國待滿五年標志著一個關頭:要么走了散了,要么就一直留下來,把這里當家。待了五年,你是老老外。你積累了比較完整的生活樣本,體會到了不同社會的酸甜苦辣,有足夠的證據去做判斷。試用期結束了,得決定要不要買個會員。
這個選擇既關鍵又復雜:經過長時間的摩擦和相處,感受會五味雜陳,只喜歡或只討厭一個地方是不太可能的,同時,常識告訴你,世上沒有任何國度是完美的。比起幻想不切實際的人間桃源,你會對比選項,衡量優缺點,盡可能選擇適合自己的方案。職業發展、生活便利、朋友圈子、喜愛的菜系、自然環境。不管如何決定,你總會犧牲點什么。或多或少,這是每天困擾全球所有移民的難題。
如果選錯了,有點麻煩。一點也沒有融入當地的社會文化,卻依然堅持留著不走,不會有什么好結果。選擇那樣做的人,可能是看重一些短期的好處,像保住手里的工作和生活的穩定。但是,他們實際上在心里憋著一種強烈的不滿。那不勒斯同事就是沒有及時走,因此變得苦澀怨恨。
機構同事迭戈也是,不過他還在。我們約在三里屯吃頓比薩。曾經有人說,當你問意大利人他們最近過得怎么樣的時候,問題在于他們真的會回答。我知道有這樣的危險,并了解迭戈怨天尤人的性格,所以盡量不進入那樣的對話,只是翻著菜單。
“我想問你一個關于AIRE的問題。”迭戈說。那是一個政府機構,負責登記長期在國外居住的意大利人。注冊后,你可以獲得一些針對境外意大利國民的服務,像遠程投票之類的。“怎么了?”我說,簡單的提問藏著對后面的內容的恐懼。“我一定要注冊嗎?”迭戈說。
我很疑惑。這是我沒考慮過的角度:自己住在國外,要如實交代嗎?身份證上的名字,要寫自己的嗎?這樣的事實,還有主觀解讀的空間嗎?
“隨便,”我說,心里希望可以順利糊弄到其他不怎么需要我動腦筋的話題,“主要是給你提供一些服務,看你想不想要。”
“那假如我換工作換城市,要跟他們說我的新地址嗎?”“如果你想繼續收到投票單,那得跟他們說下。”“如果明年回意大利呢?我就要從 AIRE 退出嗎?”“對。發個郵件,說你回意大利了。”
“我就是不懂為什么要跟他們說我的信息。”
比薩還沒有上,但是我已經想走了。邊走邊說:“不用了!沒有人在乎你住哪!你不說,使館的人也會安心入睡!”但是我還在。加油。再堅持聽半個多小時就可以回家了。仿佛生活在無法溝通的平行世界,迭戈也很疑惑,甚至無奈。他放棄了 AIRE的話題。
“我需要買一些西藥,”迭戈平穩地轉移到下一個問題,“你覺得哪里能買?”這種問題我喜歡。它有一個很直接、不太可反駁的客觀答案。
“和睦家醫院吧。”我利落回答。
思考了幾下,迭戈宣布:“我是不會去醫院的。”
我要崩潰了。我沒辦法向迭戈提供幫助,因為他想要的不是幫助,而是繼續抱怨的機會。喬治·布什去過和睦家醫院看病,但迭戈是不會去的。很快,迭戈又失望地開始說別的。他想買雙意大利品牌健樂士的鞋。那是件似乎沒有挑戰的事情,但迭戈認為根本無法實現。
“在佛羅倫薩買一雙只要三四十歐。在中國肯定很貴吧。”“你可以看看網上,最近有雙十一雙十二,會便宜一些。”“我不在網上買東西。”
“鞋都是一樣的,有官方店。”“我還是去店里吧。”
沒辦法。天真的我提出的這些建設性方案對迭戈全都無效。他那天晚上抱怨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最荒謬的是說他在中國找不到愛情,因為大家都講中文。我剛聽到時還以為那是什么隱晦的比喻,像“我們講愛情的不同版本”,結果發現他是字面意思。我意識到,迭戈的態度,正是我需要避免的未來。生活在別處,不熟悉的一切是每一天的挑戰。我們選擇抗拒和怨恨,還是包容和好奇,會決定我們的生活體驗。我要努力做后者;如果發現做不到,就回家。無論在何處,當老外都要做到一點:想在一個地方留著,就好好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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